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時代(6) 作者:未知 “隊長回頭再看向那個女孩,她雙手掩面,空張着嘴,隊長說他那時很清晰地感知到,這個女孩正在哭,她在愧疚,在道歉,可是她的喉嚨那時候發不出聲音。” “她從來沒有試過發聲,她不知道可以發聲。”博士補充說,“可是她確實在悲傷地哭。” “還有一個重要信息,那個地方,她的身邊還有很多這樣的容器。” “裏面也是這樣的人嗎?”蘇紊忍不住問。 上校說:“人類胚胎。” 蘇紊不禁感到震撼,彷彿真的置身在那個實驗室中,異形生物將她放置在手術檯上,她在麻醉劑的作用下意識模糊,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膚被一絲絲切割開來。 “這是用來研究你們的。”博士對蘇紊說,“這個意外的發現讓我們證實了類激素應該確實存在,在胚胎期如果受到了類激素的干擾,胚胎就會變成蛇信子。它們顯然正在研究這個,我現在很相信它們存在的年代,那個世界甚至沒有其他生物,它們第一次有物種的概念。但是它們的生物學很發達,它們似乎掌握了很多生長與死亡的祕密,用一些特殊的生物技術加快了胚胎的生長,她——042號...” 博士看向玻璃後面的女孩:“她現在的生理年齡大概在十八歲,但是她的生命存在大概只有四十天。我們給這樣的存在起了一個新名字——” 上校接着說出來:“僞蛇信子。只是用來區分你們,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除了在生長上的異常,以及爲了便於控制而先天做的一些殘疾之外,應當與你們沒有太大差別,但是以後會怎麼樣還不好說。” 蘇紊望向那個編號爲042號的女孩,她的生命只存在了四十天?就帶着這樣先天失明的眼睛從出生就一隻在一個無法想象的世界裏存活? 她問:“所以說她的存在恰好可以證明我們?” “是的。”上校說,“至少說明蛇人很重視你們,這裏面有很奇怪的地方,他們之前對你們的態度是抹殺,但是後來有機會殺你們的時候它們卻沒有下手,現在又打算開始製造你們。就目前來看,我找不到你們身上有什麼匪夷所思的戰略能力,你自己有想明白麼?” 蘇紊表示了否定,三個人站在玻璃前氣氛凝重,女孩始終安靜地看向蘇紊,各色儀器的燈在她周圍閃爍,以防她忽然發難,蘇紊意識到這個女孩似乎根本沒有獲得信任。 下一刻她腦子裏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那自己這樣的存在,是否也會慢慢被人類所質疑? 但是沒來得及想,博士就示意她進去:“我猜測蛇人是沒有語言的,交流純粹是靠意識的傳遞,但我想不出來這種方法如何能夠精確定向,也就是說,在某個範圍內,在場的個體都能夠聽到意識源傳遞出來的想法。” “您認爲她身上能夠攜帶情報?” “對,我覺得這個險值得冒,你覺得呢?” 上校沒有發聲,他在一旁冷冷地站着。蘇紊知道博士的意思,現在沒有儀器可以轉化意識內容,而那個女孩根本不懂得語言的意義,她一旦想要說話,那些意識就會瞬間 炸燬對話者,只有她能夠完成交流,可是風險正在於此。 “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她...現在也沒有什麼太多選擇,而且之前蛇人也沒有選擇抹殺你們...但是——”博士見蘇紊猶豫便說,“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想進去,也沒有關係的,或許會有別的方法能夠破譯意識,這也是一個好課題...” 但是蘇紊解開了全密封手套上的束帶,然後赤手摘下了碩大的防電流頭盔,她的頭髮散在額前,而她不置一詞地走向了門。 博士遲疑了片刻,最終在不遠處按下了開關。 