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8
正月十五上元夜,長安城暫時解除宵禁,城中百姓可徹夜狂歡。
天還大亮,楚溪客就坐不住了,早早地便披上了那件亮眼的狐領大氅。
狐領是烏古納夫婦送的年禮,雲娘子便趁着這些天閒來無事做了兩件大氅,一件雪白,一件火紅,雖然顏色不同,樣式和繡紋卻相映成趣,一看就是一對。
白的送給了鍾離東曦,紅的這件理所當然就由楚溪客穿着。
雖已到了春日,今年的天氣卻有些反常,午後下了一場雪,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許久未化,風一吹便輕飄飄地堆到了臺階下。
此刻,楚溪客正踩着雪粒,趴在牆頭上,招呼鍾離東曦:“咱們早點出門吧,免得人多了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好,稍等。”鍾離東曦看着他身上亮眼的紅色大氅,轉身便把自己那件白的穿上了。
正要叫車,楚溪客又道:“咱們走着去吧,路上經過劉記羊雜店和東巷胡餅鋪子,還能順道把晚飯解決了。”
說着,往鍾離東曦那邊湊了湊,小聲說:“就咱們倆,悄悄的,不讓他們跟着。”
鍾離東曦笑着點點頭,便翻過牆頭,和楚溪客一道從薔薇小院的正門出去,可以省去一大截路。
楚溪客到底有些心虛,臨出門又虛僞地問了姜紓一句:“阿爹,我們去看花燈了,您要不要一道啊?”
姜紓抱着桑桑,微微一笑:“你們悄悄的吧,我們不跟着。”
楚溪客的臉一下子變得跟大氅一樣紅了。
然後,兩個人就在全家人的鬨笑聲中出了門。
鍾離東曦擔心楚溪客會自責,正要哄一鬨,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身旁嗖地閃過一道紅色的影子,下一刻,楚溪客已經出現在十米之外了,正舉着手臂朝他晃啊晃。
“東曦兄,這裏有紅豆糕,快來喫啊!”
鍾離東曦:“……”
他可真是多慮了。
楚溪客笑嘻嘻地跟攤主攀談起來:“大叔你這紅豆糕挺特別呀,好像是糯米皮的,現做現賣就是好呀,還能喫上熱乎的!”
這紅豆糕確實新鮮,現做現賣,香甜軟糯,和平日裏在點心攤子上看到的十分不同。
做紅豆糕的鍋也很特別,有點像楚溪客那個做章魚小丸子的鍋,鍋底不是平的,而是有一個個圓形的凹槽,調好的糯米麪糊倒進去,稍稍凝固之後再放煮好的紅豆餡,上面再澆一層糯米麪糊,成形之後再翻面。
楚溪客一瞧,連做法跟自家奶茶鋪的都很像!
這裏需要提一句,如今奶茶鋪不光賣奶茶,還搭配着紅豆糕、雞蛋仔、章魚小丸子這些簡單的小點心一起賣,別說,收益還不錯。
這家攤子旁圍了不少人,攤主忙得頭也不擡,只笑呵呵地回道:“特別就對了,除了楚記,咱們這裏可是長安城頭一份,咱家稱第三,沒人敢稱第二。”
楚溪客笑道:“那第一呢?”
“自然是楚記——”
攤主剛好把一個紅豆糕做好,用竹片託着遞過來,萬萬沒想到,一擡頭,客人竟是楚溪客!
攤主顯然是認識他的,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楚溪客的態度倒是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別,趁熱嚐了一口紅豆糕,一邊哈氣一邊點頭:“嗯,糯米皮好軟,豆餡也甜絲絲的,好喫!”
攤主赧然一笑,眼尾擠出深深的紋路:“您就別打趣我了,今日我算是班門弄斧了,對不住、對不住哈,賣完這一鍋我就收攤。”
楚溪客忙道:“挺好喫的,幹嘛不賣?”
攤主猜不透他的意思,試探性地說:“這不是偷了您家的手藝麼……”
楚溪客笑道:“這可不是我的獨創,我也是從別處學來的,既然我能賣,旁人自然也能賣。長安城裏人這麼多,楚記一家也喫不下不是?”
