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更
林淼在宮門外等着,楚溪客被一個小太監帶着往裏走。
一路走來,周遭的景緻越來越熟悉。
那棵樹,他曾爬過;那個石墩,他曾坐在上面啃雞爪;嘉福門高高的門檻讓他絆倒過不止一次,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地接受挑戰……
這裏,是他曾經生活過的東宮。
楚溪客怔怔地站在庭院中,看着東牆下那棵紅梅樹,和他記憶中不太一樣了,沒有那麼高大,也不足夠粗壯,不再是他如何舉起小手都夠不到的所在……
可是,那根橫生的枝杈還在,不僅在,還超越其他看似規矩的樹枝,長成了最爲粗壯的一根分枝。
當年,他的母后就是站在這根分枝下,對他的父皇說:“不許剪掉,這世上總該有一根枝條,隨心所欲,離經叛道……”
如今,這根枝條沒有辜負母后的期待。
楚溪客閉了閉眼,逼退眼底的溼意,再邁步向前,腳下已然疊加了父皇與母后賦予他的力量。
厚重的殿門推開,昏暗的大殿上坐着一個人,楚溪客逆着光看過去,恍惚間以爲是鍾離東曦。
不,不是鍾離東曦,對方身上穿的是龍袍。
楚溪客不是第一次看到今上了,卻是頭一回離得這麼近,看得這麼仔細。
怪不得《血色皇權》中屢次強調鍾離東曦少年時和今上長得很像,實際上,在楚溪客看來,不僅從前像,如今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鍾離東曦爲了掩人耳目,故意與從前做風格氣質相反的裝扮,偶爾還會用上易容的小手段。
可是,這些手段瞞得了陌生人,卻瞞不住親近的人。他,阿肆,五公主,甚至姜紓、楚雲和、賀蘭貴妃,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是嗎?
今上到底有多忽略這個長子,以至於再三會面,他卻認不出來?
楚溪客有點生氣了,又很心疼鍾離東曦。
“鹿鳴。”
今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脣齒間緩緩吐出兩個字。
“是我。”
楚溪客挺直脊樑,不想給父皇母后丟人,尤其是在這個滿載着他們一家三口記憶的地方。
今上眯了眯眼:“見了朕,爲何不跪?”
楚溪客不卑不亢道:“學生最近在太學修習禮儀,先生剛好說道,國朝學子面見君王無需行跪拜大禮,從前倒是有一種‘蹈舞之禮’,如今人們覺得繁瑣,便不大用了……陛下若想看,學生給您來一段?”
慢悠悠一段話,既諷刺了今上不懂禮儀,又暗指他上位後禮崩樂壞。楚溪客都忍不住給自己點了個贊。
他都想好了,如果今上真讓他行蹈舞之禮,他就給他來一段某音跳大神版祭祀舞!
意外的是,今上似乎並不打算強求,反倒嗤笑一聲:“這伶牙俐齒的勁頭,果然跟你母親很像。”
鹿鳴的母親?
楚溪客飛快地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不對啊,他記得那位大舅母平時都不說話,總是沉着一張臉,小小的楚溪客都不敢靠近他。
很快,他就知道,今上說得根本不是鹿鳴的母親,而是他的親生母親,鹿攸寧。
今上知道了他的身世!
一個老太監從後殿顫顫巍巍走出來,滿是褶皺的眼皮緩緩掀開,盯在楚溪客那張泛白的臉上。不等楚溪客做出反應,對方枯瘦如老樹根的手就突然抓過來,緊緊鉗住他的手腕。
衣袖被撩起,手肘上面三寸處,有一個銅錢大的傷疤,時間已經很久了,疤痕淺淡幾乎看不出來,楚溪客自己都沒主意。
老太監卻目露兇光,粗魯地扯着楚溪客的胳膊,指給今上看:“就是他!那日摔下梅樹的並非鹿家嫡子,而是小太子!”
尖細難聽的嗓音在耳邊炸響,一段久遠的記憶被喚醒。
他三歲那年的一個午後,趁着宮女打盹兒,鹿鳴悄悄把他帶出了寢殿。爲了讓他痛痛快快爬一次樹,鹿鳴還和他換了衣裳,這樣一來,即便被宮女發現也不會立即被揪回去。
“反正她們向來不在意我。”小小的鹿鳴這樣說。
那時候,楚溪客也太小了,聽不出這句話裏隱含的抱怨和記恨。他反而很開心,覺得鹿家小表哥偶爾也不是那麼壞。
然而,就在他剛剛爬上樹的時候,宮牆那邊突然伸過來一根又長又粗的杆子,頭上還綁着尖銳的鉤子,大概是想勾梅枝,卻把他從樹上捅了下去!
