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時代(8) 作者:未知 “在找到屬於自己那顆星星之前,誰都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的,遠距離觀測很難看的清楚。”幾天後,我已經飛到了安惠雪居住的地方,那個即將成年的小姑娘是一個人獨居的。她請我進屋,我坐在客廳中見這房子並不小。 她看着我處理着那些數據,從小到大的履歷都出現在我眼前,我向她一一覈實,在確認無誤後我開始告訴她所有關於星星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一顆只屬於自己的星星,我會帶你在你成年的那一天登上你的那一顆,那就像是一種儀式,但這可能並不容易。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樣子,惡劣的環境是常有的,它們往往象徵着你在未來將要面臨的苦難,就像一種……大多數人是這樣子的,但也可能沒有必然的聯繫,只是一種心理作用,可確實登上星星都是很危險的。” 她坐着也比我矮一些,擡起頭看着我,那雙眼睛像水晶一樣閃着光。我注意到這間屋子裏有一些物件都還是雙人套的,但看起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了。 “有很多人最終沒能登上去,或者死在了那裏再也回不來了,可是隻有登上自己的星星纔算真正成年,這在我們的母星上是作爲法則的,你明白吧?” 我們這麼多的母星如今已經變得十分空曠,也許她就是從小一個人長大的,但我相信她知道我們的生命生來就被定義過的對於星星的法則——如果沒有在成年的那一天登上自己的星星,那麼體內的自我機制將被喚醒,很快那副身體就將消散在宇宙中的一個角落。 她點點頭,似乎並沒有因此而產生任何恐懼甚至緊張,也許她根本無法想象那些星星其實是怎樣的煉獄吧,我不知道是什麼線串連着我們的一生和一顆那麼遙遠的星星,而絕大多數的星星上何止是沒有生命,那樣惡劣的環境甚至連飛船都無法着陸。 “好了。”我站起身,“那現在距離你成年還有十九天,我會在十八天後再來找你的,你準備一……嗯,其實也不用準備什麼,放鬆心態就好了。” 她也站起身來,她的眼睛實在是亮得動人,微笑着答應我。 “那你回頭把座標發給我啊。”我打開了門就打算回中心去了。 “啊?什麼座標?”她忽然愣住了,詫異地問我。 我愕然地回頭:“就是你自己星星的座標,你出生的時候你媽媽應該就記下來了會在你成年前告訴你的啊,你不知道麼?” 她沉默了,我見她的眼睛如同漸漸暗淡,她像是做錯了事一樣低下了頭,雙手纏在自己的身前,訕訕地說:“對不起,我媽媽已經去世了,她在離開之前,沒有告訴過我。” 幾天後我把登陸艦停在了她的屋子上面,這是我從沒有遇到過的情況,星星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生命中第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我沒想到竟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星星。 這個想法一產生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但我其實更好奇的是她的媽媽爲什麼沒有告訴她,是出了什麼意外嗎? “按理說你和你的星星之間是會有感應的,你戴上這個。”在船上,我給了安惠雪一個銀白色的金屬製頭盔,“登上自己的星星就像是一場儀式一樣的,作爲我們這樣的生命,你能在登上星星的那一刻明白自己一生的意義。這個頭盔我會讓他們在登陸時帶上來加強這種感應,現在你戴上也許可以大概感受到那顆星星的方向,然後我們就朝那兒飛,總之必須得在你成年那一天之前找到你的星星。” 