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時代(3) 作者:未知 蘇祁決定不再睜開眼睛了,膝蓋上的傷已經疼到麻木,他嘗試去想明白一些問題,比如自己怎麼就在一天之內見證了幾十個死亡,自己又爲什麼會被置身到一場機關重重的追殺當中。 那個點在向他靠近,已經是睜眼可見的程度,但他還是決定就這樣結束,那些問題也許再也沒人能回答他了。 信號隨着距離的縮短而強烈,他想那個人已經站在了他面前,看着自己的獵物終究逃不出去,傷痕累累地坐在雨裏...他會怎麼下手? “蘇祁。” 世界都安靜下來,只有他的名字被呼喚着,蘇祁感覺一切都停止了。 一雙手環抱住他的頭,手指輕輕撫摸過他的頭髮,捧着他的臉,蘇祁睜開眼睛,大雨裏蘇紊俯下身子,半蹲在他身前,雨水順着她的頭髮落下來,熟悉的面容精緻而遙遠。 “蘇祁。” 她再一次呼喚,沒有發出聲音,可是蘇祁聽見了,比任何一次都清晰。 “你還好嗎?”蘇祁問。 蘇紊開口:“我坐的車被導彈鎖定了,但它們以爲我會在副駕駛座,我從被炸開的口子裏逃了出來,身邊全部被轟炸了,到處都在着火,我順着這條路走,只想再見到你。” 她試着把蘇祁擡起來,可是蘇祁的腿根本無法動彈。 她看着蘇祁的膝蓋,蘇祁第一次這樣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悲傷。 “它們來了。”蘇祁望向前方。 “你也感覺到了嗎?”蘇紊跪坐在他旁邊,看着他的眼睛。 “你得先走。” “你知道這不可能。” “蘇紊。”那個點在意識裏越來越逼近,蘇祁神情急切,“你說過我們不是孩子了。” “對,我不能再在你爬後山時翻不過一個小坡就揹你回家,我已經背不動你了。” 火光之中,那個人首蛇身的生物終於顯形,她有一張女人的臉,像畫着原始部落的顏料,扭動蛇尾盤旋而來。 “現在的我會留在小坡下陪你,聽你抱怨,等你力氣恢復了,不累了...”蘇紊笑了,她握着蘇祁的手,“我們再一起回家。” “用這種方式和我對話。” 沒有如期而至的死亡,蘇祁和蘇紊茫然地望向前面,他們對視一眼,顯然都聽到了這個句子。在煙霧濃重之中,蛇人和他們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離,可這句話卻像它附在耳邊,甚至直接在他們的腦中說出的。 “我剛學會,你們這種,組合概念的句式。”蛇人始終沒有動,立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你們不會嗎?不應該如此。” 蘇祁擡頭看着蘇紊,他想看蘇紊的反應,可是蘇紊也全然不知怎麼辦,看見這樣奇異的生物本身就讓他們戰慄,更何況它意圖逼他們上死路。 “你聽得見嗎?” 蘇紊嘗試集中精力,在腦中只留下這個句子。 首先回應她的是蘇祁,她不知道,其實蘇祁在幾分鐘前就以這種方式聽到了她對自己的呼喚。 “正確。我是‘信使’,對你們的死很抱歉,但這是必須的。”蛇人的句子傳來,看來此處的談話三個個體都能夠接受了。 “你要殺死我們麼?”蘇紊努力地保持鎮定,思考着這個“你們”的指代。 蛇人遲遲沒有回答,它依然保持在那個距離。 “我來向你們傳達一個信息,並且留意時間。”許久之後,這句話送達到他們的腦中。 “什麼時間?”蘇祁問。 蛇人始終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它看向他們所在的方向,一時間蘇紊感覺自己被全方位地凝視了,身體和意識都完全暴露在它的面前,靜電一樣的麻痹感從後背爬上脖頸,然後像小蛇一樣鑽進腦海中。 “引爆只能使用一次。”蛇人傳達了這個信息。 “什麼意思?”蘇紊不解,但從它傳來的概念中卻嗅到了一種遠古的血腥,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有人。”