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時代(7) 作者:未知 在超市裏購置食材,彌結說其實她們也剛回到家裏兩天,最近彌生始終在和一衆歌手巡演,彌結就跟着她們滿中國地跑,彌生身子不好喫不消各種當地菜,她們只能找一些最尋常的菜來果腹,好在回到杭州是最後一站,看來彌結今天要好好做一頓飯了。 “其實那邊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沒有影響。”彌結穿着大大的短袖衫,把頭髮綰成一個球,在黃色的燈光下挑蔬菜,“軍區給我通話的時候讓我保密,現在各種地方也看不到關於‘它們’的圖片,但是有一些事情還是在改變啊,蔬菜越來越沒有以前的新鮮,經常斷貨,菜油的價格也在漲。” 彌結自顧自說着,回頭看了眼蘇祁忽然笑了:“這就是我們小老百姓關注的東西嘛。” 蘇祁也笑了,也許彌結也猜到他身份特殊,只是不知道蛇信子的詳情,但她一直沒有細問,也不曾讓自己難堪。那一瞬間他忽然感覺燈下的彌結好熟悉,還是那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娘。 “好啦。”彌結拎起了籃子,“今晚會喫得很開心噢。” 蘇祁幾步過去想幫彌結拎籃子,看見彌結在燈光下有點陷落的眼眶就隨口問她:“誒,你昨晚睡得不好?” 彌結像是僵硬了一下,如同在瞬間看到了什麼可怕的畫面,隨即她機械地搖了搖頭,擠出一個微笑來轉身不讓蘇祁拿籃子。 “沒有。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燈光小路上彌結還在說着彌生喜歡喫的東西,其實很多小細節她都記得特別清楚,進門前她的手攥緊了裝蛋糕的袋子。 屋裏燈光昏昏暗暗,蘇祁忽然有一種預感,那個原本平穩脆弱的電流劇烈抖動着,他沒有去打開燈,因爲彌結已經向前走去,沒有什麼光亮的房間裏,彌生正坐在地上,夏夜漏進來的風吹動着她的頭髮,她的神色不用看也知道無比安靜,彌結與她對峙着。 “誰讓你拿出來的?”彌結冷冷地問。 蘇祁這才注意到彌生地懷裏抱着一個小盒子,帶着堅固的金屬質地,她像懷揣着寶物一樣地摟住盒子,擡起頭看向彌結,眼睛像貓一樣反射着乾淨的光。 “姐姐,我想提醒你,這個該給他。”彌生說話總是很簡短,又像是不通順的樣子,因爲她這樣的情況,說的話實在是太少了。 蘇祁意識過來這大概就是自己要來拿的東西,可是這時彌結的臉上佈滿陰影,她的手極用力地攥着袋子,眼睛死死地看着那個盒子,蘇祁一下子很擔心彌結又會像上次那樣去搶那個盒子,但是她還是靜默着。 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 “我沒有忘記。”氣氛一下子釋放開來,彌結像是卸下了一份沉重,她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徑直向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可是她同時也像卸去了所有的力,如同一個發條走盡的小人偶,搖搖晃晃地向更加無光的樓頂走去。 手指接觸到冰涼的觸感,蘇祁把目光從樓梯移下,彌生已經把盒子塞到了他手裏,他接過那個盒子,其實只有手掌大小,通體呈現出厚重青銅的顏色,卻不像是純粹青銅的質地,盒子的一角有顏色的變化,像是被長時間地灼燒過,可是對材料本身沒有造成任何損壞。 “當時機油漏到了上面。”彌生毫無溫度地說着,這時蘇祁看向她,忽然感覺彌生有些奇怪,“但是沒有任何損壞,這種材料配比也許是可信的。” 一時間蘇祁沒有明白機油和可信究竟是在說什麼。 “密碼你知道的。” 這樣一來蘇祁更加疑惑了,上校只讓他來拿而已,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材料和密碼。但是那一瞬間他又覺得無比重要,好像這幾句話有生命之重。他擺弄着這樣一個盒子,在頂端有四格密碼。 他靜下來思索着,老石既然說他知道那麼這個信息必然是他已經掌握了的,可是這麼重要的數據放在一個只用四位數字排序的加密系統裏面是想怎麼樣?