不是他聖母,確實是因爲無論奶茶、紅豆糕,還是燒烤、小丸子,都不是他獨創的,旁人若有本事琢磨出來,他也沒資格攔着不讓賣。
當然,像之前的祥雲樓東家那樣使陰招、耍手段的,他也不會放過。
攤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愣怔之後,拱手長揖:“小郎君高義,某,杜二郎在此謝過,從今往後,但憑小郎君差遣!”
“說不着這個,那什麼,生意興隆哈,我就不打擾了。”楚溪客又拿了一隻烤好的紅豆糕,轉身遞給鍾離東曦,順便往攤位上放了一串錢。
攤主不肯收,楚溪客卻拉着鍾離東曦走遠了。
身後,那些只聽過楚溪客的名聲沒有見過真人的,紛紛感嘆:“原來楚記的東家這般年少,這要是在街上碰見了,還以爲是哪家的讀書郎呢!”
“可不是麼,不僅年少有爲,還古道熱腸,合該人家生意越做越大!”衆人皆交口稱讚。
不遠處,楚溪客得意地彎起眼:“聽到沒,誇我呢!”
“嗯,該誇。”鍾離東曦把只聞了聞味的紅豆糕遞迴他嘴邊。
楚溪客下意識張開嘴,一口吞掉大半個,喫下去之後才反應過來:“你還沒喫呢,怎麼又給我了?”
鍾離東曦淡淡一笑:“鹿崽只吃一個可還夠?”
確、確實不夠……然而爲了維持逼格,他剛剛沒好意思開口要一鍋。
“我不喜甜食,剩下半個也是你的。”鍾離東曦善解人意地說。
楚溪客嘿嘿一笑,就厚着臉皮同時又美滋滋地把鍾離東曦的份額也給喫掉了。
之後,又以差不多的方式吃了羊雜湯、小酥肉、芝麻餅和核桃酥。
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喫,到祥雲樓門口的時候,楚溪客兜裏裝着豬肉脯,手上託着火晶柿子,鍾離東曦還幫他拎着酸奶酪、水晶糕和馬蹄酥。
“嗝~”
楚溪客仰頭望着祥雲樓門口的花燈方陣,打了個飽嗝。
鍾離東曦縱容地笑着,讓人搬來胡椅與桌案,燃着火盆,擺上各色小食,就這麼悠閒自在地看起了花燈。
起初還沒什麼人,漸漸地天色暗下來,祥雲樓門前的花燈陣就顯得異常光彩奪目了。
往常年份,客人們往往要坐到對面的茶樓裏觀花燈,如今瞧見楚溪客那享受的模樣,那些憋在屋裏的客人們不由覺得缺點什麼,陸陸續續走出來,朝楚溪客那邊一指。
“照着原樣,給咱們也來一套。”
“您稍等,馬上來!”
林掌櫃親自出來,指揮着一衆跑堂搬食案,上茶水,點小食,收銅錢,忙碌並快樂着。
直到偌大的空地被佔得滿滿當當,林掌櫃才稍稍緩了口氣,湊到鍾離東曦跟前,笑眯眯道:“小郎君不愧是咱們祥雲樓的小福星,往常年份都是咱們出錢出力擺花燈,四面八方的鋪子得實惠,今年有了小郎君,光是這茶水錢就把燈籠的花銷填上了,還有賺頭!”
不得不說,這個馬屁着實拍到了點子上,鍾離東曦難得附和:“他自然是個小福星。”
旁邊,楚溪客清了清嗓子,笑道:“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這樣,我也不能白受了你的誇獎,給你出個主意,可願一聽?”
“聽,自然是聽的!”林掌櫃毫不遲疑地挪過來,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楚溪客便歪過頭,對他這般那般一通說。
林掌櫃眼睛越來越亮,當即撫掌大呼:“妙啊!這麼好的點子,也就小郎君能想出來了!那什麼,我現在就叫人準備,但願不辜負小郎君的這個好主意!”