蛇人忽然轉頭,蘇祁和蘇紊也在這時意識到一個新的點的出現,只是那個點是若隱若現的,像是一個不斷被幹擾着的信號,在他們所在的街道左側,那棟灰色建築的頂端,傾倒下來的液體完全砸在了以蛇人爲中心的範圍。 蘇紊聞到了一股濃腥的味道。 蛇人瘋狂地想擺脫身上的液體,它用與人類相似的手胡亂地抹拭身體,而這時一聲槍響從低處的樓層傳來,子彈打在地面上摩擦出火花,瞬間,滿地的火焰順着汽油燒起來,很快爬上了蛇人的身體。 兩個黑影從二樓跳出來,步伐奇怪地跑向蘇祁,他們的臉已經幾乎全黑,只有眼睛還留有一些白色,蘇祁定睛一看,居然是楚林。他的衣服完全成了破布,夜色裏看不清楚,但蘇祁能借着火光看到他渾身佈滿紋身一樣的血。 “你還活着!”他用意識說話,可是楚林沒有迴應。 他用一隻手臂從腰間扛起蘇祁,咆哮了一聲,把他放到肩上,毫不停頓地往前跑,林上尉向後又補了一槍,但那個身影已經幾乎和火焰融爲一體,她拉起蘇紊跟上了楚林。 跑出幾步後,電擊的感覺再次追上了他們,楚林步伐一亂摔跪在地上,他的腦子像是要裂開一樣疼痛,但他再次發出了一聲嘶吼,扛起蘇祁又站了起來。 蘇祁的意識已經在疼痛中渙散,他看向後面,沖天的烈火燒到了四層樓的高度,他清晰地看着蛇人的身影在火焰裏搖晃、掙扎,那個信號也越來越弱,忽然間他好像聽懂了那個反覆衝擊他們的電流。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個聲音從火焰中傳來—— “不要讓我死...不要讓我死啊...” 一種震撼的力量讓蘇祁無法閤眼,太陽已經略微爬起,在恢宏的光亮之前,蘇祁彷彿看見火焰裏仰頭求生的妖蛇,面如少女,長髮焦黑,宛如一幅遠古壁畫。 不知跑了多遠後他們跳上了一輛車,那輛裝甲車早就在路口等待他們,硝煙和鮮血的味道暫時隔絕了,蘇祁和蘇紊靠在車後的一邊,上尉在給楚林檢查傷口。 “你必須告訴我們更多的信息。”蘇祁言辭兇狠。 “我說過了,現在都還是機密。”楚林的頭搖來搖去,他的聲音虛弱,顯得十分痛苦。 “那我們就這樣跟着你們每天準備去死麼?”蘇祁指着外面,“我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陪你們去這麼危險的地方?你不說帶我們去哪兒,我們就跳車。” 蘇祁知道自己只是放了句狠話,這時楚林冷笑了一聲。 “危險?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他睜開眼,稍稍直起一些身子,“在一座山下的一個小鎮,有一天來了五個外地人,他們通過一種途徑偷聽到了一份消息,然後裝作軍人的樣子,找了一個當地人作嚮導,帶他們進了山。到了那個‘埋骨地’後他們殺掉了嚮導,在埋骨地裏找到了無數半人半蛇的骨頭,而那些骨頭都在那時復活,他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楚林稍微停頓了一下,情緒激盪:“那些復活的蛇人入侵科技園區,破譯進入了大部分系統,它們中的一支走海路在一天內登陸北美,現在美國的灣區上,士兵正在和蛇人對峙戰鬥,它們還攻擊了我們的駐紮的軍事區,你知道死了多少人?” “那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爲什麼要帶上我們?”蘇祁也表現得強硬。 “爲什麼?蛇人攻佔科技園區和軍事區是爲了獲得科技和軍備,進攻灣區是爲了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那他們爲什麼要專門來殺你們這些小孩?” 蘇紊忽然意識到這個點,她按住蘇祁的手:“因爲我們對他們有威脅嗎?” “我實在想不到你們能有什麼威脅。”楚林直白地說,“把你們安全地帶回去是命令。” “我們就必須要去嗎!”蘇祁盯着楚林的眼睛。 他沒想到楚林會忽然暴起,直接壓在他身上,身上剛剛包好的傷口又裂開來,血滲出了白色紗布,他用一隻手死死抓住蘇祁的頭髮:“你好好看看,爲了你死了多少人了,他們沒有家嗎?他們不想回去嗎?你他媽憑什麼覺得你危險?” “楚...”