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1一更
到底是少年人,還有孤注一擲的勇氣。最終,黃丁班全體學子選擇共同進退,硬槓到底。
楚溪客作爲代表,表態:“家中父母與師長不遠千里送我們來太學讀書,我們不能、也不願意擅自轉去四門學。既然沒有一間門像樣的教室勻給我們黃丁班,那我們便暫且在這回廊之下讀書習字吧,好在尚能避風雨。”
說着,便將書桌沿着闌檻擺放好,書冊筆墨拿出來,蒲團放在桌案前,當真屈膝而坐,讀起書來。
其餘學子也不例外,以楚溪客爲首,依次排列開來,一張張掉了漆的書案就這麼沿着古樸的迴廊擺了長長一排。
黃瑜還從懷裏掏出那塊寫着“黃字組丁班”的木牌,珍而重之地掛在了廊柱上。
黃丁班十名學子,便像在課室中那般由黃瑜帶領着做起了早課。
鄭司業沉下了臉。
不過,他的怒氣並非針對這些本就是受害者的學子,而是挑起這場爭端的薛斑:“我不管你是爲了升遷,還是收了好處,既然事情已經鬧到了這般田地,你想寸步不退是不可能的了。”
薛斑顯然也意識到這幾個年輕人和從前那些不一樣,不是打壓幾次、威脅兩句就能讓他如願的。
雖然心內不甘,他卻不好得罪鄭司業,因此只能讓步:“看在鄭司業的面子上,我便不跟你們計較了,暫且讓你們同丙班共用一間門課室,但是,下次旬考若黃丁班依舊墊底,我斷不會再留你們在太學濫竽充數!”
儼然一副施恩的做派。
楚溪客扯出一個假笑:“那可真是謝謝您了,不過不用了,我覺得還是這裏比較好。”
薛斑反倒跳腳了:“楚溪客,別仗着有人撐腰就不識擡舉!若真把事情鬧大了,別說你們,姜博士和趙祭酒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楚溪客冷冷地看着他,輕聲道:“那咱們就看看,到底是誰吃不了兜着走好了。”
薛斑:“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楚溪客大聲誦讀起來。
學子們齊聲應和:“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分明是在嘲諷薛斑是貪得無厭的碩鼠!
薛斑險些氣個倒仰。
對面,另一位姓趙的司業倚在門邊,嗑着瓜子看熱鬧:“楚生,能留在太學,你們還不樂意了?”
楚溪客揚聲道:“太學是我們憑自己的本事考進來的,留下是天經地義,而不是靠誰趾高氣昂地施恩。我們只想要一間門可以安穩讀書的課室,亦是天經地義。”
趙司業點點頭:“有道理……”
薛斑低吼道:“課室已經給你們了,趕緊回去吧,別再這裏丟人現眼了!”
楚溪客道:“從來沒有聽說過爲了自己的權利而抗爭有什麼可丟人的,真正丟人的明明是那些爲了一己私利剝削到學子身上的人!那樣的人都有臉站在這裏,我們有什麼可羞恥的?”
“說得好!”
剛好,一位國子博士路過,讚賞地看向楚溪客:“你便是那個策論得了優等,卻因書法太差險些被趙祭酒除名的小後生吧?”
楚溪客嘿嘿一笑:“我這麼出名了嗎?”
國子博士捋了把鬍鬚,傲然道:“老夫倒覺得你這性子符合國子學的氣度,不如轉到這邊如何?手令老夫親手寫,就說是……太學課室不夠,徵調你過來,如何?”
不等楚溪客回答,薛斑就猛地衝過來,道:“別別別,楊博士,您說笑了,太學那麼大地方,幾間門課室還是有的……”
這位楊博士出了名的孤傲肆意,他說寫手令,是真敢寫啊!那樣一則手令,一旦公佈,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薛斑嚇出一身冷汗,暗中給楚溪客使眼色:“說吧,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楚溪客毫不客氣地提條件:“給錢,我們自己蓋課室,還要寫明以後無論什麼天字班、玄字班,都不得佔用……哦,對了,還有那片李子園,也劃分給我們黃丁班好了。”
薛斑:“……”
你怎麼不去做夢!
