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會哭的孩子有奶喫,重點不在哭,而在怎麼哭。
楚溪客沒有盲目搞事情,而是先讓最熟悉太學的黃瑜打聽了一下國子監那邊的情況。
——國子監,是朝廷設置的主管國子學、太學、四門學,以及律學、書學、算學的機構,不像太學一樣是教學場所,更偏向於辦公的衙門。
其中,最高主管人就是國子祭酒,往下有兩名司業、一名國子丞、一名主簿。
黃瑜來太學好幾年了,最初是在天字班,後來祖父得罪了今上被貶官,他也就從天字班轉到了黃字班,而且原本預定的舉薦名額也沒有了,這些年就一直在太學蹉跎着。
楚溪客其實挺佩服他的,黃瑜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兩歲,尋常這個年紀的世家子弟最重臉面,陡然間面對如此大的落差,尋常人恐怕會就此一蹶不振,甚至退學離京。
黃瑜卻整天樂呵呵的,十分熱心,幫助過不少初來乍到的學子,甚至直講,因此人脈極廣。
沒一會兒,他就打聽出來了:“趙祭酒不在,說是去了禮部,商討科舉事宜,如今管事的是兩名司業,一個姓趙,一個姓鄭。”
楚溪客壞兮兮一笑,也就是說,不管他們今日怎麼鬧騰,都不會連累到自家師公了!
天意啊!
他當即問:“這兩位司業哪個是管錢的?”
“鄭司業。”黃瑜說,“趙司業主管授課安排以及人事分派,平日裏六處的開銷以至諸位博士的冬夏補貼,都由鄭司業來定。”
楚溪客謹慎地問:“這位鄭司業莫非是滎陽鄭氏?”不然爲何得了這麼個肥差?
黃瑜搖搖頭:“鄭司業是長安人,和滎陽沒什麼關係,不過……”他壓低聲音,“小道消息,都說他是今上的眼線。”
嘿,這不就天時地利人和了嗎?既然是今上的人,那八成是自家阿爹和師公的對手,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楚溪客小手一揮:“走,找他去!”
黃丁班的同窗們還是相當團結的,楚溪客一通遊說,這些年輕人便熱血上頭,當即擡着書案,揹着筆墨跑到國子監“哭”去了。
國子監就在太學旁邊,過了月亮門就是,平日裏常有博士、直講等來來往往,偶爾也有學生過來請教功課,因此楚溪客一行人雖然瞧着奇奇怪怪的,但也沒人攔。
這邊環境很好,上至國子祭酒下到太學直講,每個人都有一個小套間,前廳辦公,後屋休息。
鄭司業的屋子剛好在走廊一頭,楚溪客帶着同窗們把書案一放,在抄手遊廊上擺了長長一條。
鄭司業聽到動靜出來一看,當即皺眉:“怎麼回事?”
楚溪客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片生薑,在眼睛下面抹了抹,當即飆出淚花:“回稟司業,我們是太學黃丁班的,今日一早歡歡喜喜去上課,卻發現課室被人佔了。我們驚慌失措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就去問薛典學,薛典學好心指點我們,說讓我們找趙祭酒……”
別說鄭司業,就連黃丁班的其他同學都震驚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方纔的情形,他們險些就信了!
鄭司業顯然早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不由抄起袖子,敷衍道:“那你們便去找趙祭酒吧!”
楚溪客用藏着薑片的袖子摸了把眼,瞬間眼淚汪汪:“去問了,說是趙祭酒不在,您就是這裏最大的官,我們就來找您了。”
另一位司業剛好住在對面,又剛好出來看熱鬧,當即翹起兩撇小鬍子:“什麼叫他纔是這裏最大的官,我跟他可是平級!”
楚溪客看向他,慢吞吞地問:“那您能給我們撥錢蓋校舍嗎?”