楚溪客笑着擺擺手:“快去吧,我給你當託,一準兒能成。”
鍾離東曦看着他微紅的指尖,再次招了招手,要來一個用絹帛包裹着的精緻手爐,送到他手邊。
楚溪客沒用手抱了一會兒,就塞進了大氅裏,然後用暖烘烘的手握住了鍾離東曦的。
鍾離東曦微微一愣,那份暖意便從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他的鹿崽,從未讓他單箭頭過。
每年上元節,祥雲樓都要擺一個燈籠方陣,總共九九八十一盞花燈,每一盞都出自名家之手,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精美。
往常年份,祥雲樓做這些花燈只是爲了圖個喜慶,人們隨意看,沒有什麼多餘的活動,人們也習慣了,只當一處景緻瞧着。
今年卻不同以往。
只見一衆跑堂忙上忙下,眨眼的工夫,花燈就不是單調的花燈了,每一盞燈上都多了一個小竹牌,竹牌上寫着編號,在燭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見。
巨大的燈架前又擺了一個翹角書案,書案上放着筆墨紙硯,還有一個巨大的筆洗。不過,此刻筆洗裏放到卻不是水,而是一卷卷用絲帶繫着的紙卷。
書案旁邊還放着一個木架子,架上掛着一面鑼。此刻,鑼錘就握在林掌櫃手中。
衆人瞧着這奇怪的佈置,紛紛開起了玩笑——
“難不成祥雲樓要請人當場作詩?若做得好,可有花燈相贈?”
“若真贈花燈,那我就要獻獻醜了,我早瞧上那盞蓮花燈了!”
“兄臺當真有眼光,那可是嚴大師的得意之作!”
“我要那盞美人燈,單是瞧着就心裏美!”
“……”
等到衆人的興致被徹底勾起來,林掌櫃才敲了一下鑼,笑呵呵道:“諸位貴客猜得沒錯,咱們這燈確實要送出去,但這送燈的法子卻不是作詩,而是猜燈謎。”
有人揚聲道:“猜謎我知道,猜燈謎還是頭一回聽說!”
猜謎實際從戰國時候就有了,真正寫在花燈上,和上元節聯繫在一起,要到南宋時候,因此這個時代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林掌櫃玩笑般說:“不是圖個新鮮,咱們祥雲樓也不會把諸位貴客匯聚於此是不是?”
衆人皆笑了起來,紛紛叫嚷着讓他說說這燈謎是怎麼個猜法。
林掌櫃也就不賣關子了,當即把猜燈謎的流程說了一遍。
這燈謎並不是白猜的,猜一回須得交上十文錢,若猜得中,那盞燈可拿走,猜不中十文錢不退回。
懂得猜謎的大多是讀書人,不差這十文錢,而那些花燈皆出自大師之手,就算不提手藝,單是燈罩上的那枚印章就不止十文錢了。
因此,若猜中了幾乎相當於白得一盞燈,就算猜不中損失也不大。
不過,錢雖不多,臉面卻要緊,衆人不知道燈謎的難易,一時間誰也不願意第一個站出來嘗試,生怕猜不出來失了面子。
楚溪客說了當託,便盡職盡責地演了起來:“東曦兄,我想要那個小豬燈,你幫我贏回來吧!”
“好。”鍾離東曦配合地點點頭,按照流程交了十文錢。
收錢的跑堂是楚溪客培訓出來的,見慣了大場面,然而親手從幕後大東家手裏接錢還是頭一回,手一抖,差點沒接住。
楚溪客連忙救場:“這位小哥,我們看中了天字九號花燈,請問對應的燈謎是那個呀?”
跑堂這才鎮定下來,從筆洗裏掏出一張紙卷,遞給林掌櫃。
林掌櫃假裝不認識鍾離東曦,一本正經地打開紙卷,在衆人面前展示了一番,道:“爲了避免咱們樓裏的人假公濟私,不如請在場的貴客幫忙念上一念……”
“我來!”