摘去了頭盔後意識變得格外清晰,蘇紊很強烈地感受到了女孩的存在,她的情緒本來已經平靜了下來,但是她也意識到了蘇紊的到來,一種糾結而矛盾的正反力量在她的腦中對撞,她在竭力抑制自己的表達。 “我能夠聽見你說話,我和你是一樣的。”蘇紊驀地對這個善良的姑娘產生了很深的共情,但是女孩似乎已經墜入意識的深淵,她不明白“我”和“你”的分別,她現在只有深刻的孤獨與痛苦。 沒有任何明確的意識傳來,蘇紊知道,要排空一切想法是多困難的事情,但女孩無法理解她的意思,她只想控制自己不傷害蘇紊,一股強烈的悲傷席捲而來,無端的淚水潤溼了蘇紊的眼眶。 一牆之隔後,博士與上校詫異地看着蘇紊走向那個眼中噙滿痛苦淚水的女孩,這一刻她無疑是人類,只是她那雙琥珀般好看的眼睛從來不能成像,她周身纏繞着無數的電線,從離開後就被看作是一個異類...蛇信子蘇紊緩緩地俯下身子,把座位上的女孩抱在自己的懷中。 她的淚水滴落在女孩的身上,博士不知道她們正在說些什麼,只有蘇紊和她知道,她的意識痛苦地迴盪着:“沒事的...沒事的,我們是一樣的。” 女孩的身體在蘇紊的懷抱中劇烈地顫抖,只有一個聲音反覆迴應着她:“不死金屬...這是...配比...” 而蘇紊同時也聽見了玻璃另一側的變動,之後匆忙進來的人對上校說了一些話,大體是這樣一些概念,策略完全改變,敵人像是換了一種,屠殺開始,攻佔北歐... 她看向懷中的女孩,她的長髮比蘇紊的還要亂,可是她的眼睛像澄澈的水,她死死地“看”着蘇紊的臉,清楚地告訴她:“不死金屬...斯堪的納維亞,就是那裏,快,建城...” 那種曾經有過的如同遠古而來的力量再一次精準地命中了蘇紊,瞬間無數的記憶與預感迎面砸來,很多年後,人類最後的蛇信子站在不死城上,那座只意義着永遠不可能被攻破的金屬之城在宏大的落日之下被渲染上滅世般的昏黃,蛇信子在那時早已明白預感正是一種反向記憶,那時的蛇信子只能在痛苦的生存中風聲鶴唳,疲憊地躲閃隨處都可能埋伏着的翹曲點,記憶已經成爲一種酷刑。 那一刻,蘇紊又想起了那次逃生後,她和蘇祁在夜晚第一回嘗試用意識進行交流,蘇祁最終昏迷過去,她又看到了最後的那個畫面,兩個人站在一座金屬質地的城上,眼前正是如當年後山那樣的落日熔金,她一時間悲傷至聲啞,那兩個孤獨的人,手緊緊地扣在一起,輝煌的落日下身影如同微粒一樣渺小,他們像是最後的遺族,已經被一切所拋棄,那是怎樣的孤獨... 女孩再一次重複:“不死金屬...配比...建城。” 蘇紊知道歷史即將到來,她看向這個孱弱善良的女孩,淚眼中,她就像一朵潔白的海棠花。 蘇祁在路上已經花了將近一週的時間,現在機場與高鐵基本都已經停運,大多被軍方徵用,趕路只能坐長途汽車,並且很多順滑的路線會被阻斷,不得不套幾個大圈。 好在蘇祁並不趕時間,有時候他會好奇蘇紊此刻正在做什麼,但始終沒有用那個手機與她通話,他的思緒因爲再一次聽到老石的名字而被勾起。這些天來,蘇祁幾乎已經習慣了那種晝夜不分、始終在昏睡與半清醒之間切換的狀態,彷彿人生來就在一場長度跋涉中不停地顛簸與搖晃。 期間他很多次嘗試撥那個號碼,但一直提示關機,每次都是這樣,他往往無奈地擱下手機。其實他本就對此不抱希望,楚林告訴過他老石後來的事情,他知道那個號碼早已失去了它的意義,現在,那只是一串虛妄的數字。 事情的突變出現在那個夜晚,手機竟忽然響了起來,彼時他在一輛幾乎無人的大巴車上,佔着兩個位置勉強躺下。當他拿起一看是老石的號碼,連忙翻身起來接,那時已是半夜,車子開在荒蕪的郊區,成行的楊樹在窗外呼嘯而過,沒有一點光,電話那頭空空蕩蕩的,恍惚間他沒來由地有了個念頭,這就像是個幽靈打來的電話,它根本不該響起,蘇祁又一想那個可能的城市目前裏攻佔區還有挺遠的距離,應該不會是蛇人作祟。 時間在靜默中像是走了很久,直到線路那頭終於傳來了聲音,揹負着深夜漸漸遠去的沉重天空,那個電磁信號像是一條詭異的蛇穿過蘇祁的身體,讓他無端地感到不安。 “你好?”