上尉拉着楚林。 蘇祁只感覺那句話的力量甚於一切,楚林的手鬆開了,他默默地低下頭,不再說話,蘇紊感覺不對,她在暗處拉了拉蘇祁的手指,可是蘇祁茫然地看向地面,眼睛失去了焦點,他的腦海中,燒遍整條街道的火焰裏,痛苦的妖蛇和翻滾的人,像被置身在同一場遠古血腥的祭祀中。 一聲沉悶的落地,楚林倒下了,他已經失血太多。 車裏光線昏暗,蘇紊等不到蘇祁的迴應,許久之後她屈身坐到上尉身邊,對上尉低語:“那個蛇人沒有馬上殺我們,她給我們傳達了一個信息。” 可是上尉也沒有迴應,很久之後才發出一聲“嗯”,蘇紊藉着微弱的光,發現她正在一點一點重新幫上校包紮傷口,蘇紊一時間有些恍惚,當她從樓上跳下來回身開槍、拉起自己跑的時候,不像現在這樣,沉默地垂下頭,像是做一件精細的手工,她只是一個安靜的女孩。 “你看,現在它正在收集元素,我們給它一些。” 電子顯示屏上,一個活躍的細胞正在抖動,程義博士釋放了一些無機物。 “這種物質很難電離,你確定他們可以直接用嗎?”一旁的男人問。 博士指了指顯示屏,在顯微鏡中發生着的一切都放大到了上面。 事實上,那個細胞並不像生物教科書上畫的那樣,如果那個是它的細胞核的話,它的核顯然就很大了。此刻它已經通過濃度或其他方式感知到了無機物的存在,它緩緩向那邊移動。 “有這麼強的自主性?” “是的。” 於是,它進入到了無機物的中央。 “接下去的過程是很快的,將軍。” 男人盯着屏幕,而那個過程快且顯著,那些無機物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分解開來,形成類似於泡沫的結構,然後又很快地消失。 “這是什麼?” “一種作用類似於我們的酶的物質,但它強大得多。”博士說,“我說過,將軍,這一過程是很快的。它能夠把我們認爲用處不大的無機物轉化爲可以直接吸收的物質,即便是電解度極低的物質,它也有辦法利用裏面的離子。但是這一過程很快,快到這種介質剛剛產生就又轉化爲其他形式回到了細胞本身之中,所以目前還很難提取。這還沒有結束,將軍。” 接下來的一幕是更加詭異的,細胞在吸收掉無機物之後開始長大。 “它要分裂了麼?”將軍問。 “可以這麼說吧。” 屏幕上,細胞已經停止了向周圍的擴大,繼而把方向轉向了兩個,它開始變得十分長,而內部的核始終是巨大的,只用了一點時間,它的長度就超出了整個畫面,博士調整了顯微鏡的比例,而細胞仍然在拉長。將軍神情凝重。 “分裂也是很快的,差不多就是現在。”博士說。 下一刻,數十條明顯的分割線出現在細長的細胞中間,僅僅是眨眼的功夫,細胞數量從一個變成了幾十個。 “它爲什麼要這樣?”將軍問博士,因爲正常的細胞都是一分爲二的。 “將軍,詢問生命的原因,這個問題太高深了。”博士摘下了實驗眼鏡,“我只能說,這種細胞分裂方式確實有自己的好處,這就好比是一條流水線,你在一次就準備好所有需要的反應物和介質,效率必然會高於你一個一個來。” 將軍點了點頭。 “但是這個方法也是有侷限性的,介質的活躍與細胞本身的生命力起着最重要的影響,但它們的細胞能夠勝任。” “真是幸運。這個細胞下一步會怎麼樣?”將軍又看了眼屏幕,幾十個細胞開始了下一步對無機物的轉化。 “這是另一個神奇所在,它們的每一個細胞都有類似於幹細胞的功能。” “一個細胞就可以分裂出一個個體?”將軍有些驚訝。 “那倒沒有到那麼恐怖的地步。”博士苦笑一聲,“其實單個裸露細胞的生命力雖強,我也給它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實際上單個細胞到這一步後就很危險了,它們實際的分裂中其實靠骨頭作爲保護。” “你的意思是,骨頭纔是它們的卵?骨頭就像是雞蛋的蛋殼?” “可以這麼比喻。大概半具骨頭在合適的環境與充足的原料條件下就可以分裂出一個個體,也就是一生二的比例。在一個個體死後,皮質肉質組織最先分解,但是骨骼是無比堅硬的,它們看似散亂分離,其實之間存在着聯繫,能夠準確地將一個個體一分爲二,在經歷過一段時間對原有個體的物質的清理之後,這些骨頭就是乾淨的卵了,它們會一遍遍重複我們剛纔看到的過程,首先分裂出自己這一半所沒有的骨骼,再合成其他器官。” 