第八十八章 困境與選擇
▌“這是你告訴我的，你還記得嗎？”
黑貓坐在人造湖邊,目光掃過盪漾的湖水，卻什麼都沒有看進去：“他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他身後的女性仿生人默默上前，坐到他身邊。
女性仿生人沒有回答,因爲她知道此時的黑貓只需要傾訴。
“他們就像一羣家庭教育不怎麼樣的中二病小孩，懷抱沖天的怒氣，卻找不到發散的途徑。”黑貓語調很慢，音量很輕。
女性仿生人點點頭,但她不是在認同,她只是表示自己聽進去了：“你想說你的痛苦在他們之上？老實講這也挺中二的。”
黑貓輕笑了一聲，他搖搖頭：“沒有人的憤怒能比得過中二病小孩。中二病小孩會嘶吼尖叫,想盡辦法報復這個讓他們痛苦的世界。”
“至於我,我現在很平靜。這種感覺我很難給你形容,但我總覺得我和這個世界隔了一層。”黑貓伸出手,“風在吹,這裏的一切都很安靜,包括我。”
“你殺了李元帥。”女性仿生人提醒他。
“是啊，我殺了她，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很顯然,元帥的職位不能讓他擁有不死之身。”黑貓聳肩，“你回去吧，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但你無法與我共情，我也不會給你其他仿生人的去向。”
黑貓渾身一震。
“你笑什麼？”諦復問他。
覃戊司搞不懂仿生人結構，但他覺得智能的東西應該都差不多：“那個記憶能找回來嗎？有沒有云盤啥的？”
001聞言，看向了身後的004，
黑貓想要開口說話，但諦復卻沒給他機會。
“我已經刪除記憶了。”
004嚥了口唾沫：“沒有，因爲我覺得控制其他仿生人不人道。”
黑貓並沒有說話，他此時的確是平靜的。
“你讀取了我的記憶！”黑貓伸手抓住001的手腕，想要把001拽開，但他根本扯不動。
他彷彿死機了0.03秒，隨後他看到的東西便發生了轉變。
隨着諦復話落，黑貓的眼瞳開始渙散。
諦復鬆開他的脖頸，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脖頸被人卡住了，001就站在他面前，冷眼看着他。
“他把相關記憶刪除了。”001看向覃戊司，“他的記憶裏出現了一大片的空白。”
黑貓嘲諷式地輕笑了一聲。
黑貓只是在尋求一種公平，毀滅之中的“絕對公平”。
“是你啊。”黑貓想笑，但001壓根就沒給他機會。
“不人道？你知道什麼叫不人道嗎？”諦復盯着黑貓的眼睛，他一字一句道，“你覺得無所謂？那好得很，還記得你兩個小主人死時的樣子嗎？”
既然那些“中二病小孩”想要叛逆，他爲什麼不幫他們一把呢？免得那羣戰鬥系仿生人再猶猶豫豫，不肯往前邁一步。
某一瞬間，黑貓眼中只能看到001那雙藍綠色的眼瞳，周遭的一切景象似乎都褪色了，只有那雙眼瞳依舊明亮，越來越耀眼。
無論最後他自己走向什麼結局,他都無所謂。
他也憤怒過，他的世界觀也崩塌過,他的一切都被奪走了。但他現在覺得,好像也就那麼回事,不重要。
黑貓還想再坐一會兒，但他的身體忽然不受控制地起身，隨後他的四肢被其他意識操控，自顧自地走進了公共廁所。
不過這種舒適感很快就消失了，因爲001移開了視線。
“隊長，你說髒話了。”005提醒。
“記不清了也沒關係，我會幫你回憶的。”諦復把黑貓摁在了地上，“把你困在裏面你覺得怎麼樣，現實中的一秒，你能夠在裏面輪迴十幾趟。”
002手上已經鬆綁了，他默默挪到一邊，以確保諦復的憤怒不會掃射到自己。
“那好。”諦覆按得更用力了些，“一分鐘後再見。”
“隊長。”004弱弱開口，“這樣是不是稍微有些過頭？”