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蘇祁先是錯愕地一愣,而後又覺得這個聲音有幾分熟悉,他沉默着,等待對面再次開口。 可又是長久的靜默,蘇祁只聽到起伏越來越劇烈的呼吸聲。 “我是...彌結。” 那個聲音幾乎是顫抖着堅持說完了這句話。 之後的一路上蘇祁被反覆無常、突如其來的記憶碎片來回擺弄,感覺數年的時間在回憶中也是瞬間之事,可是當年的人如今卻已經各自離得如此遙遠。 他最終幾經輾轉,來到了彌結的城市,看到彌結的瞬間蘇祁還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腦子沒法一下把眼前這個女孩和當年一起在崑崙上裏的小鎮上和老石几個人光着腳丫子在路上跑的小姑娘聯繫在一起。兩人先是各自打量其實早就熟識了的彼此,東南方的城市此時正是八月,中午下了一場對流雨,遺留的雷暴還在空中籠罩着城市迴響,蘇祁看着放下頭髮已然是成熟模樣的彌結,她微微陷落的眼眶裏像是透露着些許沉重的生活痕跡,彌結微笑着。 雖然早就知道了蘇祁的抵達時間,但彌結在來的時候手裏還是提着一個袋子,蘇祁瞟了一眼,可她遮遮掩掩地把袋子藏在了身後。長途汽車的終點在這座城市原來的飛機場旁,但彌結似乎很抗拒呆在這裏,蘇祁都看在了眼裏,但是沒有貿然地問。 當他們再次在一座秩序還不紊亂的城市中穿行時,蘇祁感到有一種熟悉的愜意,好像此刻自己從不是什麼蛇信子,只是一座城市的人流裏最普通的一個,只爲生活而奔波。 而且他現在並不趕時間,上校讓他先來“獲取記憶體數據”,其實也只要拿到就算完成了,雖然數據重要,但反覆評判後還是認爲危險性不大。 蘇祁只能跟着彌結走,他們在湍流的大街上穿梭,最後跳上了一輛公交車,蘇祁想到沒有人會認出他有什麼不同。因爲距離的遙遠和各類資料的封鎖,戰區的危難並沒有緩解這座城市的晚高峯,人們像是從來不在意自己的文明正面臨着滅頂之災,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現在戰火還沒有燒過來,可是生活不會停下,所以無論這裏的道路擴建得多大還是堵得一塌糊塗。 “像是一排排剛生出來的小螞蟻。”彌結笑着輕聲說道。 這班車上人不多,他們並排坐着,彌結坐在靠窗的位置,蘇祁和她一起往下望,擁擠的十字路口紅綠燈前,矮小的車流真的就像一羣前行的小螞蟻,蘇祁不禁會心地笑了。 “人羣也會是這樣。”一瞬間蘇祁回想起之前某一次逃亡時山路上的情形無意識地說道,“他那會兒不是最喜歡看螞蟻了麼。” 蘇祁刻意地提到他,彌結當然也會知道這個他是誰。 可是她始終把頭靠在公交車巨大的玻璃上,望向無盡頭的車流和不斷交替的紅綠色彩,蘇祁從玻璃的反射中看不出她神情因此發生的任何變化。 “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情。”長久的沉默後,彌結自言自語一樣輕輕說道,“當年的時間,現在想起來,就像在昨天一樣。” “是想不到,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大家那麼敬畏,竟然藏着這樣的東西。”蘇祁不想多說,現在除了軍方,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這個事情上校再三提醒過。 “你見過它們了吧?”彌結轉過頭饒有興致地問。 蘇祁遲疑地點了點頭,但他看向彌結的眼睛,他的眼神示意彌結不要再問下去了,畢竟這不是什麼值得反覆回憶的事情。 “哈,那我走得還算及時呢。”彌結笑起來時蘇祁彷彿又看到了她小時候的樣子,可是蒙了層霧般不真切。 “不過鎮上的人基本都出來了。”蘇祁說,他清楚彌結並沒有出生在那個鎮子,只是後來因爲家裏的原因來鎮裏住了三年,所以她也不會是蛇信子。