楚溪客慢悠悠翻開書:“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學子們:“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楊博士和趙司業交換了一個眼神,笑眯眯地捋着鬍鬚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楚溪客:“若想好了,隨時去國子學找老夫。”
楚溪客恭恭敬敬揖了揖身:“多謝博士,我會好好考慮的。”
薛斑砰的一聲關上房門,把楚溪客等人晾在外面。鄭司業更是大門緊閉,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
恰好到了午飯時間門,一扇扇房門打開,迴廊上一下子涌現出一撥撥衣冠楚楚的體面人,目光或驚奇或同情地看着一衆學子。
學子們就在這人來人往中,坐在迴廊旁,趴着書桌,讀書習字。
說實話,這場面還是挺尷尬的,但凡臉皮薄一點就恨不得鑽到書案底下了。
幸好有楚溪客坐鎮。他旁若無人地大聲誦讀着,遇到讀不通的就跟旁邊的林淼商討幾句。
林淼同樣鎮定自若。那張如瓷器一般精緻細膩的臉吸引了諸多目光,他就像毫無所覺一般,四平八穩地寫着批註。
其餘學子也漸漸收起羞赧之心,像是在教室裏那般,補起了今日本該完成的早課。
他們不再尷尬怯懦,那些看到這一幕的人反倒收起調侃的目光,轉爲慎重和欣賞,還有人誇了句:“小小年紀便能如此處之泰然,是好苗子!”
這下,學子們內心更爲篤定。
早課補完,肚子也餓了。
學子們神色訕訕:“要去飯堂用餐嗎?去的話就得由各班直講帶着,也不知道尉遲直講還願不願意帶咱們……”
楚溪客道:“我今日第一天入學,本來想着請同窗們喫飯的,眼下——”
林淼接口道:“眼下也不晚,正好讓咱們看看楚記跑腿小哥的風采。”
楚溪客打了個響指:“那就瞧好吧!”
兩刻鐘後,月亮門外涌進來兩個跑腿小哥,是直接推着小車來的,車裏放着一個個包裹嚴實的餐盒,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個。
學子們則七手八腳地把書冊裝起來,桌面收拾乾淨,就着庭院裏的活水洗了手,規規矩矩地坐在蒲團上。
兩個跑腿小哥便相互配合着分起了餐食。
其中兩個搬出一個竹板釘
的大箱子,箱中墊着一層厚棉墊,墊子上放着一罐罐竹筒裝的奶茶,上面還蓋着一層棉被。
跑腿小哥一邊往外拎奶茶一邊解釋:“雖然進了陽春,奶茶還是涼得快,我家小郎君就想到了這樣的法子……啊,小郎君,您在這裏啊?”
楚溪客敲了下他頭頂的小貓頭:“我下單的時候就看到你了,別假裝偶遇了。”
跑腿小哥咧嘴一笑,把一個畫着星星的小竹板遞到他面前:“如果對我的服務滿意的話,請給個五星好評。”
楚溪客故意抱着手臂,說:“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跑腿小哥低頭一看,頓時反應過來,指着桌上的奶茶介紹道:“諸位點的奶茶都是‘全家福’,珍珠、芋圓、仙草都加滿了,喝完之後竹筒可送至楚記任何一家門店,一個竹筒可換一個積分,集滿十個積分就能再兌換一杯全家福。”
黃瑜笑道:“楚兄快給他五星好評吧,我都忍不住想去換積分了!”