安惠雪用她那雙小手捧住了頭盔戴上,飛船停泊在空蕩蕩的空間之中,此時她頭頂紅綠的燈光開始閃爍,電流正在她的腦和身體裏來回穿梭貫穿她的一生,遙遠的星河深處一顆星星正在等待着她。她那雙水晶一樣的眼睛似乎是因爲一些痛苦而緊閉,眉頭緊皺在一起,雙手沉重地按在頭盔地兩邊。 我在旁邊靜靜看着,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樣是否有用,可是世界上有那麼多星星,沒有座標怎麼可能找得到,但看見她這樣痛苦地樣子我心中又彷彿生出了愧疚。 “可能沒有用吧,我再想想別的辦法。”說完我就過去想要切斷電源,或許只能從她之前的所有事情之中尋找那顆星星的蛛絲馬跡了吧。 可這時,安惠雪忽然抽搐般地伸出手攔住了我,我詫異地看着她,我們離恆星很遠,身邊除了星際塵埃空無一物,沒有打開燈光的飛船裏黑暗如死寂,只有她頭頂紅綠色地光規律地閃爍着應和她急促的呼吸,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臉龐,我被她用一隻手攔住,看着她直到她的眉頭展開,眼角滲出一顆淚水。 “找到了嗎?告訴我方向吧我們馬上出發。”許久的沉默後我說道,小心地拿開她的手去啓動空間躍遷,也許那感應真的有這麼強吧。 可是她沒有回答我,空間躍遷的發動裝置發出隆隆的轟鳴聲,我們隨着整艘飛船的甦醒而顫抖,此時巨大的光門在飛船前緩慢地成形卻無法照亮我們,我疑惑地回頭,她顫顫地對我說:“我找到了兩個方向。” 說罷,她的嘴角竟開始微微上揚,那是我最熟悉的她的笑容,可是她那雙水晶一樣像是有生命的眼睛卻是緊閉着的,悲傷寫滿了她的整張臉,她摘下了頭盔用雙手矇住自己的臉開始無聲地落淚,巨大地淚水滴落又被髮動機的轟鳴聲掩蓋。 “我忽然好難過,像是有人在和我說話,我認識她是誰,可是我想不起來了……”她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對不起。” “我們只能一顆一顆去試了。”我回過頭和安惠雪說,她大致已經從剛纔的強烈觸動之中掙脫了出來,只是眼睛依然疼痛,勉強地回我以笑容示意沒事。 枯燥的躍遷在星際之間進行着,這樣太過安靜的氣氛裏我覺得我得說點什麼,“其實真正登陸到那顆星星上去的時候你是會有很明顯的感覺的,雖然我很難具體給你描述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但你知道,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人一生的象徵,這就是我們的儀式,你能從那顆星星上明白很多。” 安惠雪點了點頭,側過身來問我,“那你的星星是什麼樣的?” 我有些說不出話來,大概臉上的肌肉都僵持了吧,雙手控制着飛船的躍遷,舷窗外數以億計的行星掠過劃出一道道刀痕般的軌跡,許久我尷尬地笑了笑,“我是沒有自己的星星的。” 我頓了頓,“我出生之後就沒見過我的父母,也沒有自己的星星,其實世界上會有很少很少一部分生來是沒有自己的星星的,我們中的大部分會來做這份工作,因爲我們在和你們一起登陸的時候不會受到那種強烈感覺的影響。” “啊,當然還有一個別的原因。”這時我變得吞吞吐吐,擺着虛假的笑意,眼神失去聚焦地看向前方,因爲實在說來慚愧,“如果你也像我這樣活過這麼長久的時間你就會知道……”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我相信她能明白了,我已經幫助過那麼多人登上他們自己的星星,可我現在看起來還是這麼年輕,因爲我是不會死的,我沒有自己的星星,就沒有自己最大的苦難的預言,我嘗試過很多的方法,可我無法死去,如此多的時間就這樣沒有痕跡地過去。 安惠雪一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一些迷離,我感覺自己說得太多了,其實我的一生也實在是乏善可陳的。 “快到了哦。”我掃了一眼星儀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說道來緩解這個氣氛。 “那會很孤獨吧?” 我恍惚間沒有聽清楚這個女孩細細的聲音,回過頭她依然側着身子看向我。 “啊?” “你會很孤獨的吧?”她緩緩說着,眼神像浩瀚而無邊際無規律的萬千星辰一樣遙遠又迷離,此時躍遷已經停止,強烈的光門化作飛竄的電流從我們四周如蛇影般遊過,千篇一律的星海隱去了閃爍的身影,我很早以前就想過,在這樣一個無限空間無限時間的世界裏,我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顆星星是屬於我的,巨大而浩瀚的空間裏留不下我千百年來一點點的痕跡,卻還要煢煢地活着無法獲得意義。 是啊,明明都那麼危險的,我猜她早就已經想到了。 ——我登上那麼多的星星,就是在尋找死亡。 突然,飛船裏的燈全都熄滅了,黑暗最先降臨,緊接着燃料動力引擎的轟鳴聲也不見了,一切沉寂在一片無聲無息之中。 同時身上一種已經習慣了的壓力瞬間消失,我們的身體彈起來撞在了飛船上,而飛船正在以某一角度不受控制地跌落。我們已經到達了那顆星星的上空,本該開始準備工作,可是此時通過固定角度自轉產生的重力加速度因爲某種原因消失了,安惠雪的經驗完全不如我豐富,黑暗中我聽見許多跌跌撞撞的聲音。 “怎麼回事?”她問我。 我逐漸讓自己站穩開始檢查設備,引擎是徹底停掉了,點燃燃料的程序直接被終止,透過後窗根本看不見那條帶來動力的火柱,這就是導致自轉停止的原因。而徹底的黑暗帶來的麻煩現在纔開始一點一點暴露出來,這顆星星位於這個恆星系旋臂最末端的地方,恆星的光根本無法到達這裏,而當我打開一些檢查工具時才發現全都無法使用,所有該發出光的儀器瞬間全都失靈了,也就是說沒有一點光亮,我們陷入了絕對的黑暗之中。 “沒有光了嗎?”安惠雪問我,她的眼睛似乎還在難受之中,光強忽然之間的變化似乎讓她一下子又更加難受了。 “應該就是這顆星星的法則。”我靜下來後大概想明白了,“在這顆星星上,不允許任何可見光的存在。” 我朝着她的方向說,徹底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向什麼。 “其實沒有光倒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我發現在失去了視覺之後聽覺變得格外的靈敏,“只是常規的燃料驅動失效了,我們要通過別的方式降落。” 隨即我開啓了另一套低功率的制動系統,它不需要產生光,但是動力遠遠不足夠支撐巨大的母艦着陸,不過保持重力加速度是綽綽有餘的。 “一定要下去嗎?”她終於站穩了身體。 “對,只有當你的雙腳踩到這顆星星的土地上的時候你纔算真正登上了這顆星星,呃,你放心,不會是一顆氣態行星的。” 我一邊說一邊開始尋找降落的工具,在長途跋涉時我們一般都會通過星門直接空間躍遷,在接近目標時還是爲了方便驅動使用燃料來作爲驅動力來源,但其實除了燃料,大功率的電驅動以達成物理動力驅動和噴氣驅動也一樣是有效的,讓母艦達到平穩正是這樣完成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她聽,但問題是因爲母艦實在是太大了,電驅動無法提供那麼強大的驅動力,所以只能搭乘一艘載有電驅動設備的着陸艦,但這也加大了風險,因爲我們不知道下面這顆星星除了不允許可見光存在以外還有什麼樣的法則,而看似瘦小很多地着陸艦顯然不會有母艦那麼安全。 安惠雪摸索着走到我的身前,她沒有問我什麼,但我能夠很清楚地,在絕對的黑暗之中聽見她平穩得讓人感覺不可思議的呼吸聲,我聽見她似乎是微微地躬下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麻煩了。” 我們很快坐上了着陸艦。 下墜過程中我試着放進來非常少量地艙外氣體,是可以呼吸的,而且並沒有那麼寒冷。不過按照常理來說,一顆位於恆星系這麼偏僻位置的星星應該是極致的寒冷的,星星的法則似乎並沒有強大到可以改變這一規律。 