隨之而來的是尖銳的疼痛、鹿鳴飛快跑走的背影,還有掌宮女官驚懼的臉……
再後面的事楚溪客不大記得了,因爲他後來哭暈過去,只隱約聽說母后責罰了那個偷睡的宮女,還有一個年年在宮中偷折梅花、高價賣到宮外的老太監。
此刻,看着眼前這張尖刻蒼老的面孔,楚溪客已經猜到他是誰了。
這個老太監是三皇子找來的。
自從上次,三皇子在楚溪客這裏吃了癟,就一直在暗中調查他。
也是巧了,前段時間有人送了一批東宮中的舊物用來討好他,藉此暗示三皇子入主東宮指日可待,三皇子十分受用,但凡與儲君相關的物件,都會親自看一看。
然後,他就看到了鹿攸寧的畫像。
正常情況下,前朝皇后的畫像是不會輕易流入民間的。然而,那幅畫中鹿攸寧穿的卻不是皇后冕服,作畫的也不是宮中畫師,而是先帝親筆繪製的一幅日常小像。
算是夫妻間的小情趣吧,因此鹿攸寧從未公開過,而是藏進了牀頭的百寶箱裏。
宮變那日,鹿攸寧原本的計劃是,把楚溪客和真正的鹿鳴一起託付給姜紓,還爲他們安排了一隊死士,會一路護送他們去秦州。
誰知,鹿鳴竟不信她,自己偷跑出去,還偷了她的百寶箱,他以爲那個箱子裏藏着金銀珠寶,實際裏面只有帝后之間的情詩、小像,還有和楚溪客穿過的虎頭鞋、戴過的小金鎖……這些纔是鹿攸寧最寶貝的東西。
那一夜,鹿攸寧爲了尋回鹿鳴,幾乎把身邊的死士都派出去了,險些讓姜紓和楚溪客無人護衛。好在,最後還是在一處失火的偏殿裏把人給找到了,可是,鹿鳴卻被大火毀了容貌。
後來,姜紓還是依照鹿攸寧的囑託帶着鹿鳴和楚溪客去了秦州。只是,爲了不連累駐守在秦州的鹿家人,他沒有停留多久,就帶着楚溪客離開了。
至於那個百寶箱,小小的楚溪客認出那是母親的東西,想過要回來,鹿鳴即使燒傷昏迷都死死抱着,不肯給他。
楚溪客是哭着離開秦州的。
再後來,鹿鳴醒了,發現百寶箱裏竟是一堆“破爛”,便生氣地丟進了水塘裏。
這幅鹿攸寧的畫像還是鹿家一個管事婆子好不容易纔搶救下來的。
那位管事婆子在鹿攸寧入宮前侍奉過她,因此一眼就認出了上面的人是鹿攸寧。她不敢還給鹿鳴,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又給毀了,因此便私藏了起來。
前不久,管事婆子生了重病,去世前叮囑兒子那幅畫像的底細,爲的是讓他好生保管,逢年過節給鹿攸寧上柱香。
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家兒子早就染上了賭癮,爲了籌集賭資竟把鹿攸寧的畫像給賣了,還四處吹噓,這是前朝皇后的私像,世上僅此一幅!
因此,這幅畫像才輾轉到了三皇子手裏。
宮中畫師所作的畫像突出的是鹿攸寧端莊的形象,雕琢之下,與她本人的氣質大相徑庭。這幅畫像卻是她最真實的模樣,因此,三皇子一眼就認出,楚溪客和鹿攸寧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三皇子急於抓住楚溪客的把柄,因此派出大量人手去秦州、去洛陽、去後宮尋找當年的舊人,還真就讓他找到了一本鹿鳴怨恨之下寫的日誌,還有這位被鹿攸寧責罰過的老太監。
查到最後,三皇子已經顧不上和楚溪客的私怨了,而是邀功般把這一消息上報給今上。
今上的人脈和手段自然比三皇子更多,很快就有了更爲詳實的證據。
今日把楚溪客抓過來,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此刻,鹿鳴那冊用凌亂字跡寫滿了怨恨與詛咒的日誌,正被小太監託着,攤開在楚溪客眼前。
楚溪客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所以並不慌亂,不過也沒打算承認。
“這樣的日誌我能寫十本,我還說自己是皇長子的小情人呢,陛下信嗎?”