將軍吸了一口氣,這是怎麼偉大的生命? 博士像是看出了將軍的震驚:“將軍,事實上這樣的生命,我們幾乎可以提出一種離譜的猜想。” “您說。” “當然這個是沒有依據的,我也不會去外面說,只是覺得這個信息對你們可能有用。將軍,這樣子的生命機制,在目前可觀測到的地球生命史上從未出現過。” 將軍的眉毛跳了一下:“您的意思是,這是外星物種?” “也不能這麼說,我們觀測的範圍實際上是狹隘的,這個時間並不長...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將軍盯着博士的眼睛,他意識到了博士指出的那種可能性。 “這也...” “將軍,無論如何,它們與我們都不是一個生命週期中的。” “是的,是的。我現在還有一個問題,爲什麼它們的骨頭沉寂了這麼多年,偏偏在現在甦醒了?” “是一種類似於激素的物質,這些物質的成分很微妙,它們在常規檢測中很難被檢測出來,目前也沒有實際提取出來,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 “也就是說,這種類激素能夠喚醒細胞活性?” “沒錯。” “那麼,蛇信子?” “將軍。”博士的表情忽然嚴肅了,“類激素的存在並沒有實際證據,下一步猜想也只能是猜想,我認爲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這種可能性是極小的,您究竟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將軍背過身,他擡起頭在思考:“我不知道,感覺像是一個躲在暗處的知情者,我不知道他是什麼立場,但他給出的一些信息,和博士您的結果是可以對應上的。而且,因爲之前組織內部對於蛇信子的猜想也同樣不信任,所以運輸過程沒有被重視,但是蛇人發動了刺殺。” “都死了麼?” 將軍的身體顫動了一下,博士看着他結實的背影,忽然覺得他有一些蒼老了,許久他聲音淡漠地說:“大巴被炸燬了,我現在聯繫不上楚林上校。” “將軍,如果有幸存,無論類激素是否存在,都務必要加以保護了。” “博士,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戰爭的元素是極其複雜的。” 博士一下子沒理解將軍的所指,他按了液氮按鈕,極低溫的液氮噴下那些顯微鏡下的細胞,他看着這些細胞出神,即便在極低溫極真空的環境中,它們依然在小頻率地抖動,究竟是什麼樣的生命會這麼想要活下去? “蘇祁,你睡了嗎?”房間裏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他們已經到了很靠東的地方,這裏是一個軍事區的宿舍,蘇紊悄悄坐到蘇祁的牀邊。 已經是深夜,只能聽見一些昆蟲的聲音。 蘇祁平躺着,他的眼睛始終沒有合上。 “我剛從上尉那邊回來,楚上校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蘇紊低語俯下身。 蘇祁點了一下頭,過了很久,他說:“他有生我的氣嗎?” 蘇紊沉默了一下,把手放在了蘇祁的手臂上:“沒有,蘇祁,你沒有做得不好。” “是嗎?” “上尉說,我們幫助大家獲得了很重要的情報。” “可是很多人因爲我死了。” “你不要這麼想。”蘇紊握住了蘇祁的手,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看見蘇祁膝蓋上的石膏,手臂上的燒傷,她問,“疼嗎?” “蘇紊。”蘇祁用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撐着牀板起來,“我想完成一件事情。” 蘇紊看向蘇祁的眼睛:“我肯定會支持你的。” “我需要你。”