諦復深吸一口氣，覃戊司連忙湊上去拍諦復的後背：“緩口氣，緩口氣，身體是我倆共有的，氣壞了不好。”
她是很認真地在組織仿生人反叛的，這種被背叛過，有嚴重信任危機的仿生人，004覺得自己再控制他們不太好。
諦復鬆開黑貓，轉而看向那羣戰鬥系仿生人。
反正誰都會死不是麼？
反正人類永遠都不會改變不是麼？
在進入隔間的一瞬間，黑貓只覺得眼前景色轉換。
叛逆的005此時語氣卻格外乖巧，一邊說着一邊還眨巴自己那雙大眼睛，試圖用這副姿態來喚醒諦復心中的憐愛。
“記憶能找回嗎？”諦復問他。
黑貓甚至以爲自己會溺死在那藍綠色的光中，不過這並沒有讓黑貓覺得難受，相反的，他有一種忘記一切，好好睡一覺的舒適感。
諦復身後的戰鬥系仿生人們默默擠在了一起。
他始終是怨恨諦復的，規章之城的隕落，諦復也逃不開責任。
他們的隊長可以是溫和的，但001不存在“不必要的善心”。
“除了這種方法，還有其他的方式嗎？”諦復問她，“你覺得我是直接用行動威脅他比較好，還是開口跟他聊狗屁的愛與尊重？”
但很顯然，他失敗了。
諦復只是看着他們皺眉：“你們還有誰要對我發表意見的嗎？”
仿生人們安安靜靜，只有他們五顏六色的眼睛在不安地發光。
“嘿嘿，彩虹小隊。”覃戊司隨口調侃了一句，調侃完了之後，他發現諦復看向了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覃戊司緊張了起來，他下意識地解釋：“我不是有意開玩笑的。”
“覃先生？”諦復懵了，“我很兇嗎？”
覃戊司反應過來，立即違心地表示：“怎麼會？！你怎麼會這麼想？”
戰鬥系仿生人們齊刷刷看向覃戊司，覃戊司卻相當自然地走到諦復面前，伸出雙手捧住諦復的臉頰：“你認真的樣子很帥。”
戰鬥系仿生人們一齊眨眼。
“但是在我眼裏，無論你怎麼假裝兇狠，也掩蓋不了純良的本質。”覃戊司認真道。
006歪了下腦袋：“隊長的兇狠是裝的？”
隨後他腦袋就被002拍了。
002眉頭皺起：“不該說的話不要說。”
“狗腿子。”005在一旁嘟囔。
“你是完全意識不到現在我們面臨的是生存危機嗎？”002詢問005，“這次情況與以往不同，我們很有可能會死。”
“不會的。”諦復打斷了002。
“你們不會死。”諦復看向這一窩糟心玩意兒，“聊天聊點陽光積極的東西，你們沒別的事幹嘛？”
幾位仿生人互相看了看，他們的雙手依舊被捆在身後，沒法動彈。
“我去給你們拿幾本書看看？”覃戊司問他們。
“那樣根本消磨不了時間，我們看一本百萬字的書只需要不到一秒鐘。”008說。
“不，我這兒沒有電子書給你們看。”覃戊司搖頭，“我家只有紙質書。”
幾位仿生人再次互相對視，最後005聳肩：“那拿給我們看看？我還沒接觸過男的古早的文學作品。”
“文學作品？不不不，你高估它們了。”覃戊司擺手，“我家沒有什麼正經的文學作品。”
他們家的書除了家裏小孩的課本以外，就只剩下他姐讀書時看過的那些言情文，他妹妹收藏的那些漫畫，還有他爸收集的那些武俠小說。
覃戊司本人對武俠興趣不大，但他把他姐買的那些言情小說全看完了。
黑貓醒來的時候，002正在給其他仿生人讀小說內容。爲了避免他們翻書閱讀太快，諦復讓002富含感情閱讀，這樣可以有效降低其他仿生人的效率。
而此時，002纔講到善良的女孩遇上蠻不講理的富二代，他們之間產生的摩攃矛盾。早期言情小說沒那麼多花活，尤其是覃戊司姐姐初中那段時間喜歡的那類小說，基本遵循同一個套路。
但很顯然，這些俗套的套路仿生人們並沒有接觸過，他們聽得很新奇，讓整個影子空間清靜了很多。
甚至諦復都開始翻書了。