學子們全都笑起來。
楚溪客便在一片善意的笑聲中給跑腿小哥塗滿了五顆小星星。
那個小竹板上已經有四十顆星星了,塗滿五十顆楚記就會獎勵一個“員工積分”,員工積分對於挑選宿舍、娃娃上學以及將來的養老都有用處,所以大家都十分積極。
接下來,就輪到另一位跑腿小哥了。
他的小推車裏裝的是美食街那邊送來的午餐——
楚記丸子湯必不可少,圍爐鍋盔一人半個,之所以只有半個,是因爲楚溪客另外又一人點了一份火腿炒蛋大飯包,此外每個人還有一份廊橋小碗菜。
廊橋小碗菜要着重說說。
這是一位賣醃菜的婆婆想出來的,把醃菜、白灼時蔬和一小片肉脯拌在一起,澆上祕製的湯汁,用小瓷碗裝着,一人一碗,剛好是一頓的量,味道鮮美,價錢還不貴。
楚溪客覺得新鮮,就幫婆婆宣傳了一波,食客們紛紛慕名而來,自發地冠以“廊橋小碗菜”的叫法。
那位婆婆於是學着楚記的制式,做了一個招牌掛在門口,如今,“廊橋小碗菜”已經頗有名氣了,每日都能引來許多新老顧客。
林淼嚐了一口,驚喜點頭:“確實美味,看來二郎沒有哄我。”
跑腿小哥和氣地說:“客喫得滿意就好,咱們廊橋美食街還有諸多不同口味的小食,您若閒了可以親
自去逛逛。廊橋中有座椅,可以約着三五好友賞景談笑,看不倒翁表演,同茶樓酒肆的雅間門是不同的趣味。”
與方纔那位活潑俏皮的跑腿小哥比,這個顯然更穩重,同樣讓人心生好感。
林淼見過這麼多人情冷暖,自認一顆心早練得八風不動,還是忍不住說:“需要好評嗎?”
“那就麻煩您了。”跑腿小哥便笑眯眯地掏出自己的小竹板。
黃瑜驚奇道:“剛剛不是已經評過了嗎,怎麼還要評?”
“因爲我倆不是一家的呀!”
貓頭小哥揪了揪頭上的貓耳朵,又指了指對面小哥背後的小彩旗,脆生生地介紹道:“我是仙草園的,他是丸子坊的,我們只送奶茶,他們可以接各種跑腿的活計。”
彩旗小哥補充道:“都是楚記的,也算是一家。往後客若有急事,一時間門找不到插着彩旗的,找他們小貓頭也是一樣的。”
貓頭小哥聽到對方這麼成熟穩重的回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有些慌亂地看了楚溪客一眼,急忙補救:“對對對,是一家,找我們也行,我們也可熱心了,扶老婆婆過馬路什麼的經常做!”
說完還偷偷捂緊自己的小竹牌,生怕楚溪客取消五星好評似的。
彩旗小哥把他拉到身後,衝學子們鞠了一躬,微笑着告辭了。
貓頭小哥揪着他的衣角,很是依賴的樣子。
學子們便愉快地喫喫喝喝起來,前所未有的舒心。
鄭司業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情形,沒別的感覺,就是心梗。
楚溪客卻一點兒都不記仇的樣子,笑得一臉燦爛:“鄭司業,喫不喫大飯包?除了火腿和炒蛋,賣飯包的陳叔還給多添了一份醬鴨肉呢!”
“多謝,不喫。”鄭司業面無表情。
趙司業笑眯眯湊上去:“我能不能來一份?”
楚溪客同樣笑眯眯地給他包了一個,還特意多放了一些雞蛋絲,因爲看到他腰間門掛着一塊黃龍玉,看起來有點像炒雞蛋。
趙司業和那些作風嚴謹的監官不同,就這麼站在迴廊裏,抓着大飯包,毫無形象地吃了起來,邊喫邊點頭:“唔,味道不錯,原來稻米還有這般喫法……這個氣味濃香的小顆粒是什麼?”
波斯同學興奮地搶答:“是白芝麻,我家鄉種的,也是我家鄉的商人帶來長安的!”
趙司業便笑呵呵地稱讚道:“波斯真是個好地方。”
波斯同學開心地咬了一口大飯包:“長安也是個好地方,長安的飯好喫,人也很好!”
說完看向旁邊的鄭司業,嚴謹地改口:“大部分人很好。”
鄭司業:“……”
大可以把我的戶冊編號報出來!
就在這時,月亮門那邊涌進來一羣人,雖腳步輕緩,姿態不緊不慢,卻個個氣質卓然,一看就不是等閒之輩。
爲首的是姜紓,他身邊那位穿着紫色的官袍,面色肅然,極有官威,身後簇擁着一衆博士和助教,最後跟着不聲不響的尉遲磊。
楚溪客眼睛亮起來,這是……尉遲直講把自家阿爹給搬來了?