蘇祁很淺地露出了一個微笑,然後緊閉嘴脣。 “是這樣吧?”他把這句話留在了意識中。 “我聽到了。”蘇紊迴應。 “那我們開始合上眼睛,只依靠它。” “好。” 兩個人都閉上了眼睛,留下的直接感官只有黑暗,和軍事宿舍中一些能讓他們感到安心的氣味,而那些包含概念的句子就像放映電影一樣一幕幕過去。 蘇祁:“好像只有我們能感知到,對嗎?” 蘇紊:“還有那些蛇人,我也這麼覺得,我今天試着和其他們交流,他們都沒有迴應我。” 蘇祁:“它們說話很奇怪。” 蘇紊:“這可能是正常的,蘇祁,如果你可以聽見我的意識,那你可以看到我的想象嗎?” 蘇祁:“我們試試。” 蘇紊:“好,你看我現在的意識中正在想什麼?” 蘇祁:“是一顆蘋果嗎?有點模糊。” 蘇紊:“是啊,因爲這有些困難,我沒法很細緻地去想。” 蘇祁:“對,想象一個物品的所有細節很難,我也嘗試了一下。” 蘇紊:“可能是我們還不夠熟練,但是至少這個方法是可行的。” 蘇祁:“所以其實它們本來是直接通過畫面來交流的嗎?” 蘇紊:“可能也不完全是,因爲很多詞語是無法轉化爲畫面的,我猜是一種畫面結合概念的方式,所以它們一開始說話只向我們傳遞概念,因爲可能在它們的這種語言中,概念之間本身就不需要連接了,交流已經包括了內在邏輯。” 蘇祁:“而且直接交換概念和畫面會更加精準吧?” 蘇紊:“更加接近那個原本的含義,真偉大啊。” 蘇祁:“我們再來試一些別的吧?隨便想些什麼,能夠到什麼程度。” 蘇紊:“好啊...我看見了,這是...後山嗎?” 蘇祁:“繼續,你可以跟着我移動嗎?” 蘇紊:“可以,這是我們逃課那天吧?啊,現在就是翻牆的時候,你那時候多輕,我一拉你就能上來。” 蘇紊感受到了蘇祁傳來的一種情緒,類似於鬆懈,也介於欣喜之間。 蘇祁:“你記得那個落日嗎?” 蘇紊:“我記得,你看,你的畫面和我是一樣的。” 蘇祁:“因爲我們看得本來就是同一個落日。” 蘇紊:“我知道你愛看,所以那天帶你去。” 蘇祁:“是啊...落日。” 蘇紊聽着,可是沒有聲音再傳來,她繼續感受,但蘇祁送來的畫面卻是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是另一個落日,從一個其他的視角發出的,那個落日更大,更恢弘。 “這是你的記憶嗎?” 蘇祁沒有迴應,畫面開始抖動,像是一場意識流,飛快地分割穿越時間,蘇紊清晰地感知到了雙手上的溫度,那是蘇祁在回憶自己的雙手,兩個柔軟的掌心,那個女人坐在椅子上,視線中,他就蹲在一旁,那是蘇祁的媽媽。 意識中,蘇祁像是墜入了一個深淵,無法自拔。 畫面的抖動越來越嚴重,天空開始像玻璃一樣破碎掉落,蘇紊感受到了之前那種疼痛,像是電流在她的腦中流竄,越來越無法忍受。 “蘇祁...”她用意識呼喚。 可是蘇祁沒有停止,畫面繼續像隧道一樣穿梭,她看到了更小的時候的自己,她牽着蘇祁,背後是山脈上絢爛的星空,一些細節在意識中被刻意地放大了,每一顆星星都飛快地掠過一道軌跡,接着是在一張桌子前,桌子上是一個小的奶油蛋糕,只有手掌大小,上面插着七根蠟燭,能聞到燃燒的煙味,蘇祁吹了一口氣,男人把他抱起來,媽媽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睛。 蘇紊只見過他一次,那是蘇祁的父親,那時他還在。 疼痛越來越劇烈,她用嘴喊出聲音:“蘇祁。” 依然沒有回答,她睜開眼,發現蘇祁已經疼得倒下,他的頭就在蘇紊的腿邊,蘇紊看到他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眼睛在跳動。 她把手懸在空中,最後還是放在了蘇祁的頭髮上,順着撫了兩下。 那個畫面仍在繼續,她睜着眼睛,黑暗中痛苦地倒在牀上的蘇祁,還有後山上輝煌到能夠籠罩一切的落日熔金,寒冷年代裏媽媽溫暖的掌心,最後一次團圓的生日,無數次醒來只有自己的黑夜...皆融合在一起。 畫面的最後,一個小小的蘇紊坐到他身邊,他們屁股上都是土,蘇祁哭得很收斂,她拉起蘇祁的手指,第一次和他說:“以後我罩你。” 