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車子只是緩慢地夾縫偷生着前行,時間就像回到了那年他們坐在鎮子裏某個屋頂上,雙腿懸空着甩着,黃昏時燙金般的落日就生生映在他們稚嫩的臉上,幾個孩子說着沒輕沒重的話,蘇祁還記得那時他和蘇紊望着天空,彌結小時候很矮,坐着也比他們矮一個頭,那時她就只能仰着頭,像一隻小動物一樣眨着生動的眼睛看向老石,那時小小的老石爬起來硬是在屋頂上站穩了,彌結就頂着夕陽眯起眼睛看他。 當年,那個男孩可是信誓旦旦地說我要完成別人都完成不了的事情呢。 車子終於開出了最擁擠的路段,天色也幾乎暗了下來,潮溼溫熱的空氣夾雜着有意無意的雨絲侵擾着車窗,蘇祁率先從回憶中脫身,只是此刻的彌結有些奇怪,她呆呆地把頭側靠在車窗上看向外面,卻不像是因疲倦而犯困的樣子,車子停在了一個路口,這個路段讓蘇祁瞬間感到了熟悉,他回想起很小的時候有一回,爸爸把他從崑崙山接出來到老石家去玩兒,老石那會兒已經跟着全家搬出來到這裏了,他還記得那時候老石來接他,車站也是老的車站,他回家的路上總是經過這裏,老石每回都來這裏買一杯奶茶,這家店也是這麼多年始終經營着。 蘇祁驚訝地發現,彌結現在正看着那家店出神,一路上她刻意避讓,對和老石有關的一切緘口不談,可是此時又難以掩藏地凝視。蘇祁嘆了口氣,只覺得一切如同隔世,如果這是一個正常的世界...沒有那麼多意外了,黃昏時還是下起悶熱的雨,這一路往來的行人還是這樣懷着各自的心事來來去去,他所經歷的這一切在這座城市裏或許就只像是一個異世的傳說故事,其實蘇祁比誰都明白,對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來說,到底什麼纔是“天大的事情”。 忽然傳來了聲響,是彌結袋子裏的東西落了一地,可她還是渾然不覺,出神地望向窗外,蘇祁沉沉地看向如同陷入了某種深淵的彌結,再也無法剋制地問她:“這些年你到底過得好不好?”他的語氣不由分說,卻像是要喚醒一臺沉睡的機器。 “好不好呢...” 彌結呢喃着,她垂下頭的模樣讓人感覺時間瞬間推後了許多,如同一切皮面皆爲紙糊,她俯下身子從座位底下拾起那個塑料袋,機械地把一盒盒藥塞回袋子裏,蘇祁此時看着她如同一面鏡子般的雙眼,像是反射着這一整座城市的沉重。 “你現在沒地方住可以先住我家裏,我爸很久沒有回來了。”下車後彌結帶他拐進了一條幽暗的小路,“但是一會兒你先站門口,我讓你進來你再進來。” 那條小路有些特別,兩側沒有這座城市裏常見的那種路燈,但是貼近道路兩旁的矮草堆裏間隔地安插着小燈,既不晃眼睛又清晰可見,在漆黑一片的夜晚發出盈盈的光亮,像是指引回家的路。 “這些小燈都是你放的嘛?”蘇祁不禁想問,這裏從主道延展出許多小路,看樣子每一條都是通向一戶人家,蘇祁沒想到彌結住着那麼好的房子,“看起來很溫馨的感覺。” 彌結遲疑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用來指路的。” 道路的盡頭處變成了一塊塊石板鋪出來的小路,蘇祁擡眼,一座小樓就隱隱地立在石板路結束的地方,淺草在那裏長得很高,往後的灌木像是要翻進窗戶,整座小樓外面一圈都用類似的小燈點綴着,發出更加幽暗的黃色光芒,夏夜的微風擾動下草木隨之搖曳,雖然極其美好卻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蘇祁不禁疑惑這一切都是爲誰而做的。 開門後彌結讓他在門口站着,他就在半掩的門口向裏面張望。清晰的電流讓他不用看就已經感知到了,屋裏面還有一個人,只是...她的電流雖然清晰卻時而微弱。 “你怎麼又自己跑出去了?”彌結的語氣帶着明顯的急切,一袋子的藥被隨手扔在地板上,蘇祁小心地向前挪了一步,只看到彌結抱住一個大抵十六歲的姑娘,另一個微弱電流就是她的。