但我此刻已經無暇再考慮溫度的事情了,失去了燃料驅動的自動控制,我只能通過手動來控制噴氣的方向和氣流量,這方面我着實是手生的,更何況所有的顯示系統都失靈,我只能夠加大聲音反饋來識別氣流以判斷位置和着陸,安惠雪就在一旁很安靜地坐着,她極力壓制着自己的呼吸,但是她那規律又輕微地呼吸聲還是此起彼伏在我地腦海中盤旋。 一切都很順利,通過了對流層基本上就可以安全着陸了,我鬆了一口氣,回過頭想給她一個意味着安慰的微笑,但我想起來在黑暗中她是看不見的,這時氣流反饋的聲音忽然加大,硬生生蓋過了我本想讓她聽見的笑聲,着陸艦的雙翼像是在切割着什麼發出撕裂般嘈雜的聲響,強大的反饋阻力直接讓控制桿無法被扳動。 “這是水嗎?” 我這時終於明白了,一開始我就以爲這顆星星因爲遠離恆星而格外寒冷,所以把所有的保護都壓在了防寒上,即使這顆星球上有水的存在,也會在寒冷中凝固成冰,倒是如果有厚冰層讓安惠雪無法觸及地面會讓我很頭疼,但我根本就不曾想到,這顆星星的法則的確不足夠抵禦高寒,可是這顆行星的內部必然是翻騰的,強大的地內自熱足夠使地表的冰川融化。 雙翼穿過水霧發出的嘈雜聲愈發地響,安惠雪忽然向我喊道,“那邊好像在漏。”我陷入之前地驚訝中一下子還有些恍惚,當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她就已經衝在我喊“不要去”之前扛起加固艙板跑過去了,我無法想象,如果那個鏤空很大,在猛烈的氣壓差之下將會發生什麼。 而此刻水霧帶來的巨大顫動已經讓我無法站穩,控制桿早已被反饋力壓得無法移動,就在這半分鐘生死一線之中,我們不出所料地降落在了一片水面之上,排扇開始大功率運作排水,漏進來地水汽早就把我打得溼透,我顫顫地爬起來打開了下口噴氣讓着陸艦平穩地停在水面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她怎麼樣? 這一刻的緘默竟然這樣漫長,深深的黑暗裏只有排扇的躁動聲響和滴滴答答地水聲。我癱在艙板上很久,心如死灰之中竟響起了微弱地腳步聲,我連忙衝過去,那呼吸聲依然規律可是虛弱。 她說出口地是,“還好沒事……” 雖然看不見,但我也能感覺到她那熟悉的笑意,我抱住同樣癱在地上的安惠雪,她渾身都溼溼的,絕對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那些是水還是她身上的血。 所幸艙外的環境並不是太惡劣,溫度偏冷但不穿防寒服也不會有太大問題,而且在這顆星星的水密度中我們可以很輕鬆地浮着。我們第一次嘗試盲人的生活,摸索着打開艙門後躍入水中又浮了起來,可是我們不知道還有多少危險在等待着我們,所以確實不宜久留,如果這片海域非常地大那麼隨着自轉捲來的巨浪足夠把我們打得粉碎,好在現在這裏還算是平靜的。 “我現在想到了兩種方案。”我對着安惠雪說,“因爲登陸的要求是必須要你踩在地面上,所以我們得離開水面,可現在手頭能用的工具不多。” “所以我們要麼環飛再着陸去試着找陸地,要麼深淺去接觸海底的陸地?” 確實是她說的這樣,可是兩種方法在黑暗中無疑都是盲人摸象,如果這顆星星全部被海水包圍着那我們環飛豈不是永遠也找不到陸地?想到這裏我馬上從船上摸出了繩槍,那本來是用來攀爬的,竟不想能派上這用場,我馬上像水下垂直入射,鏢頭打在海底石頭上的聲響很清脆,我根據時間估摸了一下這個距離。 “不行,這個深度基本上是下潛極限了,你也沒有受過訓練,我們也沒有潛水服,這樣下去太危險了,和我上船。” 可是安惠雪並沒有向我游來,她只是拿起了自己的防寒服,打開拉鍊包了一衣的空氣義無反顧地潛了下去,簡單的“噗通”一聲中我又一次驚住了,這時我才意識到,當一個人面臨生死的時候,她需要在之前經歷過多少苦難再熬下來才能不呻吟痛苦,而只像是又一次從命運的手下偷生而略略鬆一口氣一般地說出還好沒事,她也許心中也會害怕,可是她早就習慣了行走於苦難的海岸。 我隨她潛進了海水。 下潛的過程十分困難,雖然這裏的海水幾乎沒有擾動,但密度使我們雖然容易漂浮卻很難下潛,大概還有四分之一路程的時候我就聽到了混雜的聲音,我知道是安惠雪,她已經開始有溺水的徵兆了。