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作者:仙苑其靈
普天之下,能有幾人敢自稱爲孤?

  宋知蕙瞬間頭皮發麻,滿眼盡是驚懼與警惕,沒了那面罩做遮掩,男人的面容清晰的出現在眼前。

  果然與她之前猜測一致,有如此身量的男人,定然已過弱冠,約摸二十五六的年紀。

  他濃眉似劍,眼眸深遂,高挺的鼻樑讓整張臉都多了幾分冷冽。

  明明這該是一張俊美之顏,可男人身上那股不怒自威感太過強烈,壓得人根本無法去想美醜,只在心中瞬間生出懼怕。

  宋知蕙知道,這是久居高位者自帶的氣場,她幾乎已經猜出了男人的身份,卻不敢確信。

  “你沒猜錯,孤的確是靖安王。”

  晏翊神情平靜,只用那眼尾低睨着她,彷彿擁有讀心術,根本不必她開口,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宋知蕙不敢再看,趕忙垂眸從軟榻上爬起,誰知她腿腳具軟,再加上馬車晃動,下榻時一個閃身,直接撲到在地。

  她的手在晏翊鞋靴上壓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卻還是讓晏翊蹙了下眉頭。

  “民女……拜見王爺。”

  宋知蕙跪縮在晏翊面前,細看能發現她後脊在顫,顯然是被嚇到了。

  晏翊垂眸問道:“可知孤爲何要帶你走?”

  掌握生殺大權的高位者,做事何須理由。

  宋知蕙伏在地上,望着眼前鞋靴,心中漸起冷意,面前之人是晏家人,他若真是靖安王晏翊,那便是當今皇上的胞弟。

  正是他的親兄長,下令滅了楊家滿門。

  可現在的她,若想對他做些什麼,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宋知蕙深深吸氣,迫自己合上眼,搖頭顫道:“民女不知。”

  晏翊拿出她的身契,丟在她手邊,問道:“上面所說,你生於汝南,姓宋?”

  宋知蕙“嗯”了一聲。

  上方傳來一聲嗤笑,晏翊擡起腳,踩在那身契上,“孤不喜謊話,再說一次。”

  一股濃濃的壓迫感再度襲來,宋知蕙寬袖中的那雙手已緊緊握拳,她深深吸氣,再次開口:“民女姓宋,原名心儀,入春寶閣時,被劉媽媽取名爲知蕙。”

  晏翊又是一聲冷嗤,低睨着眼前還在假裝顫抖的女人,她當真是好大膽子,當着她的面做戲不說,還滿嘴廢話。

  當他是個好耐心之人?

  晏翊擡腳,碾在那鮮紅寬袖中緊握的拳上,不緊不慢地加了力道。

  宋知蕙實在想不明白,堂堂靖安王爲何會來刁難一個青樓女子,他先是尋她下棋,又將她贖身,最後在這馬車中對她逼問。

  除了想到與趙凌有關,宋知蕙想不出別的緣由了。

  她忍着痛咬了咬牙根,再次開口:“民女……民女是楊家婢……”

  她所言與四年前初見趙凌那晚一致,應挑不出錯了。

  可誰知,晏翊腳下絲毫微鬆,還再一次加了力道,痛到宋知蕙額上落汗,顫聲又道:“民女實在不知……王爺究竟要知道何事,但凡民女知曉的,絕不隱瞞……”

  晏翊冷道:“孤在於你說最後一次,孤不喜謊話,你日後可要記住了……楊氏之女。”

  宋知蕙身影頓時僵住。

  “楊歙待學生寬厚無私不假,但他爲何會費盡心思教一個小婢女?”晏翊冷嗤,還真當他與趙凌那蠢貨一樣。

  手背上鑽心的疼痛讓宋知蕙猛然回神,企圖繼續辯解,“奴婢在書房做事,府君宅心仁厚,見奴婢喜歡讀書,才慷慨教之一二,更多是奴婢自行悟出,還望王爺明鑑。”

  晏翊沒有說話,只用腳下力道表示他可否相信。

  “嘶……”宋知蕙疼得倒吸涼氣,汗珠已是順着臉頰滑落,顫着氣息勉強開口,“楊歙爲我姑父,我自幼亡母,父親不待,是姑父姑媽念我可憐,將我養在府中,視爲親出……”

  “咔噠”幾聲脆響。

  宋知蕙徹底垂淚,伏地道:“我是……楊家女。”

  晏翊緩緩擡起鞋靴,“名字。”

  宋知蕙顫道:“楊心儀。”

  晏翊讓她擡起頭來。

  他見過楊歙父子,雖是在多年前,但那二人的模樣依舊還在他腦中。如今再看眼前面色蒼白的女子,晏翊眯起眼若有所思,片刻後,他有了定論,直接道:“你與楊昭爲雙生子。”

  至於楊心儀爲何遲遲未入族譜,其實並不難猜,雙生子通常會有一個體弱,而民間若是幼子體弱,不僅會尋郎中,還會尋個方士幫忙看相,定是那方士出的主意。

  晏翊不覺意外,只是覺得好笑,那大東人人皆敬的大儒,竟也是個私下裏會信鬼神之輩。

  楊歙的才智與謀略,是能得晏翊欽佩的,至於其他,想來也不過爾爾了。

  “心儀爲哪兩個字?”晏翊又問。

  “家父言: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故取名心儀。”宋知蕙聲音很輕,腰背卻在不知不覺中緩緩挺直。

  “楊歙給你取此二字,便是希望你端莊穩重,就算曆經風浪,也能巍然不動。”晏翊脣角微挑,露出幾分譏諷,“若楊歙九泉之下,得知她女兒入了青樓,不知會作何感想。”

  宋知蕙擡起眼皮,頭一次毫不避諱直視他雙眼,她眼眸清澈,沒有怨恨,沒有羞愧,也沒有後悔與自責,只一字一句地輕聲問他,“人想活着,有錯嗎?”