女孩的身影竟和曾經的彌結有幾分相似,長長的頭髮溼漉漉地貼在身上,像是剛剛被雨淋過,她坐在一處寬大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前方的落地窗將屋子後面更加茂盛的草木與燈光如夢幻般地投射到屋內,女孩穿着素白單薄的睡衣,露出的腳踝纖細瘦弱,就像是一個投影一樣。 彌結的姿態近乎寵溺,她緊緊抱住女孩,再用雙手捧住女孩的臉,可是女孩的眼睛怯懦且空洞地不知望向何處,許久纔像是感知到了從彌結身上傳來的溫度,女孩才漸漸生動起來,身體卻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彌結把地上的藥抓起來倒了水餵給女孩嚥下,過了一段時間,女孩才逐漸恢復了正常的狀態,她和以前的彌結很像,只是比當時的彌結少了幾分活潑與笑意,她的眉頭向上微蹙,顯得有些楚楚可憐,這個疏遠朦朧的模樣大概很會讓人驚異於她身上某種奇異的美。 這時女孩鬆開了彌結的擁抱,她在大理石上爬着,然後將一個剔透的玻璃器皿抱在懷裏,此刻的每一幕蘇祁都看在眼裏,他無意識地向前走去,心裏止不住地起伏,他有些擔憂地盯着彌結——那隻玻璃器皿足足比女孩的頭要大,女孩就把額頭貼在器皿上,幾粒泥土胡亂地粘在玻璃壁上,不仔細看很難看出幾個極其微小的黑點正在泥土邊緣移動,女孩的眼神無悲無喜,卻分明地注視着每一個移動的黑點。 “你又去挖了這個?”昏暗的燈光下彌結的表情有些苦澀,像是有陰影附結在上面,她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她蹲下身,把那個玻璃器皿從女孩手中奪過來,可女孩顯然不願意給她,兩人就憑力氣拉扯着玻璃瓶,結果可想而知,不一會兒那個瘦弱的女孩就先沒有了力氣,玻璃器皿順着彌結翻到在地上,泥土散落滿地狼藉,數不清的螞蟻從土塊的空隙中鑽出來,毫無章法地穿過大理石上光滑的紋路。 “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玩螞蟻了!” 蘇祁一愣,他印象中的彌結永遠是開心地笑着地,從沒見過她這麼生氣。她直直地站着,昏暗的燈光下頭髮幾乎都彎折覆蓋在臉上,可是忽而卻又眼睛不止地跳動,整個人如同毫無依靠地搖晃。 女孩不像之前那樣脆弱地受了驚嚇,可也沒有小孩子認錯的那個模樣,她像是遊離的一條生命,那一瞬間,蘇祁只有這樣的感覺。 “對不起,姐姐。” “可是誰都難逃一死。”一個荒誕的句子就這樣真實地從她口中流出,她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一隻已經僵硬了的螞蟻身上。 彌結用沾了泥土的雙手捂住自己疲憊的臉。 “彌生還沒有好起來麼?”樓頂的臺子上,蘇祁和彌結靠着欄杆站着,彌結沒有洗去臉上若有若無的痕跡,頭髮隨意而蓬亂地飄着,她有些無奈地笑笑,隨即搖了搖頭。 蘇祁進門後纔想起彌結還有這一個妹妹,那些年在鎮子上的時候,彌結就帶着她,只是當時她還太小,都沒和他們玩到一塊,蘇祁現在只能記起那個安靜的小女孩,眼神始終是空空蕩蕩的,又像是望向了什麼遠方,在高陽下蹲在草地邊,單薄得像一張紙一樣,可是她並不是在做什麼高深的冥想,如果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會發現她正看着不遠處草叢堆裏的一羣螞蟻,她的思想中可能始終有存在另一個世界。 “精神衰弱,重度抑鬱,源頭是自閉症。”彌結靠着欄杆把頭擡起來,“這些年我看了很多資料,他們的社會交往能力天然喪失了,無法意識到自己可以與人交流,他們也是有正常情緒的,就像我們一樣,可是他們不知道用某一種方式把它們表達出來。很多人以爲自閉症的小孩子都很安靜,在藝術方面很有天賦,這些都是...都是不對的,即便有又怎麼樣,他們對刺激更加敏感,慢慢失去了很多語言功能,不能理解感情,迷戀轉動、晃動的物品、打擊的節奏成癮...