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體驗系統之三個人(二)(三)
“肖小姐午間有沒有空?兆豐酒店裏有間茶室,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肖小姐喝杯茶?”
不得了!肖文靜想,顧遴居然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字!
她遲疑這一會兒就錯過了拒絕的時機,張開口,婉轉推託的話都到了舌頭尖,又閉上了嘴。
不能得罪大客戶。她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心裏有另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這算是個“約會”嗎?
她眨了眨眼,望着對面光潔如鏡的貼瓷牆面,應道:“好啊,難得顧先生有興致,我當然奉陪。”
電話掛斷,午休時間還差十分鐘。肖文靜又出了一會兒神,掏出鏡子補了補脣紅,便提了包包出去。
老闆不在,辦公大廳裏早就鬧成一團,員工們在相互的隔間竄來竄去,只等午休鈴響。看到肖文靜出來,笑語喧譁一瞬間降低了分貝,各式各樣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肖文靜在心裏冷笑,她當然知道這些目光的意思,就像她知道洗手間裏會傳播什麼樣的流言。雖然對不起狗血連續劇,她一次也沒親耳聽到過。
她昂首挺胸地穿過大廳。
踏出寫字樓,兆豐酒店在對面俯視着她。與肖文靜她們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區最高十四層相比,兆豐酒店二十八層的高度已經足以傲視羣雄了。
夾在人流中走過人行天橋,肖文靜偶然擡頭望了眼天空。陰沉沉的,怕是要下雨了。
茶室在兆豐酒店的一樓,比肖文靜想象得更假模假式。顧遴要了一間包廂,兩人面對面跪坐在紅木小几前。
木頭是好木頭,很漂亮的仿古傢俱,可惜太漂亮了。
肖文靜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嘴角輕撇。顧遴慣常的沉默着,服務生送上茶來,他替肖文靜斟了一杯,自己舉杯就脣。
是龍井。
肖文靜揭開碗蓋,龍井潤澤的清香和着熱氣撲到面上,她吸一口氣,只覺所有的煩悶全都煙消雲散,原來這便是心曠神怡的感覺。
茶室裏居然還有人現場演奏古箏,兩人茶蓋與茶盞輕擊的聲響在錚琮的音樂聲中似乎也有了韻律。肖文靜不甚在意地聽着,小小地啜了一口茶,茶香沁入脣齒間,又似乎隨着茶水的流動,將四肢百骸都浸潤了一番。她不禁閉了閉眼,輕輕嘆息道:“好茶。”
睜開眼時,顧遴用琥珀色的眼睛安靜地注視着她,那雙眼睛在燈光下剔透的像琉璃珠子,不知怎麼,肖文靜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顧遴仍是不說話,他低下頭,也喝了一口茶。
肖文靜看着他低首時垂在額前的劉海,半遮住了眉眼,喝茶的動作有點僵硬,他似乎所有的動作都是僵硬的,像是強行進入了不適應的場合,像小孩兒裝大人。
她的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個小小的聲音:這算是一個“約會”嗎?
肖文靜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卻也沒辦法移開目光。她看得太過專注,連手機鈴響都沒留意,直到顧遴向她頷首示意。
她連忙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離座接通手機。
“你好,我是肖--”
“小靜!”
又是肖夢琴。肖文靜壓低嗓音道:“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你選了那個男人不要我,現在又來糾纏不清,到底有什麼意思!”
肖夢琴發出一聲短促苦澀的笑,柔聲道:“小靜,媽媽知道自己錯了,媽媽對不起你……我現在只求你最後一件事。”
肖文靜回頭看了一眼顧遴,做個不好意思的手勢,顧遴點了點頭,示意她隨意。
她走遠幾步,不耐煩地問:“什麼事?”
電話那頭傳來肖夢琴節奏不穩的呼吸聲,頓了頓,她道:“你擡頭看看外面。”
什麼意思?肖文靜怔了怔,下意識地擡頭望出去。茶室的窗都是仿古的紅漆雕花瑣窗,一溜全開着,只能看到愈發陰暗的天空。
“你什麼意思?”