他忽然間明白了,也許密碼根本不是用來加密的,老石可能只是想讓他確認一個四位數組,也許這個數組纔是重要信息,即便被別人試出來這個數組的意義也只有他蘇祁知道。 可是一個帶有信息的四位數組會是什麼,蘇祁的思緒又斷了。他隨意地填了幾個但都不對,難道真得一個個試下去再去想數組的意義? 這時旁邊傳來了動靜,彌結爬上椅子,從袋子裏翻出了抹茶蛋糕。 “啊那是姐姐給你買的,她說你最愛喫這個。” 可是沒有一絲驚喜的神情從彌生精緻的臉上流過,她更像是強調着“獲得”,蘇祁不知爲何會有這樣的感覺,這時彌生轉身,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蘇祁就看到她輕聲從一個很偏僻的壁櫥裏搬出了另一個玻璃器皿,她饒有興致地看向深黑色的泥土,難以計數的生命正在這些泥土裏構成巨大的國度,接着彌生打開了蛋糕盒,用勺子把蛋糕倒進了泥土裏。 接下來大概會是彌生所期待的好戲,第一隻感知到甜味的螞蟻會釋放信號素,接着無數的螞蟻會來把這頓美餐搬到地下。 蘇祁明白了,在彌生的想法裏,她根本就不是喜歡抹茶蛋糕,只是因爲這家店的糖分含量最合適,或許在她的眼睛裏這樣一塊蛋糕和一塊糖塊沒有差別。那一瞬間蘇祁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下一刻彌生說出的話應證了他的恐懼。 “只需要一點點糖,它們就能很幸福。”彌生的臉上洋溢着真實而又天真的笑容。 可是那幅畫面卻讓蘇祁膽寒,那樣的神情...分明就同樣地出現在數年之前的崑崙山裏,老石把冰棍滴到草叢邊的土裏,看着螞蟻從一隻變到一羣。 他們說着同樣的話。 “那個時候,我不可能在現場。”彌生依然看着螞蟻,可是蘇祁知道她在對自己說話,而這時的彌生卻不像是之前的彌生,“這種旅行就像是做夢,我能夠從這棟房子的外面看見裏面所有的東西和正在發生的事情,過去在這顆星球上發生過的一切,就像是在一片海上,沒有盡頭,只有無數時間組成的膜泡,只看我相遇了哪一個。” “而這幾個是附着在箱子上指向我的,它們自己說,它們叫作翹曲點。” 蘇祁完全不知道彌生在說什麼,可是她又無比認真地翕動着嘴脣說出這些明明沒有什麼意義卻像是非常重要的話,忽然間有一個想法撞進他的腦海裏,他將信將疑地將四格數字撥動到那個位置,“咔嗒”一聲鎖開了,裏面只有一張紙條。 “數據還差一點 去找宇博士 翹曲點 還有一句話” 字跡寫得歪歪斜斜,而老石一向是好好寫字的,那說明寫得時候非常緊急,前面的意思蘇祁都懂,只是不知道宇博士是誰,翹曲點又是什麼,但是這最後一行是沒寫完麼?他沒有一下子想通,可是這個密碼讓他不得不去詢問彌結,於是他起身往樓上走,正當這時,彌生恢復了原來的語氣,她輕聲說出了一句微妙的話: “這些,也許都是螞蟻告訴我的。” 房間一片漆黑,蘇祁想起彌結說過自己有這樣的習慣,完全的黑暗才能讓她平靜下來。 彌結安靜地坐在牀上,牀單上放了幾個舊物,她手中拿着一隻不是她自己的手機。聽見蘇祁來了她並沒有回身,而是如若無人地把手機揣在胸口。兩人默契地保持着緘默,過了許久,彌結纔開始訴說。 “到這裏的第三年,那一年我爸爸繼續去做那個已經做了將近三十年的項目,沒有留下一點消息地把我和彌生丟在了家裏,正是這時彌生的病突然惡化。”她的聲音清冷,彷彿這些悲傷已經咀嚼多遍無法再帶來刺痛,“也是那一年,他說要去美國幾年。你知道的,他從小就這樣。” 說到這裏蘇祁竟然聽見一個輕輕的幸福的笑聲。 “他從小就這樣,要去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一直相信他的。他說什麼我就跟在他後面相信什麼,他說螞蟻有着獨特的魔力,我就一直陪着他看螞蟻,他說誰都逃不了一死,我就也篤定這麼多年...”聲音哽咽了一下,“後來他去了美國的一家物理研究所做一個祕密的項目,期間很少給我回電話,我們就隔着一整個太平洋和幾個小時的時差,但是我還是相信的,相信他只是‘離開一段時間’。” “那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他在回國的飛機上遇到了空難,消息被軍方封鎖了。