可是完全黑暗的深水裏我沒有辦法呼喊她讓她上浮,我甚至不知道她具體的位置,但直覺告訴我,這個女孩是不可能願意上浮的,我只能順着那個方向游去。 當她觸及海底的地面時幾乎能感受到海水的擾動,那一刻有微量的光從海底射出,我順着光,抓住她時我們都已經在完全窒息的邊緣了,我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喝了幾大口海水終於把她拉回了着陸艦,隱約中我像是聽到了轟隆的聲響,一下子我就意識到果然會有巨浪,忍住反胃的難受我啓動了着陸艦。而月在船艙裏劇烈地咳嗽,大口大口的海水從她的嘴裏涌出,可是她卻緊緊地用雙手捂住眼睛,我猜那就是她所得到的感受吧,即便沒有戴那個頭盔也會有這麼強烈。 我總算能夠鬆一口氣,現在只要飛回母艦就可以躍遷回去了,真是有驚無險。 “不是。” 我詫異地回頭,聽見了她很虛弱的聲音。 “這顆……不是我的星星呀。”她極力地捂住了雙眼,那劇痛讓她整個人都蜷縮在地上,許久之後才逐漸平靜,我們已經回到了母艦。 我打開了很弱的光來適應,她挪開了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周圍還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不知多少顆殺機四伏的星星在黑暗中隱匿着身體,我看着安惠雪那雙水晶一樣有生命的眼睛失去聚焦地看向遠方。 “我看到一束很強的光,後來慢慢暗了一點點,還有一張牀,很大很大的牀,白色的牀單……我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從我的眼睛呼喚我……爲什麼她的聲音那麼悲傷?” 我安靜地聽着,我知道這顆真的不是安惠雪的星星了。 那它爲什麼會被她感知到呢? “真是熟悉。就像我曾在這裏生活過。”她最後呢喃道,合上了雙眼掩面痛哭,“黑暗怎麼就會那麼美。” 我馬上啓動了躍遷,巨大的轟鳴聲中我看向她失神的雙眼,就像藏着一團壓抑不住的火焰,而很奇怪的一個感覺是,那就像是另一個人的眼睛。 擺脫了視界,飛船穿過星門瞬間消失,可是我還在對剛纔的黑暗心有餘悸,那種感覺就像是黑暗化作了一隻星星一樣龐大的手,緊隨着星門的尾光,像是要攫住我們,卻在觸碰到視界的瞬間湮滅,那沸騰般蒸發的聲音如此悲涼。 “你在那邊,現在怎麼樣?” 安惠雪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緩過精神來,她總是不停地向我道歉,就算不會死亡,可是痛苦依然是存在的,那個將死過程我多次經歷,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樣窒息,可即便我告訴她這就是我的工作時她還是對把我拉進這樣的危險之中感到愧疚。 之前發生的事情我有了一些頭緒,我和她說大概是她的一部分記憶被封存了,那顆無明星辰就是封存記憶的那個人的星星,現在只有安惠雪登上過自己的星星,那段記憶才能夠復甦。可是那個人到底是誰?之前的詭象和一些碎片一樣的意識到底意味着什麼?這些我們都沒有交流。 去往那顆星星的路上沒有直通的星門,所以我們只能輾轉着躍遷,這樣一算時間就有些緊張了,達到那顆星星時恐怕也就是她成年前一天,所以我們還是很趕。 幾天後,安惠雪就徹底回到了以前的狀態,彷彿那一場命懸一線從來沒有發生過,每當再次看到她熟悉的笑意時我都會想起在迫降的着陸艦上我抱着這個女孩,她就在我身邊顫抖着說還好沒事,彷彿又一次從命運那裏偷來了一條生命一樣,我心裏都會非常說不出滋味。 她究竟是怎樣理解我們這種生物的生命的? 然而,危險還是來得猝不及防,經過了數日的躍遷我們終於來到了安惠雪的星星,在環繞軌道上盤旋時探測發回來的圖片總是被一片灰霧給遮擋着,我們在環繞的幾圈裏拿不定主意,可是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我們必須趕在安惠雪成年的那一天結束以前讓她踏上這片土地,彼時一切的謎底也都將有一個答案了。 