今上:“……”
“你不必再狡辯,不管你是鹿鳴還是前朝太子,朕都不會再留你。”
楚溪客突然喊起來:“阿淼,等我死了,你就找個好人嫁了吧,那半張藏寶圖我只告訴了你,你記得去找阿爹啊!讓他把玉璽藏起來,寧可摔碎了也不要被搶了!”
今上明知他在耍花招,然而聽到“玉璽”二字,依舊禁不住臉色大變:“玉璽果然在你手裏!”
“不在我手裏難道在你這個亂臣賊子手裏嗎?”楚溪客故意做出一副囂張無比的樣子。
因爲只有這樣,才能讓今上相信他有所依仗,不敢輕易動他。
這是姜紓教他的。
自此楚溪客假借“夢境”之說對姜紓坦白了《血色皇權》中的劇情,姜紓就一直在招攬人手、籌謀佈局,努力改變書中的結局。
他還拉着楚溪客演練過,萬一他的身世暴露被今上抓住該如何脫身。
結合姜紓對今上的瞭解,以楚溪客的年齡和身份,越是表現得膽大無禮、有所依仗越能降低今上的警惕。
姜紓還告訴他,只要他以玉璽和藏寶圖相要挾,今上就不會輕易動他。
去年大旱,國庫沒有多少收入,今上又在暗中增兵,銀錢更是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國庫都快被他掏空了,今上做夢都恨不得天上掉金條。
最要緊的還是玉璽。沒有玉璽,今上就永遠名不正言不順,各地藩王就有了正當的理由不受朝廷的管轄,周邊屬國也不再對大昭畢恭畢敬。
對此,今上早已暗恨許久,所以玉璽對他的誘惑力比藏寶圖只大不小。
此刻,楚溪客把之前的演練發揮得淋漓盡致:“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我手裏不只玉璽,還有藏寶圖!你就不好奇爲何國庫會空空蕩蕩,一個銅板都沒有嗎?”
今上目光一沉:“果然是你們乾的!”
楚溪客謙虛地擺擺手:“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是先帝未雨綢繆罷了。先帝早就料到在他駕崩後會有人狼子野心,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各地藩王,所以提前把國庫裏搬空了,藏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m
今上咬牙道:“這個地方,在哪兒?”
楚溪客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着他:“是我傻還是你傻,保命的東西,你以爲我會告訴你?”
“有你說的時候。”
今上陰冷一笑,拍了拍巴掌,緊接着曹巖就把林淼揪了進來。
“這就是你的小情兒?果然生得精緻脫俗,就是不知道,禁軍校尉的刀劃在這樣一張臉上,會不會增色幾分。”
楚溪客心頭一緊。
林淼卻昂首佇立,傲聲道:“那就要看看,曹校尉的刀是先劃傷我的臉,還是割斷我的脖頸了。”
今上嗤笑:“螻蟻小民,自不量力,你以爲朕會在意你的生死?”
“我在意。”楚溪客肅聲道,“他要是死了,我就立即咬舌自盡,你就等着我阿爹給我報仇吧!”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捨得死。”今上冷聲道,“曹巖,先廢他一條腿!”
曹巖當即拔刀,對着楚溪客刺下去。
楚溪客就地一滾,而曹巖的刀“不小心”刺偏了,好巧不巧紮在楚溪客胸口。
楚溪客“嗷”的一聲慘叫。
林淼大驚失色,一下子撲過來,不顧刀鋒凌厲,雙手一抓,把曹巖推開,然後他的手就按在了楚溪客的胸口上,一邊按着一邊哭喊起來。
在旁人看來,就像是楚溪客的胸口被刺破,血流不止的樣子。
就連今上都嚇了一跳,低吼道:“曹巖,你怎麼回事!”
曹巖轉身執手,剛好擋住今上的視線:“稟陛下,是他自己撞上來的……他,的確存了死志。”
今上眉頭一蹙,起身去看。
楚溪客疼哭了,不是因爲胸口,而是心疼林淼,爲了陪他演戲,林淼居然劃破了自己的手!
今上視線落在他胸口被刺破的衣襟上,隱隱看到一抹亮光閃過。
他冷笑一聲,道:“來人,扒了他的衣裳!”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喊:“父皇,救我!”
今上一怔,擡頭看去。
只見一個頎長的身影一腳踢開殿門,逆着光大步走來,彷彿裹挾着排山倒海般的迫人氣勢。
他身後,阿肆與雲煙一人握着一把刀,刀刃分別抵在二皇子與三皇子脖頸。
鍾離東曦微微一笑:“二換一,這買賣陛下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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