你猜得到是怎麼回事吧?” 蘇祁“嗯”了一聲,其實和之前的大巴車一樣,那架飛機在起飛前就已經被盯上了,因爲老石和他有一樣的身份。 “你知道那就像什麼嗎?”彌結側過頭,像是在思索着想要繼續挖掘那份已經千瘡百孔的痛苦,“我看見視頻裏那架飛機像火球一樣旋轉着掉到叢林裏面,幾十公里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他就在裏面。他的家人在那之前都已經聯繫不上了,在懷疑那個項目之前,我連夜坐軍方的車趕到那片森林,那時候正是冬天的凌晨,漆黑一片裏只有一架被燒成殘骸的飛機骨架和一個已經被夷爲平地的大坑。” “從火裏面救出來一些東西,都在這裏。”彌結示意在牀上那些便是,“哦還有你手上的那個盒子。” “我一直,一直不肯接受的是一個事實。”她忽然聲淚俱下,“我和你說過吧?我很久沒有想起他了,可是你看見我現在正開着這個手機,我每次在夜裏想起他的時候就打開這個手機,上次看見你的來電也是一樣的,可笑吧?我不肯接受的是沒有找到他在用的那個手機,而是在三年裏躲躲藏藏在現在拿出一個軍方的防高溫的手機,裏面只存着一條消息,編輯時間推測是在意外發生的時候,寫着‘把這個交給蘇祁’。你能明白嗎?即便在那樣的時候我深夜趕去接他,也只找到這些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東西?” 可笑吧?就像是在倔強地回擊你,我根本沒有想你,可深夜還是打開了手機,在有新的電話打來時心裏依舊悚然。 “所以你一直耿耿於懷?” 彌結沒有回答,她掩面而泣,幾個月被生活強行重壓而麻痹的悲傷終於潮水般向她席捲。 “那彌生就不奇怪嗎?”蘇祁向前走去,不顧彌結的哭聲向她質問,“彌生和他一樣看着螞蟻說出同樣的話,一步步指引我打開這個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打開的盒子,這不奇怪嗎?” 而彌結一直掩着面。 蘇祁終於忍不住說出了那句話:“彌生告訴我,這些都是老石用某種方法告訴她的。這是那張紙條。” 彌結像一個大人而不是女孩一樣用手挑去了淚水,她打開微弱的燈光看着那張紙。 “宇博士,就是我的父親。” “那老石和彌生呢?最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蘇祁緊緊盯着彌結的眼睛。 可彌結毫不示弱地回以眼神,她把紙和手機都放進盒子裏,她明白蘇祁的意思。 “這種玩笑,以後不要開了。”彌結冷冷地說道。 當晚蘇祁和上校打了電話,上校告訴他,宇博士因爲機密項目所以連彌結都不知道行蹤,最終的關鍵數據可能已經在宇博士那邊了,他讓蘇祁在合適的時機趕過去。 那之後彌結沒有再提起那晚的爭執與崩潰,日子還是濃稠流過,彌生依然離不開藥物和螞蟻,蘇祁忽然想到“人間病態”這樣一個奇怪的詞。 但因爲就在第二個夜晚,彌結留蘇祁下來聽完彌生這次巡演的最後一場,蘇祁答應了。 一路上彌生都很安靜,她每次出門都像一隻貓一樣安靜地趴在車窗邊,睜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世界,之前蘇祁總是覺得彌生的眼睛裏藏着一樣東西,和老石一樣的東西,所以他們才相似,這一刻蘇祁恍然大悟。 那是“悲憫”。 歌會到場的人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彌生走上臺時全場都安靜了下來,一瞬間蘇祁無法想象這個光彩奪目的女孩患有嚴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鬱症,在家裏把一缸螞蟻摔了一地。 她的歌都是自己寫的,像是一場帶着物哀的時間往事娓娓道來,背後的手風琴如同承載着時間的重量,吟唱聲猶如刺穿光年與靈魂。 