當即有人上前,接過紙卷,念道:“地沒有天有,妻沒有夫有,我沒有你有,馬沒有犬有——猜一字。”
鍾離東曦看向楚溪客:“鹿崽可知道?”
楚溪客正喫果脯呢,兩頰鼓得像倉鼠:“是……‘有’?”反正他光聽見有和沒有了,所以乾脆就猜有了。
林掌櫃扶了扶額:“小郎君可確定?”
“不,一點兒都不確定,還是讓我家東曦兄來吧!”楚溪客一點兒都不覺得丟臉。
於是,他的“東曦兄”就笑了笑,說:“是‘人’字。”
“中了!”
不用宣佈謎底,但凡識字的基本都猜出來了。
“咣——”
林掌櫃笑呵呵地敲了一下鑼,緊接着,花燈旁邊的跑堂便踩到燈架上,將金豬燈摘下來,送到楚溪客手中。
楚溪客嗖地一下站起來,興奮地將花燈舉過頭頂,巡場一週,那架勢不像得了區區一個花燈,倒像是贏了個金腰帶似的!
旁人受到感染,也不再矜持,紛紛掏錢猜了起來。
楚溪客提着他的小豬燈,滿足地彎起眼。
突然,旁邊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這盞燈多少錢,賣給我可好?”
楚溪客扭頭一看,當即繃起臉:“不賣。”
對方顯然沒想到他會一口回絕,意外地挑了挑眉,依舊耐着性子說:“小郎君有所不知,這盞燈對我的好友有特殊的意義,我今日陪她來此就是爲了買下此燈,不料竟晚了一步。”
倘若換成別的什麼人,楚溪客聽到這樣的話,多半就讓步了,然而眼前這個人不是普普通通一個人,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表面溫潤如玉,實則陰險狡詐,楚溪客對他的討厭程度遠遠超過“單蠢”的二皇子。
尤其是最後的“大決戰”中,主角攻之所以誤會主角受是在利用自己的感情,決絕地選擇自我犧牲,就是因爲三皇子的挑撥。
把燈丟進河裏也不賣給他!
楚溪客心裏翻了個大白眼,嘴上卻笑眯眯地說:“郎君是要送給心上人吧?”
三皇子看了眼馬車的方向,笑着點了點頭。
楚溪客扯出一抹假笑:“既然這樣,我只能暫時辜負我家小鐘離一回了,暫且轉賣給你吧——十萬貫。”
“多、多少?”饒是向來會做戲的三皇子,一時間也沒控制住表情。
楚溪客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十萬貫啊,不多吧?還是說,郎君覺得那位佳人不值得你付出這些?”
三皇子靜默不語,他在思忖,這個“鹿鳴”是沒認出他,還是在成心挑事。
楚溪客纔不管他在想什麼,悄咪咪瞄了馬車一眼,完了還故意亮着嗓門問鍾離東曦:“東曦兄,你願意爲我花十萬貫買一盞花燈嗎?”
“百萬貫都願意。”鍾離東曦道。
楚溪客暗搓搓擰了他一把,傻子,一個破燈而已,一貫都不買!
三皇子嗤笑:“兄臺這話着實討巧。”言外之意就是,漂亮話誰不會說,你真拿出百萬貫試試?
鍾離東曦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只專注地看着楚溪客,如同變魔術一般從袖中掏出一疊紙卷,解開上面的麻繩,一張張送到楚溪客面前。
那隨隨便便的樣子,讓人以爲是草紙,實際卻是一張張房契、地契,一家家店鋪的經營許可、出租契書,以及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的茶引、鹽引,甚至還有一份貨船出海憑證!
何止百萬貫?儼然是鍾離東曦的全部身家了。
楚溪客兩隻手拿着都覺得重了:“那個,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都給我了?”
鍾離東曦溫聲道:“不是鹿崽說的嗎,夫妻之間除了祖產,還有夫妻共同財產。這些,便是夫妻共同財產了,理應交由鹿崽打理。”
彼時,三皇子口中的佳人剛好從馬車上下來,美目流轉,笑吟吟地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恨不得從未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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