她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其實那時她想說,以後我替他們照顧你,但是她那時想要酷一點啊。 蘇祁因爲疼痛昏了過去,畫面隨之破碎消亡,可卻像慣性一樣留在蘇紊腦中——那個後山上的落日變得越來越巨大,放出的光芒像是能消融一切,山脈隨之夷平,所有的樹都被拔起,化作液體飛上了天空,地面裂成碎片,她忽然意識到,他們正站在一座金屬質地的巨大城牆的最頂端,她想不出來那是那裏,可他們就凝望並等待着落日的降臨,在最後的歸宿裏,他們拉着手,和一切一起離開... 她不知道如何看見...她緊緊抓住蘇祁的手,毫無察覺地,一滴溫熱的淚水落在了他的臉上。 “這是什麼聲音?”作戰室猛地一震,這座堅固的建築發出一絲顫抖,上方的白牆上出現一道裂痕,一些剝落的石灰碎片落到了艾薩克將軍的頭上。 s將軍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音,他從作戰室後方的窗戶向外望,這個房間在建築的頂端,爲了可以看到整個軍事區的全局。現在,s將軍看到一小朵黑色的雲,從基地的西南方升起,他知道那朵爆炸產生的黑雲直徑將有數米。 “艾薩克將軍,它們的進攻信號比你到得早一些。” s將軍拿起望遠鏡,十一根閃光的銀蛇從遠處飛馳而來,在遇到高防禦圍牆或者攔截導彈的時候,它們像是輕盈的利刃,戲耍般地貼着躲過防禦。曾經當他第一次看到ws-2d火箭炮的時候,無不爲這件利器而欣喜,可現在,密集的多管火箭炮系統就安置在上一個淪陷的軍事區,成爲了它們半徑480公里的長劍。 “這裏,據我所知,還是在雲南。”艾薩克說。 “沒錯,在您的專機落地前的三個小時,它們發出了信息,要在今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開始攻佔軍事區。” “還是一樣的說辭?” 緊跟的十一枚火箭炮經過衛星制導,精確地打擊並摧毀了關鍵防事後,s將軍放下了望遠鏡。燈已經在振動中碎掉,他看向陰影中的艾薩克將軍,聲音有些低沉:“是的——請儘快避讓,以免造成你們的死亡。” “真是貼心的敵人。”艾薩克戲謔地說,“不過它們確實很避免在主動打擊中的死亡,是嗎?” s將軍冷着臉:“我們的一個小隊的人在運送中只活着回來了四個。” “運送什麼?蛇信子麼?你們當真相信?” 這時又一聲巨響,這個爆炸的點明顯近了很多,作戰室發生了劇烈的搖晃。 “忘記告訴你了,作戰室也是被主要打擊的對象。” 艾薩克將軍啐了一句:“我還沒有去過自己的前線,就要死在你們這裏了。” s將軍已經推開了門,艾薩克跟着後面。走出作戰室後,他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所有的照明都在那些玻璃破碎的聲音中報廢了。 “老建築了。”s將軍說。 每個樓梯口都有兩個衛兵,s將軍從七樓走下去,拍過他們的肩膀,他們似乎早就在等待,隨着s將軍一起下樓。樓下是一片寬廣的空地,在軍事基地還在使用的時候,這裏經常用來操練,現在已經有很多軍人等候在這裏,他們很多都不知道進攻的消息,直接在睡眠中被炸醒。 天還沒有完全亮,陽光顯得暗黃。在一片陰暗的地面上,放着一具身體,s將軍走過去看,他身邊的人輕聲說:“他是負責攔截導彈的,ws-2d直接把整個操作室都炸了,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就已經這樣。” 說話者鐵青的臉上無悲無喜,或者看不出來。s將軍從那張幾乎已經焦到無法辨認的臉上,合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波轟炸摧毀了74%的防禦,這個基地沒有配備能夠有效攔截長程火箭炮的裝備。”那個軍人說。 s將軍點了點頭。 “所以,將軍,我們得繼續往東走麼?” “蘇祁,蘇祁!” 