趙司業沉默三秒,然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繼續。”
楚溪客差點笑出來。
剛好,早課結束,一衆國子博士、太學博士、五經博士等結伴經過月亮門,遠遠地就看到了這邊的情形。
楚溪客連忙給同窗們使了個眼色,帶頭哭起來:“鄭司業,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了,這事您總得管管纔好!誰能想到,我們離家萬里來太學讀書,竟然連一間遮風擋雨的課室都沒有哦!”
同窗們卻是真的哭了。
楚溪客的話勾起了他們壓抑許久的酸楚。這些人在家鄉時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當初是破格從各地選拔上來的,也曾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自打來了太學才知道,求學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對於這些天資卓然、一身清高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精神上的輕視遠比餐食住宿的怠慢更讓他們難以忍受。
楚溪客嗓門極大,一通哭訴成功引起博士們的注意。
看着平日裏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一個個紅着眼圈,如遭人欺負的流浪動物一般,蔫頭耷腦地站在散亂的書箱筆墨之中,博士們不由起了同情之心,紛紛向鄭司業求起情來。
“我來時路上看到尉遲直講了,他在薛典學那裏碰了一鼻子灰,正四處奔走,想給黃丁班找一間像樣的課室。唉,難爲他了,一心爲了學子着想,卻如此喫掛落。”
“此事的確是薛典學有失考量,甲乙合班,丙班換課室,偏偏沒有丁班的位置,這如何說得過去?”
“堂堂太學,怎的還勻不出一間空屋,偏偏要把學子們趕去破屋密林?不知道的,還以爲太學是隻敬羅衫不敬人的小家子門戶!”
“……”
文人罵人,一個髒字不帶,卻能字字戳得人喉嚨嘔血,還要面帶微笑。
此刻,鄭司業就是如此。
換課室的事是他首肯的,薛斑對黃丁班的排擠他一早就知道,甚至抱着隔岸觀明沒有真心爲我們着想。”林淼打斷黃瑜的話,暗中給他使了個眼色。
黃瑜當即閉上嘴,還順帶着阻止了其他想要幫尉遲磊說話的人。
也是奇怪了,明明是第一天認識,可他就是莫名信任楚溪客和林淼。就好像,這兩個人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氣場,讓人忍不住臣服。
楚溪客遞給他們一個讚賞的眼神,又道:“也對,尉遲直講是新來的,與我們黃丁班緣分本來就不深,危難之時不願意跟我們站在一起情有可原——總之,這件事就不麻煩尉遲直講了。”
尉遲磊深深地看向楚溪客:“你確定,不需要我?”
楚溪客故作嫌棄地哼了聲:“不用了,薛典學已經幫我們想好了,讓我們來找鄭司業,他還說了,鄭司業管着銀錢支出,一定會管我們的!”
說完,還一臉“感激”地看向薛斑。
薛斑雞皮疙瘩都要掉滿地了,冷聲道:“胡說什麼,我何時讓你們來找鄭司業了?”
楚溪客眨了眨眼,一臉天真地說:“我親耳聽到的呀,你說‘別說找姜博士,找國子祭酒都不好使’,還說‘除了鄭司業,誰都幫不了你們,因爲鄭司業是陛下’——”
“休得胡言!”鄭司業打斷他的話,沉着臉看向薛斑。
薛斑頭皮一緊,慌忙解釋:“我沒說,我——”
“典學這是說了不認嗎?不光我聽到了,玄字班的也聽到了。鄭司業若不信,可把玄字班的學子叫過來當面對質。”黃瑜一臉正氣。
薛斑一時間都被他唬住了,下意識反駁:“我確實說了前一句,但是後面這句鄭司業是……我怎麼可能告訴你們這些窮學子!”
“窮學子?!”
楚溪客立即抓住他話裏的把柄:“天下學子千千萬,寒門子弟佔大半,薛典學只是因爲我們出身貧寒就覺得我們不配擁有一間像樣的課室嗎?”