恍然間蘇祁像是看到了一些畫面,僻靜的山腳下年幼的男孩和女孩坐在溪流邊的石頭上看着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偉大的星空相繼呈現浩瀚之物,草叢邊男孩把手裏的冰棍一點一點滴到螞蟻的旁邊,說着“只需要一點點糖它們就能夠很幸福”,眼中滿是悲憫,之後他們輾轉到另一座城市,這裏的街道即便留下過很多人的記憶,但其中也有一份是屬於他們的,無論何時在走過去也會同時感受到不受時間干擾的“觸景生情”,而男孩牽着女孩的手,或者捧着她的臉頰,溫柔又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和螞蟻一樣,我們都難逃一死,但是它們也是浩瀚且偉大的”,也在夜裏一起把所有的路和房子上都掛起了黃色的小燈,他爬上屋頂時她在下面擡起頭提心吊膽,可是他笑着說“這樣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就像那年在屋頂上盯着夕陽眯起眼睛看他說他要完成別人無法完成的事情。 如今他真的馬上就要完成了,他是一個無名的蛇信子,是所有人的驕傲。 蘇祁默唸着那個密碼,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找到了回家的路,思念的力量翻越千山萬水,異地相逢。 歌會快結束的時候,所有的曲調就像這萬物一樣當生來如此,蘇祁霎時間明白了人流如蟻羣,到底是哪一種共情,能夠時所有人都在此刻翕動脣齒髮出一樣的聲音? 歸途大雨難前,他們三人胡亂地頂起些什麼跟着人羣就無目的地向前跑,這些來去的紅光與打碎的鏡面裏,是城市飛馳而過。 所有人嘈雜地在一處檐下躲雨。 “我得離開了。”蘇祁看了一眼上校剛剛發來的消息。 彌結點了點頭,彌生附在她的身後,牽着她的裙子,眼中淋漓的大雨落下。 “還有一件事,也許現在告訴你是最好的。”蘇祁像是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了,“那個盒子的密碼,他不是作爲保密來使用的,只是想讓我和你強調這組數字。” “是你的生日。” 彌結好像顫抖了一下。 暴雨慢慢停了下來,夏夜的暑熱被澆去時有人興奮地衝上夜間無人的街道,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 “那‘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呢?” “所有人都難逃一死。”這時彌生忽然說話了,人羣安靜了下來,蘇祁驚訝地看向她,她的眼中像是映着宇宙萬物,就像是那個晚上把盒子交給他的時候一樣。 “所有人都難逃一死,但是此刻我在高空。” “我很愛你。” 地平線上的雨雲散去,初升的太陽射來第一縷光亮。一瞬間彌結忽然覺得所有都像一場夢一樣,時間只是一片無垠的汪洋,所有人沉溺其中難以逃生,微弱的話語在世界的洪流裏只能石沉大海... 而此刻她與一羣人站在城市的街頭,一個男孩曾在這裏和她走過,如今所有人都在這裏擡起頭看着朝陽升起天色將明。 數年前的夜晚,地震後斷電的洛杉磯街頭,全城的人也一起擡頭看向從未見過的完整星空,在浩瀚之下顯露驚恐,以爲是地震後的異象,而他正懷揣着一個祕密的數據,告訴她自己也看見了星空。 渾渾噩噩的幾月之前,她連夜乘着軍方的車感到原始森林,萬樹參天像是一面屏障,她無法想象那時一頭紮下的絕望,只能嘗試着去想那一夜旁邊的人都走出了房屋,擡起頭看着一架載着無數悲憫生命的飛機像一顆流星一樣隕落。而那個男孩卻像一個神話一樣,一直開着玩笑用螞蟻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在隕落前的最後一刻,死亡與她如此接近又溫柔... ——當然會有一種共情,也當然會有一個重合的聲音。 “你做到了。” 彌結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用雙手掩面,止不住地放聲抽泣。 【我們,在下一個翹曲點見。】 “現在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楚林在前面開車,語氣淡漠地說道。 蘇祁剛剛醒來,感覺還有些暈,他在楚林的指示下兜兜轉轉找到了飛機,在上面睡了幾個小時,爲了擺脫可能存在的追蹤中途還轉了幾次,剛下來楚林就在草坪上等候。 