於是我們只能硬着頭皮向下登陸,就在即將進入那片灰霧之前的片刻,預警忽然響了起來。 “溫度過低?”我不敢相信,因爲之前的事情我特別在意了溫度這一環節,現在這艘母艦能承受的溫度已經可以達到很低了,就即便按照計算中上一顆星星該有的溫度來也綽綽有餘,而這顆星星竟能讓這樣的母艦發出低溫預警。 這時強烈的碰撞讓我們摔了個趔趄,原來過低的溫度已經讓這裏的高空形成了很厚的一層凍雲,之前探測到的那片灰霧,竟然就是包裹了這一整顆星星的一層有數十千米厚的凍雲,而更加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意料之外的低溫直接讓所有的驅動系統再一次癱瘓,我們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凍雲,無法想象這艘母艦的外殼已經是怎樣的千瘡百孔,我回頭哭笑不得地看向安惠雪,這一次我又不得不用控制桿來迫降。 “也許到了下面會好一些的,畢竟高空的溫度確實要比地面低很多。”我這樣安慰她,而我也確實是這麼想的,但這個想法隨着降落在我的心中越來越被自己否決,溫度並沒有隨着海拔的降落而升高,引擎還是無論都少次都被凍得打不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寒冷,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 安惠雪說出了那個答案,“我的星星的法則是,極度的寒冷?” 這應該就是原因所在了,此時地表已經在我們眼中顯露出來,很巧合的是我們正降落在晨昏線上,晝夜正隨着這顆星星的自轉在這條線上重複着七十四個小時的輪換。 “你想去白天還是黑夜呢?”我問她。 安惠雪沒有回答,她只是通過顯示屏凝視着晝夜參半的身下,這裏已經沒有凍雲了,我鬆開了控制桿,根據慣性我們將降落在黑夜之中,然後在七十四個小時夜晚後迎來恆星的光芒。而月依然緊緊盯着,我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了,她轉過頭來問我:“你看,這晨昏線,靠近黑夜的那一邊,是不是……在蠕動?”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那裏,哭聲般的鳴叫越來越響,我使盡全力地扳動控制桿,像逃離地獄一樣地向晝半球飛去,那一幕可能是我一生見過的最荒誕地畫面了吧?在這樣一顆連母艦都被凍僵地星球上,數不清的黑蟲疊在冷到極致的足有七十四個小時的夜半球上蠕動着,發出痛哭般的鳴叫。 果然地面上的溫度並沒有任何的收斂,我計算了時間,三個小時之後我們就將進入黑夜,人對於未知終究是恐懼的,那地獄般的畫面如同一隻鬼手深深攫住了我們的心,而距離下一天也就是月成年的時間又恰好是三個小時,飛船所有的系統幾乎全部癱瘓,但我摸索下竟然發現引擎的自加熱系統還可以緩慢地運作,只是這一套系統只能用於對引擎加熱,而飛船內已經失去了熱源,溫度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下降,我們唯一的指望就是引擎自加熱能夠把它加熱到可以點火,但諷刺的是這需要五個小時的時間。很多次我都想不明白,爲什麼這些星星對於生命會這樣戲謔一樣地刁難,就像一場充滿意識行爲的嘲弄? 漸漸昏沉的光亮之中我和月坐在船艙中四目相對,煉獄般哭泣的浪潮正在一點一點地逼近,我們呼出的氣已經幾乎要凝結,防寒服如同無物。 “這是最划算的方法。”我苦笑着說,這十幾日中我居然發現了這個神奇的默契。 安惠雪回我以熟悉的笑容,“三個小時後船內溫度下降到和船外溫度一樣,登陸後馬上返回,之後就是蟲子的事情了。” 這或許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三個小時,那顆在折射下泛着奇詭藍光的恆星如同刻意拖沓着步伐一般漸漸從地平線隱去龐大的身影,地盡頭處的凍雲在三個小時內經歷了各種顏色的變幻,而寒冷正一點一點把生命從我們的身體裏抽離,黑暗再一次如期而至地擁抱住我們,不說我們也都知道,黑夜會比白晝更加地寒冷。