薛斑連忙反駁:“我沒說!”
林淼根本沒給他解釋的機會:“這是薛典學一個人的意思,還是太學的意思?從今往後,太學的大門只向世家子弟開放嗎?”
黃瑜立即配合起來,乘勝追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這就退出太學,並寫信告訴家鄉的學子們,以後不必再日夜苦讀考太學了,太學的大門朝北開呢!”
北邊是皇城所在,進進出出的皆是京官。
其餘同窗當即配合起來,紛紛說要寫信,送回家鄉。
這件事可大可小,真要鬧起來,甚至有可能引發世家與寒門之爭。
薛斑臉都綠了,偏偏不敢再發一言,生怕楚溪客再借題發揮。
鄭司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得不退後一步:“好了,有事進來說,都堵在門口成何體統!”
楚溪客悄悄咧開嘴,朝身後的同窗們比了個耶。
第一回合,黃丁班勝!
學子們只覺揚眉吐氣,這還是第一次,讓薛斑喫癟,讓國子監的司業妥協。
鄭司業親自打開門,讓他們進去。
尉遲磊走在後面,正要跨過門檻,就被楚溪客攔住了。
楚溪客低聲道:“尉遲直講好不容易考入太學,這件事就不要參與了,免得事後被人穿小鞋。”——這就是爲什麼他剛剛要故意詆譭尉遲磊,說到底是爲了跟他撇清關係,免得連累他。
尉遲磊同樣壓低聲音回:“我到底是你們的直講,怎能讓你們幾個孩子衝鋒陷陣?”
“我們可不是孩子了。”楚溪客笑了一下,“我想,黃兄他們都不想換直講吧,我就更不想了,如果您被排擠去了四門學,太學裏還有哪位直講肯收我?”
尉遲磊頓了一下,確認道:“真能應付?”
楚溪客玩笑道:“放心吧,實在不行還能拼爹呢!”
尉遲磊不由失笑,最終還是沒有進屋。他在屋外站了片刻,轉身去太學找靠山去了。
屋內。
薛斑一臉不善地看着楚溪客:“你跟尉遲直講鬼鬼祟祟地說什麼呢?”
楚溪客隨口糊弄:“我罵他呢,讓他以後好好跟薛典學學學做人做事,不然何時才能升遷?”
薛斑:“……”
感覺被罵了,但沒有證據。
談判正式開始。
黃丁班的訴求很明確:給錢,蓋一間屬於他們的,全新的教室。
薛斑的態度也很強硬:要錢不可能,要教室沒有,不服就轉去四門學。
鄭司業的態度則模糊不清:顧忌着薛典學和三皇子的關係,不得不賣他一個面子,但還不至於爲了他影響自己的仕途。
楚溪客正是抓住了這一點,以退爲進:“我們可以轉去四門學,但是不能這麼兩手空空地轉——這樣好了,既然是薛典學千方百計讓我們去四門學,那便寫一道手令吧,說明我們今日轉學是因爲太學教室不夠,免得將來有人造謠說我們被太學開除,再影響仕途。”
薛斑當即瞪大眼:“你還想讓我給你寫手令?你怎麼不讓國子祭酒給你寫呢!”
楚溪客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要的呀,等薛典學寫好了,主管太學的姜博士啦,今日見證此事的鄭司業啦,還有四門學那邊的主管,以及趙祭酒都是要簽字蓋章的……對了,還要一式三份,一份我們拿着,一份留在太學,一份送到禮部。”
薛斑調門拔得老高:“我跟你說,沒門兒!”
他瘋了嗎,給他寫這個!因爲太學教室不夠強迫他們轉去四門學,說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一不小心就會被載入史冊好不好?他薛斑的名字要永久地留在“太學大事記”上被被人詬病,多年以後窮困潦倒,會不會後悔當初年少無知,莽撞行事?”