肖夢琴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輕得似乎要飄起來。
“你不是要我死嗎?如你所願。”
電話掛斷,肖文靜遊移的視線定在對面大廈十三樓某個藍色的窗口--那是她的辦公室。那麼,肖夢琴要她看的是……肖文靜呆了片刻,奮力衝出茶室!
她差點撞上端着熱茶的服務生,險險避開,腳下失了平衡,在大堂重重摔了一跤。
該死的大理石滑得要死!肖文靜掙扎着爬起來,仍然搖搖晃晃站不穩,隨後追出的顧遴扶住她,訝然問道:“肖小姐,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肖文靜掙脫他,膝蓋好像磕傷了,她忍着疼快步奔到電梯前,剛好電梯門打開,她一步跨進去。
“肖小姐?”
顧遴跟了進來,肖文靜現在沒空跟他解釋,匆匆掃了一眼,按下最頂層四十八樓的按鍵,心急如焚地盯着紅色的數字一級一級升高。
還好沒有人截停,電梯直接升上四十八樓,門一開,肖文靜疾衝了出去!
她一口氣跑上臺階,天台的門半掩着,她一把推開!
撲面一陣疾風。
肖文靜猝不及防,被吹得踉蹌後退。顧遴在身後及時握住她的肩膀,助她穩住身軀。肖文靜又向前走了幾步,擡手撩開被風吹得遮住眼睛的長髮,焦急地四下張望。
在那裏!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尖叫的慾望,儘量用平常的音量道:“媽。”
肖夢琴面向外站在狹窄的天台欄杆邊沿,風一陣一陣拂過,她張開雙臂,髮絲衣袂在風中飄飛,身體不停搖晃。
“媽!”肖文靜終於尖叫出來。
肖夢琴徐徐轉過身來,晃了晃,肖文靜差點又失聲尖叫,連忙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肖夢琴看着她,淒涼地微笑,哀切地道:“小靜,你來了。”
肖文靜胡亂點了點頭,故作輕鬆地道:“媽,我說的是氣話而已,以前又不是沒說過,你這算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
肖夢琴笑着搖了搖頭,輕聲道:“小靜,媽知道媽對不起你,媽甚至沒有勇氣承認……我根本沒資格做一個母親。”
她的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肖文靜好不容易聽清,趕緊否認:“我說了,那都是氣話,你沒對不起我,你要和誰在一起都是你的自由。”
“勇哥……”肖況的笑容變得苦澀,道:“勇哥早就不理我了,他根本不喜歡我。對啊,我算什麼?他和我在一塊兒,只是因爲我是你的母親……現在我不是了,我算什麼?”
好吧。原來如此!熟悉的抽痛襲上肖文靜的腦神經,說什麼對不起她這個女兒,說到底又是爲了那個男人!
“媽你別急,”她耐下性子哄她,“他不會不理你,他對你是真心的。”
肖夢琴的眼睛似乎亮了亮,充滿期望地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不相信你們的愛情嗎?”
肖文靜強忍住嘔吐的慾望說完這句話,安撫地對她笑了笑,連忙在口袋裏掏手機。
沒有?沒有!她這纔想起來,匆忙中扔了手機,連包包一起遺落在茶室。
剛想回去找,身後冷不丁遞來她的手機,肖文靜回過頭,顧遴提着她的大包包,維持面無表情,琥珀色的眼珠看了看她,又看向天台上的肖夢琴。
肖文靜現在管不了他怎麼想,她接過電話,甚至不用翻電話簿,直接按下那十一位熟悉的數字。
“小靜?”那男人驚喜地道,“你居然會打電話給我?”
“聽着,”肖文靜冷冷地道:“我現在在兆豐酒店二十四樓的天台上,肖夢琴要自殺,你快過來。”
那頭陡然安靜,好一會兒,傳來細細的呼吸聲。
“再說一遍,你們在哪兒?”
“兆豐酒店,天台。”
掛斷電話,肖文靜擡頭,再度望向肖夢琴。
她仍在風中顫巍巍地站着,表情安詳,甚至閉上了眼睛。
說實話,肖文靜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肖夢琴,這樣平和淡定而不是瘋狂的肖夢琴,這樣似乎對她所有的選擇都深思熟慮,意志堅定,絕不會動搖的肖夢琴。
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肖夢琴。
“媽,”肖文靜揚聲道:“他快來了,你千萬小心,別掉下去!”