蘇紊本來在靠牆的椅子上小睡了一下,但是她的情緒太激烈了,就在即將日出的時候,一聲巨響將她徹底驚醒。 她搖晃蘇祁的身體,不知道蘇祁是睡着了還是那種交流產生的副作用。蘇祁這時微微睜開了眼,房間裏一片漆黑,他一下子還記不起時間和地方。 “對不起,我太累了...” “外面好像又開始炸了。”蘇紊拉開窗簾,試圖看到些什麼,而事實上這裏在軍事區的東邊,樓層也不高,她根本就看不到。 十一發火箭炮緊跟而至,陸續爆炸的聲音與振動從各個方向傳來,蘇紊拽起蘇祁,把他的雙手環在肩上。 “你背不動的,我可以單腳跳出去。”蘇祁說。 可蘇紊沒有聽他的,她想起以前很小的時候,蘇祁總是爬不動山,她早就背習慣了。蘇祁感覺渾身無力,只能任由蘇紊把自己放在她的背上,她的嘴裏咬着一根手電,藉着光他們從樓梯口往下走。 附近的房間都沒有人,不管是看管的還是保護的,竟然一個都找不到。 “我們去找楚林。”蘇祁說。 蘇紊搖了搖頭:“他現在不太好。” “那我們怎麼辦?” 他們站在一片空地上,蘇紊開始四下張望,不知道該從哪裏逃出去。她幾乎無意識地向前走着,已經走出了宿舍區,現在眼前的建築顯得古老破敗,是那種上世紀的白色瓦片,不知是什麼液體在幾十年的時間裏在這些白色上留下了雨水也無法洗去的痕跡。 “我們進去嗎?” 蘇紊想了想,隨即點頭:“這好像是附近最高的建築了,我們先到最頂樓去看看,反正也不知道哪裏纔是安全的。” 她揹着蘇祁,很緩慢地走進這棟樓,電梯的按鈕怎麼也敲不亮。 “淦。”蘇紊吐字清晰地罵了一句,隨即就向樓梯走。她擡頭看了一眼,笑了一聲:“十二樓。” “我們就在這裏等吧?”蘇祁有些擔心,蘇紊的手已經開始發抖。 “不行。”蘇紊踏上了第一格臺階,然後是第二格,“你怎麼,不會長重呢?” 她的喘息聲越來越沉重,感覺走到後面,每一步都是身體機械地重複了,眼前變得黑黑的。 “蘇紊。”蘇祁忽然說,“你有沒有那種感覺?” “什麼?” 蘇祁的語氣有些陰森:“感覺...有東西在向我們靠近?” “爲什麼是東西?” “這個感覺和人的不一樣。” 蘇紊稍微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向上爬:“我現在有一點點累,感覺不到。有就有吧,我們先上去再說,橫豎都是死。” 橫豎都是死,那我們就不要爬了,你太累了。這個儀式在蘇祁的腦中閃過,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原因,沒有說。 “這句話,我聽到了。”蘇紊得意地笑了一聲。 蘇祁直着身子,儘量不碰到蘇紊的身體,他不知道現在心中的是一種什麼感情,也許是羞赧,也許是愧疚,但他看着蘇紊沾了汗的凌亂的頭髮,很想幫她梳理一下,這麼多年,他好像都還沒有幫蘇紊梳過頭,蘇紊的頭髮始終只到肩膀。他想到現在自己是個廢人,什麼都做不了,感受着蘇紊的手臂幾乎要痙攣的顫抖,她這樣拼命地攀爬,蘇祁覺得心要裂開來。 “蘇祁。”蘇紊的手還在劇烈抖動,這時她忽然用意識對他說,“你以前小的時候,在後山總說爬不動,你告訴我,你那時是不是裝的?” “艾薩克將軍,誠實地說,我本以爲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真的去打仗了。”他們此刻正弓着腰,在一個地下三米的通道中前進,這個通道大概只有一米高,所以他們不得不俯下身子。 艾薩克沒有回答,他雙手撐在兩邊,好像是金屬的隔板,嘴裏和s將軍一樣咬着一根手電筒。 “你以前能想到麼?”s將軍問。 “我認爲軍人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就是爲了這個而存在的。” “啊,是的。”s將軍在僅有的光線中摸索,這條密道的權限很高,他也沒怎麼走過,前面似乎有一些繞彎,他不得不慢下來,用手探路,“您可能沒有明白我的點。我想說的是,現在的大部分年輕人,肯定比我們更沒有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