一番誅心之論,終究起了效果。
楚溪客轉身去看同窗們的表情,毫不意外地在他們眼中看到了遲疑和畏懼。
他不怪他們,易地而處,他也會猶豫,會膽怯,甚至會退縮。就像鄭司業說的,沒有根基和靠山的人,是沒有底氣孤注一擲的。
楚溪客沒有一味往上衝,而是後退一步,說:“麻煩司業容我們一些時間,我們要出去商量一下。”
鄭司業很是和氣地點點頭:“去吧,不急。”
第二回合,鄭司業勝。
走廊中,學子們圍成一團,各自沉默。
楚溪客開口:“都說說吧,下一步是什麼打算,硬剛到底,還是轉去四門學?”
有人訕訕道:“能不能維持現狀?既然薛典學讓我們去破屋,就乾脆去好了,總比轉到四門學要好……”
不用楚溪客說話,黃瑜就掐滅了對方的幻想:“你以爲薛典學當真是讓咱們去破屋嗎?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就算咱們今日不轉去四門學,明日他也會找別的理由把咱們趕走。”
“難道太學就是他薛典學一手遮天了不成?”
黃瑜悠悠道:“自然不是,然而,那些能與薛典學抗衡的人,有什麼理由爲了我們幾個得罪他,甚至他背後的三皇子?”
實際上,薛斑之所以排擠他們,不只是因爲旬考成績,還關係到太學生的名額。
太學生定員五百,黃丁班就佔了將近十個,若能把他們擠走,薛斑就能安排那些給他送禮行賄的官宦子弟進來。
學子們一陣絕望。
波斯同學總結道:“啊,我聽明白了,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轉去四門學,要麼騎着駱駝返回家鄉,是不是?”
同窗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你至少還有駱駝可騎,我們恐怕連回家的路費都不夠。”
絕望x2!
“不,還有第三條路。”
林淼看向楚溪客,緩緩說道:“今日就是一個機會,或許也是唯一的機會,若是成了,不僅能留在太學,有新教室,還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掉薛斑。”
“若是不成呢?”
“騎着駱駝回家。”
學子們再次沉默了。
波斯同學掏出寫家書的小本本看了一小會兒,很快做出決定:“我不要回家,我要留在太學,在樹林裏上課,秋天摘李子喫,我喜歡長安的花朵和李子,我家鄉沒有。”
黃瑜緊隨其後:“我也願意賭一把。上一次我沒有勇氣,退縮了,這一回,我不想再退。”
學子們不由想起他從天字班轉到黃字班的事,紛紛受到鞭策,當即又有幾個學子表態。
“至少要試試,大不了就回家,雖然沒有萬貫家業可繼承,但也不想留在長安做受氣包!”
學子們正熱血上頭,楚溪客卻潑了一盆冷水:“先別衝動,你們要想一想,保守選擇至少還能轉去四門學,雖說不如太學體面,但只要有真才實學,將來的仕途不會受到影響,沒必要破釜沉舟。”
林淼卻搖搖頭,說:“今日之事,還只是太學與四門學的選擇,將來到了朝堂,面對的傾軋與攻訐只會更多,倘若沒有直面刀槍劍戟的勇氣,不如干脆早些回家,興許還能借着太學的光撈個縣令噹噹。”
黃瑜一握拳:“說得對!這件事不單單是轉學這麼簡單,還關係到這些年我們、甚至所有寒門學子遭受的不公,我不想一退再退了。”
學子們紛紛挺直腰板,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當真想好了?”
學子們重重點點。這一次,他們眼中已經沒了絲毫猶疑,只餘堅定。
“那就試試看吧!”楚溪客笑着說,“放心,就算不成,我也不會讓你們沒有回家的路費,怎麼着一人也能送上一頭駱駝!”
學子們不約而同笑起來。
那就試試看吧!倘若失敗了,或許多年以後他們會後悔;若是連嘗試都不敢就退縮,不用等到以後,出了這道月亮門就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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