肖夢琴緩緩睜眼,像是有點驚訝地看着肖文靜,搖着頭笑了:“小靜,謝謝你,媽媽一定會幸福的,也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肖文靜差點想冷笑,總算想起不能刺激她,但仍忍不住道:“你確定和他在一起能幸福?”
“是,我一定會幸福。”肖夢琴低低地道,然後用更低的聲音,喃喃道:“因爲我愛他啊,相愛的人在一起當然會幸福。”
肖文靜沒聽清她的話,因爲身後陡然爆發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她倏地回頭,看到一名女服務員連滾帶爬地跑下樓。
這下好了,很快警察、記者、圍觀羣衆都該出來,要來的一個都不會少。肖文靜苦中作樂地想,說不定葉子襄能在電視上看到她。
“小靜。”
肖夢琴又在喚她,肖文靜按揉着抽痛的太陽穴,轉頭看她,問道:“對你而言,愛情真的比一切都重要嗎?”
“當然,”肖夢琴滿臉夢幻,嘴脣開合,居然吟起了詩
“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裏,從所有金色的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
只聽了第一句肖文靜就怔住了,她當然記得這首詩。
父親還活着的時候,他和肖夢琴很是甜蜜,肖夢琴是學文的,總喜歡給他念情詩,兩個大人當她這個小孩子不存在一般互訴情話。
她念得最多的便是這首激烈的茨維塔耶娃的詩:
“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裏
從所有金色的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
我要把鑰匙扔掉,把狗從石階上趕去
因爲在大地上的黑夜裏,我比狗更忠貞不渝
我要從所有的其他人那裏--從那個男人那裏奪回你
你不會做任何人的新娘,我也不會做任何人的夫,
從黑夜與雅各一起的那個人身邊
我要決一雌雄把你帶走--你要屏住呼吸!
……”
“夢琴!”
男人粗嘎的叫聲打斷了肖文靜的回憶,她深吸一口氣,強逼自己嚥下了不知何時涌出的淚水。
那個男人跑上了樓,身後跟着酒店經理和一大幫服務員。
“夢琴!”他站都站不穩,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你別做……別做傻事……”
“勇哥……”肖夢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置信,驚喜、困惑、愛惜、受傷……種種情態在臉上變化。最後,她毅然決然地,縱身跳下--落在天台上。
她歡快地跑向那個男人,緊緊抱住他。
肖文靜轉身就走。
“文靜!”
“小靜!”
不管他們如何呼喚,肖文靜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經理走近她,疑惑地問道:“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不答,顧遴忽然道:“沒事。”
他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從經理身旁擦過,穿過服務員們讓開的一條道。
兩人從天台走下來,肖文靜在電梯門前看到了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她家失蹤了一個上午的老闆。
楊慎思靠在牆上,朝顧遴頷首招呼,目光轉向她,散漫得像是沒有焦點。
肖文靜猜不出他爲什麼出現在此時此地,也不想解釋她和顧遴爲什麼在一起,她現在沒有心力去解釋。
她也向楊慎思點了點頭,電梯門打開,顧遴一把扯了她進去。
電梯門合上。
在顧遴突如其來的強硬下,肖文靜被拽回他的房間,按坐在沙發上,他一眨眼變出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幾乎是抓起她的手貼住杯壁。
肖文靜回過神時,對上的便是顧遴琥珀色的眼睛,看不出絲毫感情,卻有特殊的安撫意味。
“呃,顧……”
“不想說話就別說。”顧遴打斷她。
……那好吧,肖文靜乖乖閉嘴,因爲她確實不想說話。
兩人沉默地對坐,爲了避免尷尬,肖文靜低着頭小口小口地喝完整杯熱巧克力。
在茶几上放下杯子,肖文靜隨意一瞥,看到右手邊的筆記本屏幕。
屏幕是亮着的。
肖文靜總算知道那是什麼網頁,而她又爲什麼覺得它眼熟。
原來顧遴,真的就是那個“顧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