而此刻黑蟲的浪潮已經幾乎就在耳邊,那慟徹天地的哭聲像是一把架刀刃,在緩慢流逝的時間裏來回地切割着我們所剩無幾的意志。 即便不會死亡,可是那個將死時極其脆弱的狀態會一直存在,極致的寒冷會把我從每一次微末的迴光返照之中打回毫無意識,我將抱以越來越虛弱的身體不斷重複於將死和復生之間,任由蟲子撕咬我的身體又被重新修補,永遠被困在這顆寒冷的星星之上——可是那不是真正的死亡,那只是一場永無終結的噩夢。 離開時是安惠雪拍醒了我,就像是在冰原上行走一樣,寒冷讓我們昏昏欲睡,而一旦沉溺下去就再也醒不來,她點亮了頭頂頭盔上紅綠相間的燈,我頭盔裏吸入的寒氣也似乎要凍掉我的整根氣管。 “你還戴頭盔那感應得多強哦?”我幾乎被凍得無法移動,可還是開玩笑一樣地問她。 她很費力地轉過頭看向我,認真地回答:“這一次真的是了,畢竟只有這一次啊。”邊說她邊套上了一層層厚厚的隔離服,但其實都沒有什麼用,我掙扎起身體幫她打開了艙門,黑夜轉瞬將至,我們只能利用好這中間一點點空隙的時間,剩下的就全要看這層金屬硬還是蟲子的牙硬了。 她把纏在腰間的納米繩遞到我手中,我鄭重地握住,轉身指向控制檯,所有自動躍遷地引擎都已經設定好,再兩個小時之後引擎就會被加熱到足夠點火然後自動啓飛。 然後我站在艙門上,目送她從梯子上一步一步緩慢地爬下去,就像莊嚴地赴一場無回之約。那一刻我幾近模糊地意識彷彿感知到或許這就是我們的生命——一個孱弱到隨時都會破碎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走向一個註定的意義。 此刻船外和船內的溫度已經沒有差別,我同樣能感覺到那像無數根尖針一樣欲透過層層隔離從關節直直刺入的寒冷,只有手中緊緊握住的繩子讓我仍然存在着感知。 不遠處蟲子的嘶鳴聲已越來越近,如同滾雷,安惠雪就在我眼前,那樣小小一個身影,搖晃着慢慢隱入黑暗之中,只有她頭頂兩點紅綠的光仍然在閃動。 忽然間一個踉蹌,她直直地從梯子上摔落下去,凍僵的身體沉重地落在地面上,她登上了自己的星星,像是一塊枯朽的木頭,那一刻無聲的鐘敲響,新一天伴隨着這顆星星一個新地紀元而到來,不可見的電流從這顆星星的每一個角落向這裏匯聚,從頭頂貫穿她的身體,而無數的黑蟲在此刻不安地躁動,發出毀天滅地般悲哀的哭聲,我迅速地將手中的繩子收緊,可僅存的力氣在寒冷之中已經很難再把安惠雪給拉回來了,她痛苦地拍打直至打碎了頭盔,如同被火燒一般捂住雙眼,在凍結地地面上痙攣滾動,那一刻謎底都已經被揭曉了。她控制着自己幾近崩潰地身體和意志,靠在那個離我上下只有幾米的梯子上,蟲浪爬上她的身體又爬了過去,如同浪水在沙灘邊漫過,她胸口隨着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着,我戴上了另一個同樣可以感受到波動的頭盔,那顆爆裂開來的記憶種子像瞬間參天刺破天際一樣肆虐在我的眼前。 【那個女人垂着頭依偎在牆邊,那是個轉角的地方,轉過去的地方看起來像是臥室,可是女人沒有露出身影,她把自己藏在了轉角後面,那個房子我看起來非常熟悉。】 那就是安惠雪的房子。 臥室裏收拾得很乾淨,一個女孩幾近無聲無息地躺在牀上,那是小時候的安惠雪吧?她的面色幾乎是死一般的蒼白,牀單上滿是痛苦掙扎過的痕跡,這是毫無疑問的,她此刻正在劇烈地抽搐,雙眼緊緊地閉合着。 而女人捂住了自己不發出聲音,她神色動容,緩緩走向她,顯得有些乾枯的長髮搖曳在身後。 聽見有腳步聲,安惠雪舒展了面容,她的喉嚨似乎因爲長時間地痛苦嘶吼難以發出聲音,但還是張開了嘴。 此時的現實之中,船外地蟲幕天席地地鳴叫已讓我無法分辨聲音,只能看出她的嘴型像是在說—— “媽媽。” 安惠雪微笑着,雙眼卻緊緊閉着,極力的控制讓她的臉仍然抽搐而顯得狼狽,可還是咧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