他想拉下車窗,也許有些鹹腥的海風味道能夠讓他舒服一點,可是車窗被鎖死了。 “現在還沒進‘城’,未必安全。” 他想說一些反駁,因爲他並沒有察覺到電流的存在,但是實在是太疲憊了,自從和蘇紊分離之後,幾乎天天趕路,神魂顛倒,更讓他恍惚的是,老石的死仍像是一首絢爛的史詩放映在他的幻想裏,他隨便揀了句話:“我沒有來過這裏。” 楚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說,你以後會很久地呆在這裏。 “‘城’已經建得差不多了,現在再往北的西伯利亞那裏,所有的工廠都在一刻不停地生產不死金屬,但是安全區的原料第一期已經開採得差不多了,再多的原料在很深的地層,短時間內沒法大規模開採,畢竟是複合材料,但現在大概也是人類速度的極限了。” 蘇祁點點頭,他們不敢開燈,不知道黑暗裏楚林能不能看見。他現在知道這個不死金屬大致和老石留下的盒子材料相近,而楚林和自己說這些大概是覺得自己總該知情,無論在實際上是否有用,這其實無形間已經把他推到了一個進退維谷的處境,曾經他會對此很不自在,但是現在好像也習慣了,很多事情都慢慢在某一個更加宏大的意志面前,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 “我建議你選擇相信。”楚林頓了頓,“這些情報來之不易,而且可信度很高,我一直和你說過,把自己的心放低一點,她們想要殺你,你根本防不住,就像殺我一樣簡單,所以別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 他還想反駁,可是你們已經將我推上了某種處境,這已經由不得我自己了,但他選擇了沉默,藉着車前微弱的光,他從鏡中再一次確認楚林還很年輕。 從下車都進門這一過程走得很快,楚林跟在他的後面,不遠不近,旁邊還有零零散散的人在進出。 “不要回頭。”耳機裏傳來楚林極輕的聲音,“從一週前開始,這半個小時的時段是出入期。” 蘇祁儘量保持和平時沒有啥兩樣,這其實很好理解,一座祕密堡壘在深夜的半個小時開放城門讓必要的人員出入,因爲如果對方想要有所動作,那麼它們的目的並不是這座城,而只是他,此刻他正是這些人中不起眼的一個。這種想象反而讓他感到一些舒適。 那扇門其實都無法被稱之爲門,因爲要儘量保持金屬的一體性,所以僅用機括把只容兩人通過的金屬塊升起。 “以後這裏會被封死。”楚林說。 蘇祁踏了進去,腳步清脆落地,他此刻並未察覺這一步有什麼太多非凡的意義。 “什麼時候封?”他隨口問。 機括的聲音幹錯利落,他回頭,看見金屬緊緊貼合在一起。 “在你進門後。” 他走進了城中。 蘇祁知道這裏多雨,此時就飄着小雨,他頭頂懸着一盞似乎是臨時的鈉燈,在城內左右旋轉,光芒刺穿雨霧形成詭異的丁達爾柱,他這才下意識地擡頭觀察這整座通體用不死金屬打造的城,幾乎全一體的暗灰色,在燈光下呈現出與鋼鐵截然不同的反光性,他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再次向更高處擡頭,這些金屬把整片土地給籠罩住,正南方雕有一顆金屬頭顱,看不出是什麼生物,它的頭頂刺出像牛一樣精巧彎曲的角,像是屹立在海岸線上的某種宗教的表現藝術,他不禁有伏地的衝動。 “情報中帶來的圖紙上就是這樣畫的,我們只是用那個方式冶煉,然後建造。”楚林站在他後面,“不知道是否有現實意義。但是它確實很牢固。” 這就是不死城,它自從誕生起,存在就只爲了驗證一個永恆的意義——無法被攻破。 這時蘇祁忽然察覺,他驚恐地扭頭看去,這種反應已經幾乎成爲本能,但他還不能很好地掌握,脖頸處傳來觸電般的感覺,他終於確定了方向,楚林也在同時將戰術手電打向那個方向。 蘇祁平靜了下來,他看見了某種類似押送的情形,士兵們端着槍,身上的隔離服大概鍍着金屬而顯得笨拙,他們圍簇的中心是一個女孩,年紀和他相仿,蘇祁在一瞬間有一種感覺,這個女孩其實比她的外表要年輕很多,她像一陣風,身上缺少了任何意義上的力量,隨時會被各種意外傷害。 這時女孩應該也感受到了電流,她停下了小心的腳步,看向蘇祁的方向,她的眼睛大而黑,蘇祁有一種曝露下無所適從的尷尬,一切疑問都被拋置在並不重要的位置,他看不出女孩臉上的情緒,就這樣相隔對視許久後,蘇祁終於明白——女孩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快走!” 