姜紓一雙好看的眼睛掃過來,隱晦地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楚溪客就真的安心了。
接下來,就是拼爹的階段了。
姜紓引着那位穿紫袍的官員往回廊而來,這邊,鄭司業早就畢恭畢敬地迎了上去,還沒走近,就行了個叉手禮:“梁尚書,您怎的親自來了?若有事,派人知會下官一聲就好。”
就連趙司業也收起散漫的模樣,躬身而立。
吏部尚書梁懷,世家出身,進士及第,這次代行禮部尚書之職,總理科考事宜,無論世家還是清流都挑出不毛病,更何況,他還主管官員考覈與遷調,由不得旁人不恭敬。
姜紓代爲回答:“因爲董書生事件,禮部牽連者甚多,原本定下的監考官還少一人,梁尚書此次過來,就是想看看二位司業有無意向。”
有!有有有!
主持科考,是多少文官求之不得的事,不僅有體面,還有實惠!哪怕只是八位監考之一,這一屆的進
士也會尊其爲師,天然結成同盟。
鄭司業和趙司業對視一眼,彼此都沒說話,心裏活動如何豐富就不得而知了。
梁尚書先是看了眼落在後面的趙司業,又轉向鄭司業,指着迴廊中的一排書案,問:“這是怎麼回事?”
鄭司業身形一僵,下意識看向楚溪客,那一瞬間門眼底甚至帶着隱晦的懇求意味。
楚溪客意識到這件事一定很重要,不敢自由發揮,於是悄悄看向姜紓。
姜紓輕輕搖了搖頭。
憑着十幾年來相依爲命的默契,楚溪客立即捕捉到他的意思,於是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回道:“稟尚書,太學此次招考,選拔出不少優秀學子,課室便不夠用了。兩位司業便讓我們暫且在此處暫時安置,還說,之後要撥錢建一間門別具一格的新課室補償給我們。”
鄭司業:“……”
梁尚書看向鄭司業:“當真如此?”
坑已經挖好了,是跳還是不跳?
跳了,就要捨棄和薛斑的結盟,不跳,面臨的則是楚溪客那個小魔頭未知的大招,從而失去擔任監考官的機會,說不定還會被梁尚書記上一筆。
顯然,後者要可怕得多。
於是,鄭司業果斷地點了點頭,說:“太學後院有一片林子,下官想着空着浪費,倒不如蓋幾間門新課室。”
楚溪客脆生生道:“鄭司業還說了,要把那片李子林交給我們打理,將來結了李子就送到慈幼局,算是讓我們讀書的同時也涵養德行了。”
梁尚書揚眉:“當真?”
鄭司業硬着頭皮點點頭。
梁尚書那張嚴肅的臉罕見地溫和了三分,曼聲道:“你與趙司業是同榜進士,又是一同進的太學,我便想着此次監考缺額就在你們二人之中選拔。趙司業是趙祭酒的子侄,趙祭酒爲了避嫌,舉薦了你,我對你不瞭解,便想着親自過來看看,如今看來……很不錯。”
鄭司業忙道:“梁公謬讚,下官愧不敢當。”
梁尚書點點頭,看向他身後的趙司業,道:“若當真是鄭司業入選,你可會有怨懟之心?”
趙司業執了執手,玩笑般說:“原是有的,不過,倘若鄭司業願意把建造新課室的活計交給我,我就平衡了。”
衆人紛紛笑起來。
梁尚書難得笑得開懷,道:“此話雖不着
調,卻也要緊,讓學子在廊下讀書確實失了體統,新課室還是要儘快安排。”
鄭司業除了畢恭畢敬答應下來,還能怎麼辦?
姜紓作爲太學主管,當即表態:“我代表太學子弟,謝過二位司業。”
趙司業笑呵呵地還禮。
鄭司業的心情就複雜多了。
楚溪客暗搓搓蹭到姜紓身邊,軟乎乎地喚了聲“阿爹”,如果身後有尾巴,這時候已經歡快地擺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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