另外,這些年,我家裏的那些事情,你多少是知道的。” 蘇祁安靜地聽着,他點點頭,想起當時彌結確實需要頻繁地回到家裏,只是不知道原因,原來是要去照顧彌生。後來他們和老石一家搬來了這裏,很小的時候她們的母親出了意外,從那以後父親就長時間在外工作,一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現在靠精神類藥物勉強還可以控制,只是沒有一點兒好轉,根源性的問題是沒法治癒的。”彌結看着蘇祁頓了頓,“你之前問我的燈之類的問題,彌生看到這些燈光心裏會平靜一些,呃,這座房子是爸爸留下的,但是從去年新年收到郵件開始就再也沒有消息來過,也沒有生活費打來。” “不過好在彌生能幫到這個。”彌結的目光看向了屋內,“要照顧她我就沒法在外面讀書,不過很神奇——你沒有聽過她唱歌吧?” 蘇祁搖了搖頭。 “彌生唱歌讓人有神奇的感覺,之前她唱的時候我悄悄錄了下來,沒想到很受喜歡,現在在網上也算小有名氣吧,靠這個維持我們生活是足夠了。” “可是彌生不是有精神衰弱麼?成爲歌手是不是也得和粉絲交流的?”蘇祁忽然想起。 “啊那是自然,她不喜歡唱歌,她把唱歌當作是一種...一種狀態。”說着彌結又想起彌生看螞蟻時候的樣子,不禁停頓,“我只能不停勸服她去錄歌去演出,如果不這樣,我不知道生活該怎麼堅持下去...” 蘇祁理解地點頭,彌結似乎陷入了思緒之中,就像在車上看到的一樣,她的眼睛在夜風裏有輕輕的浮腫,直到現在還讓蘇祁有一些恍惚。 “那燈就是爲了給彌生掛的?”蘇祁有問沒問地說着想打破這個氣氛。 可是彌結像是被觸碰到了某一個禁忌一樣,她緩緩擡起頭,緊緊地盯着蘇祁的眼睛,卻不像是在看他,她的目光如果穿過了蘇祁的身體看向了遠處。 “是他掛的。” 她的聲音像夜風一樣清冷。 彌結背過身去:“他的一切我都會告訴你,你來拿的東西我一直保存到現在的。” “我會把它交給你的。”她的聲音帶着很沉重的顫抖,“只是還沒有準備好...我已經很久沒有想他了。” 男孩一手撐着雨傘,一手拿着手機,這座靠南的城市秋天很短,天氣像是一天之內冷下來的。每到這個時節就會開始下這樣淅淅瀝瀝的小雨,細綿到如同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絲雨珠,可是如果不打傘,外衣很快就溼了。 擁擠的車流來來往往,公交車笨重地發出老朽般的嘆息。 一個潮溼的季節。男孩很熟悉。 “我到這裏忽然想到。” 他單手在手機上打字,那是一個昏暗的黃昏,雨滴順着傾斜的傘落在他的鞋子上,他並沒有太在意,其實身上所有的衣物都帶着潮溼的感覺,這就是這個季節的特點。 男孩打完這句將手機橫過來,隨手拍下了一張照片,只是一張很隨意的街景,道路兩邊種着一列的梧桐樹,已經枯黃的葉子落了一地,被車子和風捲到了道路的兩邊,在灰暗的天色下呈現出深黃。男孩想讓女孩看的是圖片裏那家店。 “我還記得上次回來的時候,也在這裏買了一杯奶茶。”男孩發的時候嘴角不經意掛起了一絲微笑。可是奇怪的是,女孩明明站在就在街角,一個男孩沒有看見的地方,全知全能地感知着這正在發生的一切,卻又在幾十公里外的手機屏幕前讀着消息。 男孩低下頭讀着,顯然是女孩回話了。 “就是一下子感覺時間過得好快,看到來過的地方總是會想,當時在這裏時候正在做些什麼。”男孩頓了頓,“當時我們也想不到今天...就是忽然有一些感傷。” 他帶了個笑臉的表情。街角的女孩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完全感受到了那份悲傷,可是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如同一個回到過去的、只能感知卻無法觸摸的虛體。 “觸景生情就是這個意思嗎?”他們同時在心中想到。 