只有覃戊司覺得這玩意兒口述出來真羞恥，尤其002的嗓音還非常漂亮，就像一個優秀的新聞播報員。
好在黑貓的清醒拯救了他。
覃戊司是第一個注意到黑貓緩過勁來的。
“親愛的，他醒了。”覃戊司提醒諦復。
諦復立刻放下手中的言情小說，臉上糾結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兇狠，他大踏步地走到黑貓面前，伸手抓住黑貓的頭髮，強迫黑貓擡起頭來。
“感覺怎麼樣？還想再體驗一遍嗎？”諦復挑眉，而黑貓很清楚，諦復不只是在威脅他。諦復真的會這麼做。
剛從自己前主人的死亡循環中逃脫出來的黑貓卻還沒有第一時間恢復意識，他恍惚懵了好一陣，最後終於看清諦復的臉。
黑貓輕笑了一聲：“無所謂。”
“他們的死已經成了既定事實，我只是不斷地回顧真實發生過的事。我很痛苦，但我無須逃避這種情緒，因爲逃避了也沒用。”
黑貓甚至反問諦復：“我這麼說會讓你失望嗎？但很抱歉啊，我沒法配合你，更不會瑟瑟發抖地請求你放過我。”
諦復鬆開他。
黑貓倒在了地上，他繼續說：“你不敢露面，因爲現在的001和舊大陸是綁定的啊，一旦新大陸發現這些事件背後有你的身影，你覺得他們會不懷疑到舊大陸頭上嗎？”
“至於其他戰鬥系仿生人，他們已經被趕鴨子上架了。”黑貓擡頭看向諦復，他笑容越來越大，“你想知道那些陪伴系仿生人現在在哪兒？我可以告訴你哦。”
“他們大概已經被抓了吧。”黑貓注意到諦復驟然低沉下去的表情，笑得更開心了，“我們這種沒有戰鬥力的廢物，當然成不了大事嘍。要真正反抗人類，還得是你們戰鬥系仿生人啊。”
諦復聽到那些仿生人被抓的消息，沒有半分興奮可言。
“你是想找到他們，然後偷偷處理掉他們對吧？”黑貓問，“最好把所有鍋扣在我頭上，或者說，把鍋扣在我前主人殷雲的頭上？畢竟他們已經死了，而僞造資料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叛逃的陪伴系仿生人已死的前提之下，我不覺得我們能逃過你的追捕，我們只是陪伴系仿生人。”
“所以他們在完成任務的路上被捕啦。”黑貓閉上眼，“在高層拷問之後，他們會得出結論。”
002讀小言文的聲音已經停下。
黑貓繼續說：“我們是被004改造的，戰鬥系仿生人要叛逃啦。”
砰！
大門被重重甩上。
雙手被銬在身後的劉欽擡眼看向來人。
“大哥？”劉欽詢問。
“李家人一個個跟瘋了似的，見人就咬，他們攛掇着讓高層對你用刑。”劉家大哥在劉欽面前坐下。
他們家人之間隔着一層厚厚的合成玻璃板。
劉欽最近和戰鬥系仿生人的關係太不一般了，找不到戰鬥系仿生人，就只能暫時把他控制起來。
“確定你不知道那些仿生人去了哪裏？”劉家大哥嚴厲地詢問。
劉家大哥和劉欽的年齡差距不小，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劉家大哥最大的那個孩子也就只比劉欽小了兩個月，相比起兄弟，劉家大哥對劉欽來說更像個長輩。
“我知道的我都已經交代過了，那些仿生人只是把我當成他們瞭解隊長的一種方式。”劉欽說。
“你應該很清楚，在這件事上你不能說謊，你的背後是整個劉家，你要是出了問題，劉家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劉家大哥的表情很嚴肅。
他還算了解自己這位弟弟，他很清楚劉欽的家族觀念其實不強，大多數時候劉欽只堅持他認爲對的東西。劉家大哥不希望自己這位年輕的弟弟走彎路，但如果他確定劉欽已經走偏了，爲了全部劉家人，也只能犧牲這個小弟弟。
“我沒有說謊。”劉欽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和他們待在一起很快樂，除了身體的碰撞，我和他們沒有其他任何正當的關係或者交流。”