  話落,車內一片寂然。

  許久後,晏翊喊停馬車,起身扔了一瓶藥油在她膝旁,推門而下,上了前面那輛馬車。

  宴信今晚根本沒有閤眼,滿心都是對宋知蕙的好奇。

  見馬車停下,他探頭朝外看去,看到晏翊下車朝他走來,便趕忙起身,恭敬地推門去迎,“義父。”

  待晏翊落座,宴信纔敢在旁坐下,看他脣瓣微幹,又極有眼色地遞上水囊。

  “義父,那女子可當真與楊家有關?”宴信問道。

  晏翊擦了擦脣角水澤,“嗯”了一聲,眼前又浮現出那雙膽敢與他對視的眼睛。

  “那她是楊傢什麼人?”晏信又問。

  “女婢。”晏翊將水囊丟到他懷中。

  晏信頓了一瞬,忍不住蹙眉又道:“一個婢子就這樣厲害?”

  晏翊沒有說話,只用那微黯的眸光看他。

  晏信似是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質疑晏翊,便趕忙垂眸道:“兒臣錯了,兒臣只是……”

  “只是覺得一個婢子不可能勝過你的棋藝?”晏翊道。

  晏信頭垂更低,不敢再輕易開口。

  晏翊似是自嘲般冷冷笑道:“她不僅勝你,還勝了孤。”

  只是晏翊當場就看了出來,晏信卻毫無覺察。

  明明當年在一衆孩童中,他是最聰慧的那個,怎地過了數載,愈發蠢笨。

  晏翊收回目光,懶得在看他。

  晏信卻是默了片刻,壯着膽子又弱弱出聲,“義父……那、那給趙凌獻計之人……也是她?”

  廣陽侯在幽州勢力愈發強大,民間傳言入了聖上耳中,據說那幽州百姓只知侯爺,不知天子。

  皇上震怒之下,卻也忌憚幽州兵力,於是尋靖安王晏翊暗中商議此事。

  去年烏恆突犯幽州,趙凌口中烏恆那兵法古怪的軍師,正是受控於晏翊。

  簡單來說,此番之戰廣陽侯起初必然受挫,待他書信回洛陽時,皇帝便會立即派心腹入幽州,直入軍營與廣陽侯共同指揮那四萬駐軍,待戰事結束,廣陽侯還會因最初武斷誤軍一事被問責,朝廷便也能順理成章收回部分幽州兵力。

  此計之初,極爲順利,就在皇帝打算派人入幽州之時,幽州卻連連傳來捷報。

  晏翊不信趙凌那小兒只短短一日工夫,就能想出破敵之計,且那佈陣之法,他從未見過。

  廣陽侯麾下自然有晏翊眼線,那眼線回報,趙凌在十月初的一日忽然離營半日,說是爲取兵書,回來還被廣陽侯杖責了二十軍棍。

  晏翊豈會相信,派人繼續去查。

  幾番深究,最後還是查到了春寶閣。

  那日趙凌在宋知蕙房中待了半日,除此之外,他誰人都未見,直接回了軍營。

  任誰人來看,都是那廣陽侯世子趙凌貪戀美色,身在軍營心在溫柔鄉,忍不住外出去尋了美人,因在衆人眼裏,一個妓子怎可能出謀劃策,扭轉兩軍局勢。

  可晏翊並非常人,身處帝王家,他自幼就重猜忌。

  既然趙凌可不顧軍法要尋那妓子,他便與她一會,看看究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這妓子真有古怪。

  第一眼看到宋知蕙,晏翊心頭便是一沉。

  此女心思細密,不知二人身份時以靜制動,全程未曾擡頭朝他們看去一眼,這種心性豈會是個尋常女妓?

  晏翊不信。

  再看第一盤與晏信下棋之時,起初她全神貫注,落棋謹慎,到她摸清晏信路數之後,明顯落棋時手臂上的動作明顯不如之前緊繃,她那是有了十足把握將晏信贏下,只是爲了顧忌男人顏面,後面故作深思,走了迂迴的路數。

  此舉已讓晏翊有了結論,即便不下第二盤棋,他也不會讓她繼續留在春寶閣。

  可昨晚的晏翊莫名起意,他忽然想看看若是與她直接博弈,她可招架得住。

  起初兩人互相試探,在他以爲摸清了她的路數,開始佈局之時,她暗暗鬆了口氣,那輕柔的氣息就落在了晏翊的手背上,那時他正要落子,若非他天生膚敏畏觸,她的那絲鼻息便不會被覺察。

  面罩下晏翊蹙了眉心,幽幽地朝她看去。

  原來她已是猜出他在佈局,甚至等這一刻已經等了許久,那方纔她頻頻看向金條的舉動,也是爲了所謂的疏忽大意來尋個合理的理由?

  她能贏過他,只是不敢贏罷了。

  晏翊笑了,他竟險些被她玩弄。

  一個妓子,她怎敢?

  他喚她擡頭,她乖順照做,卻依舊不敢擡眼與他直視。

  可方纔在馬車中,她似又不再怕他,竟敢看着他的眼睛,問他話。

  晏翊忽又覺得口渴,待飲下幾口冷水,那雙幽暗又堅毅的眸光才從他腦中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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