這時傳來了崩塌般的巨響,一路的梧桐樹漸次倒下,滿地的梧桐樹葉被刮到樓頂的高度,而兩側的高樓也瞬間傾塌,一片狼藉之中天色直接變爲黑暗,女孩已經無法在黑暗中看到什麼,卻清楚地知道男孩還站在一片灰煙之中,又無比清楚自己和男孩的距離絕對不止這一條街道,而是隔着數個小時的時差顛倒在遙遠的太平洋兩岸。 深夜洛杉磯的街頭,人們紛紛從房子裏走出來,有的還裹着厚厚的棉被,他們打開手機的照明燈,女孩忽然間有一種錯覺,他們就像原始人類從山洞裏走出來舉起火把。數不清的人點着光,組成了地上的星空,而當他們擡起頭望向頭頂時,無不發出驚恐的嘈雜聲。 “nasa剛剛發來了消息。”男孩也沉默地站在人羣裏,“十幾分鍾前發生了小地震,很多市民以爲這種天空是異象。” 他也已經換上了冬天厚厚的衣服,但一瞬間彷彿跨越了太平洋和長久的時間。他依然對着異國的女孩打下了這些字。 “他們不知道,這次洛杉磯地震後全市的停電...” 男孩擡起頭,就像人滿爲患的街道上所有人正在做的一樣,有的人拿起手機拍下這從未見過的奇景,有的人捂住嘴巴驚慌地禱告上帝保佑自己,所有人就像是一羣新生的螞蟻從地底鑽出來後第一次看見輝煌的日出。 “只是讓他們看見了以前在夜燈下無法看到的星空而已。”男孩的眼睛清澈地映射着天上的光輝,“這就是星空本來的樣子呀。” 遠處的彌結只能安靜地看着過去的老石在一幕幕中穿梭,渺小的電磁信號穿越過重洋和時間再被過去的自己接收到,她從沒想過當時會是這樣的場景,所有人一夜未眠,靠着牆壁圍着厚厚的衣被,直到太陽緩緩從城市的邊緣一點一點爬起來。 就像一場遠古的祭祀。 人羣再次躁動起來,猶如一份被封存在血液裏已經被歲月埋沒的記憶再次復甦,一對對鹼基組合所帶來的一切偉大在浩瀚的力量面前瞬間變得不堪一擊,他們瘋狂地奔跑着,彌結看見他們撞倒了老石,她總是在夢魘種遇到類似這樣的一幕,他們從老石的身體上踐踏過去,就像一羣前行的螞蟻跨過任何一隻螞蟻的屍體。可還等不及驚訝與悲傷,她自己也被淹沒在人海之中,所有人都發出着一個同樣的聲音,彌結聽清楚了那句恐怖的話,她掙扎着可是完全使不上力氣,而那聲音就像是遠古的箴言在一場祭祀之中被念給上天。 她醒來時房間裏漆黑一片,只有屋外的燈光還發出幽暗的黃色。頭髮全都黏在額頭上,身上瘋狂地盜汗,而更讓她驚恐的是那恐怖的畫面,她從未親眼見過這些場景,可卻都真實地放映在夢中一一出現,她曾以爲自己早就理解了那份悲傷,現在只要不去觸碰它,它就會像一個塵封的盒子一樣埋在院子裏,隨着時間流動自己慢慢爛掉。 可沒想過時間只會讓它一遍遍放大,人羣瘋狂地在洛杉磯的街頭奔跑,羣星如同可怕的鬼神,那一刻她好像走進了老石的身體...那是怎樣的心情? 可是最讓她驚悚的還是人羣最後吟誦般的那句話,那個念頭這些年來一直是彌結的魔鬼,只要它一產生彌結會極盡全力地抹殺它,可此刻它卻像咒語一樣消散不去,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句話就越像是紮根了一樣緊緊抓住了她。 “他們都是累贅,拋棄吧。” 彌生和老石都是累贅,他們困住了你的自由,抓住了你的過去,拋棄他們吧。 彌結瘋了似的搖頭,她的身體彷彿麻痹般痠疼,掙扎着滾下牀,顫抖地蜷縮在黑暗地牆角,舊日恐懼仍如影隨形...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這些是彌生愛喫的。”第二天的傍晚,彌結帶着蘇祁去採購,路過一家蛋糕店的時候,彌結瞥見裏面有抹茶蛋糕就徑直走進去買了兩個,“喫到抹茶她會覺得幸福,這家店的抹茶蛋糕甜度做得最好,她喜歡甜的東西。” 蘇祁點了點頭,他看見彌結低下頭接過蛋糕,臉上掛着幸福的笑容時多日的憂愁也散去了許多,其實不必太擔心她們,即便獨自生活在巨大的城市深處,家人雖然多日不來聯繫,但好歹日子還過得下去,她們彼此還相愛,想到這裏蘇祁不禁也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