女孩身後的士兵催促着,他們舉起了手但似乎又忌憚,不敢把槍托砸下去。 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了蘇祁的視線中。 “她是誰?” “她是042。” “她的眼睛看不見麼?” “先天的殘疾,她們都會被刻意地設計出一些殘疾。” “她也是蛇信子麼?我感受到了。” 楚林想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並不全是。她們被稱作僞蛇信子,之後會有人告訴你這些。” 蘇祁顯然還想多知道一些。 “不死金屬的冶煉方法是她帶來的。” 蘇祁心中一陣麻感,他意識到自己產生了誤會,望向女孩遠去的方向呢喃:“她會被護送到哪裏?” 楚林頓了頓,舔了一下嘴脣:“監獄。” “城北地勢最高的峯處用不死金屬建了一座監獄,042會被押送關押在那裏。”楚林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你去找宇博士。” 蘇祁有些錯愕。他聽見了這些話,感知到楚林的離去,可是他還沉浸在一些震撼之中。 她自己帶來了一座堅固的城,最後把自己關送了進去? 到達的時候正是夜晚,不知是沒有裝好還是有意爲之,城中都沒什麼燈,顯得氣氛陰沉。蘇祁得知宇博士正在進行一個會議,只好先去議會大樓找他。一路上沒有人搭理他,還沒有太多人認得他,現在不死城應當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情況走到了最壞的一步,這裏就真的成了人類最後的堡壘,那麼現在在城中的必然都是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人,他們每一個或許都有不低的軍銜,或者曾經控制着各自國家的路,他們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誰和誰看起來都沒有分別。 蘇祁恍然間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深陷這場戰爭之中,無法脫身,那麼蛇信子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原來他早就已經開始想這個問題,但是從來沒有答案,他就像是被一個個危機推着走,可他沒有選擇,也許沒有他們自己早就死了也難說。 議會大樓建在城的中心位置,它在這座肅穆的城中竟然顯得有些清新,這座白色的樓有着明顯的北歐風格,當蘇祁走進大門後更加確信,北歐建築風格正是起源於斯堪的納維亞,因此也被稱作“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秉持着極簡的原則。 大樓一共有兩層,每層各兩個主會議室,蘇祁走進四號會議室,發現裏面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人,他揀了最後面一個位置坐下。主會議室的燈光很亮,他這一天都在昏暗之中,一瞬間甚至不太適應,他眯着眼睛看着階梯會議室的下面,那個人正站在臺前,他知道,那個就是宇博士。 彌結和彌生的父親。 “好了先生們,女士們。”說話的男人拿着話筒站在臺邊,是個衣着端莊的歐洲人,“關於dr.yu的記憶膜泡理論的最後一場聽證會馬上開始了,請諸位保持安靜。” 宇博士面無表情地站在臺前,蘇祁看見他還戴着很早之前的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鏡,沒怎麼打理的頭髮都凌亂着。 “我認爲不必多浪費時間了,博士,我們尊重您的智慧成果,但是我們需要討論的是一些更有討論意義的理論,不是麼?”第二排中間一個穿着考究西裝的老人毫不留情地說,他看起來顯然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學者,“您的理論呈現出了極具想象力的迷人色彩,可是,你說記憶儲存在五維空間之中?