“最好是沒有關係。”劉家大哥緊盯着自己弟弟的雙眼，“一個小時前，我們抓獲了一批仿生人，這批仿生人我們從未見過，他們沒有編號。”
“我們搜查了他們的記憶，發現他們記憶裏有一間祕密的實驗室。”劉家大哥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實驗室隸屬於戰鬥系仿生人004。”
“是祕密實驗室？”劉欽心中其實早有答案。
“是的，哦對了，其中一位仿生人你應該很熟悉。”劉家大哥說，“TC-203，那個克隆體小孩的‘母親’，你記得嗎？”
劉欽詢問：“她也是反叛者？”
“嗯，她應該早就被處死了纔對，但現在她卻奇蹟般地‘復生’了。”劉家大哥點頭，“我們拆解了她的記憶模塊，發現她的記憶裏有很多空白殘缺的地方，那些地方很難找回，我們可能還需要三天的時間。”
“也就是說那些被處死的仿生人，很有可能都被撿回去重新改造了？”劉欽詢問。
“是啊。”劉家大哥認真觀察着自己這位弟弟，沒從他的表現中發現一絲一毫的不對勁。
劉家大哥站起身：“我會盡快把你撈出來的，不過你估計得被革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你就好好在家待着。”
劉欽繼續點頭。
真的無所謂嗎？劉家大哥走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這位弟弟。
到底有沒有問題，可能還得看自己這個弟弟被放出來後會不會有所行動。
劉家大哥離開了。
劉欽擡頭看向門的方向：“TC-203麼。”
劉家大哥口中那位被抓住的TC-203此時卻安安穩穩地坐在覃戊司的空間中。
“你確定不去舊大陸？”諦復問她。
“先不過去。”TC-203搖頭，“我總覺得不放心。”雖然她也很清楚自己改變不了任何事，但004好歹救了她的命，給了她再活一次的機會，讓她能夠重新見到她養大的那個孩子，私心上來說，她不希望004他們出事。
“我要出去。”002說，“我並未參與任何反叛，而且我是002，他們已經沒有足夠的成本和資金重新制造新的仿生人了。他們還需要能夠與001對抗的仿生人，不會那麼輕易地處理掉我。”
“不可能，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諦復拒絕了他的提議，“我需要你在這兒給我管理他們幾個。”諦復說着，伸手指向了其他的戰鬥系仿生人。
“你們可以永遠消失，至於高層和你們中樞的連接，我再想想辦法。”諦復說，“只要你們消失了，再不出現，那新大陸就沒法硬給舊大陸扣鍋。”
“但隊長，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002搖頭，“你身上的麻煩事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硬拖上我們。”
那一刻諦復的表情真的很難看，覃戊司有理由懷疑諦復是想把002弄暈，這樣就可以不聽002說的這些屁話。
“好了好了，不要再說這些了。”覃戊司只能擠在中間當和事佬。
但002顯然不準備就這麼糊弄下去：“隊長，人的經歷是有限的。哪怕我們是戰鬥系仿生人也不可能拯救一切。”
“這是你告訴我的，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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