這不是太離譜了嗎?” 臺下響起了幾聲很輕的笑聲,蘇祁雖然聽不懂,但感覺心被提了起來。 宇博士依然平靜地回答,聲音不輕不重,只是嗓子啞啞的:“量子力學在剛剛提出的時候也被認爲是異想天開。” “但是它的合理性是存在的,即使在當時,它也能夠概括和描述實驗中出現的現象。”另一位美國學者說,“博士,您應該明白,從黑體輻射到光電效應,從光量子到德布羅意的物質波,量子力學能夠很好地描述目前微觀運動的現象,一個好的理論該是這樣的。” 宇博士推了一下他那副笨重的眼鏡:“我不止一次在這裏和你們解釋過我對於記憶機制的高位膜泡理論描述。” “您是指那個從未留下過實驗數據的幻想故事?”那個人壓低了聲音,可是也沒有人尋找這個不是太禮貌的人,短促的笑聲此起彼伏。 主持的男人咳了一聲,宇博士張開了嘴,又沒有發出聲音,他等到徹底安靜下來之後才說:“首先,沒有留下實驗數據的原因諸位清楚,五維膜泡的存在是極其稀有的,這不僅是需要找到翹曲點就可以的。” “事實上,博士在過去的十多年中已經找到過幾個翹曲點了。”主持的男人恰到好處地說了一句。 宇博士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點了一下頭:“我在幾天前展示過那個儀器,它可以通過細微的特殊引力擾動來判斷附近是否存在翹曲點。” “博士也想效仿用金屬形變來探測引力波嗎?”下面又響起了笑聲。 宇博士低着臉,終於看起來有些激動:“那一次遭遇翹曲點檢測到之後,發生的事情...” “博士。”主持的男人連忙打斷他,“博士,不必如此...” 宇博士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又平靜了下來:“諸位,我知道諸位都是各自領域內最優秀的前沿工作者,而我,岌岌無名。我十分敬佩各位在各自研究的領域中做出的傑出貢獻,這都讓我們人類在不斷的前進。” 主會議室終於安靜了下來,只有宇博士沙啞的聲音,所有人似乎都開始跟隨他進入某種空間。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在面對萬物的時候,應當都有過對於‘渺小’的體驗,尤其是基礎理論研究者,我們從古典哲學中誕生出科學,企圖用更簡練更優美的公式去描述萬物,但當我們越向前走的時候,我們越意識到世界的詭異,同樣的光能呈現出波和粒子兩種性質,巨大的質量能夠引起時空的擾動,科爾黑洞和奇異物質能夠讓時間倒流,而質量又是粒子和希格斯玻色子的耦合...我想說的這些,在座的各位應該都能與我共情,我們在紙上用邏輯與數學推導世界,可很多理論中存在的,現實中我們也沒有觀測到過,以至於現在盛行的從超弦理論到m理論,它們甚至詭異到了想象力的極限,可諸位沒有發現麼,我們在目的上都本能地偏向於概括,去解釋爲什麼,而非預測,那些在算紙上實現的內容越來越不受到重視,不被主流社會認可和接受,即便在未來的實驗中能夠符合之前的預測。我們不敢去想了嗎?” 蘇祁感受到了極致的安靜,每個人都屏息凝神。 宇博士最後正了正話筒:“我只有兩個點還需要重申,第一,目前生物學對於意識以及記憶的形成研究是很淺層的,這個問題從哲學時代到科學時代,已經困擾了我們幾千年,諸位都知道‘瑪麗黑白屋’實驗,物理並不包含體驗本身,這是一個非結構化的產物。第二,我提出的理論是內部自洽的。在現在這個時刻,我們急需的是一個大膽的預測,爲什麼蛇人的信息之中同樣提到了翹曲點?好了,我已經沒有什麼需要再說的了。” 宇博士關閉了話筒,在衆人的注視之中走下了臺,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在他們搬家之前就這樣,蘇祁注意到似乎還變得更加嚴重了。 他正在以飛快的速度老去,恍然間蘇祁沒來由地感覺,他已經脆弱得破碎不堪,這種感覺讓他熟悉,下一刻他想起了彌生。 “噢,蘇祁,你來了...” 他走到了門口,看見了坐在最後面的蘇祁,眼鏡像是蒙了一層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