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體驗系統之沒有葉子襄的故事(四)
他走到肖文靜面前,沒有揀起那顆仍是徐徐滾動的球,而是蹲下身,平視着她。
她曲起一條腿,左手放在膝蓋上,身體舒適地倚着牆,眼睛閉緊,耳朵上還戴了耳機。
這個女孩兒……顧遴皺緊眉,心想,還真倒黴。
他無意中旁觀了她和楊慎思、黃月娥的三角關係,知道錯不在她,她簡直可以說是最無辜的那個。可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並不會因爲你沒有錯、你無辜,就會對你公平一點。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顧遴想要冷笑。
光線不太好,月光只鋪陳到肖文靜腳邊,她的半身籠罩在黑暗裏,模糊得只剩一個輪廓,又像天一亮就會消失的幻覺。
顧遴莫名一陣心慌,忍不住使勁推她,她被推得倒向一側,他又忙一把扶住。
肖文靜睜開眼,顧遴正炯炯地盯着他,琥珀色的瞳仁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在聽什麼?”他問。
她摘下一邊耳機,遞過去。
他接過,在手心裏把玩這個小巧的玩意兒,張開手掌,將耳機塞進左耳裏,整個人坐到文靜右側,和她一樣背靠牆壁。
本城的秋天一年比一年溫度高,年輕的學子們仍然穿着夏裝,薄薄的T恤貼在身上,夜裏卻有些涼。
尤其背後的木牆,透體而入的寒涼。
兩人都似沒有感覺,肩並肩坐着,她閉着眼,他望着腳邊的月光,月亮移動,月光一寸一寸後退。
“謝謝你。”肖文靜開口道。
“嗯。”顧遴當仁不讓地應了聲。
他睜開眼,側首見她低眉垂目,一臉柔和。
“你不恨他們嗎?”
“恨誰?”
“那些不分青紅皁白冤枉你的人。”
肖文靜也睜開了眼睛,看到顧遴近在咫尺的面孔,近距離看着這張臉真是一種視角衝擊,月色下他清秀得如同墨畫,黑的眼白的膚,這極清就翻成極豔。
“嗯。”她不受控制的心跳加快,勉強維持表情不變,淡淡別開眼,“沒什麼好恨的,他們都是和我無關的人。”
她又閉上了眼睛,不知道顧遴聽到她這句話以後驀地一震,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成拳,不小心碰到旁邊的籃球,籃球緩緩的滾了開去,從陰暗的角落滾到清明的月光下,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是啊,他苦澀地想,傷害她的都是她不在意的,所以她能輕易置身事外,而不像他……
也不知過去多久,顧遴站起身,大步過去撈起球,將球頂在食指上轉動,也不打聲招呼,就那麼慢慢走出體育館。
直到腳步聲遠去,肖文靜才睜開眼,身旁的地板上只餘下一隻孤伶伶的白色耳機。
刺耳的電鈴聲響徹教室,肖文靜擡頭看鐘,十點半,要鎖門了。
教室裏稀稀疏疏的幾個人站起來收拾東西,每個人都表情木然,獨來獨往,甚至沒人擡頭好奇的看對方一眼。青春有無限的活力無限的可能性,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龜縮在枯燥的書本里,而選擇了這條路的人,似乎也不自覺的抗拒書本外的人生。
肖文靜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居高臨下地俯視衆人,看着他們陸續走出,安靜地拖着自己的影子,聽着腳步聲沿着走廊漸漸遠去,隔壁教室裏值班老師在關窗,窗玻璃發出顫慄的呻吟。
她向後靠住椅背,桌面是攤開的柏拉圖《理想國》,一個晚上只翻了一頁。輕薄的紙張在燈下微微透明,白天看去光滑平順的表面,現在佈滿凹凸不平的細小的瑕疵,就連整整齊齊的宋體鉛字,也似乎變形得張牙舞爪。
是燈光的關係吧?
肖文靜擡起頭,直視頭頂上的白熾燈,眼前很快出現光暈,有些灼痛,她閉上眼,眼瞼內仍是五彩繽紛。
自討苦喫。她自嘲的一笑,揉着乾澀的眼角,永遠都學不乖,總是去做一些明知無意義且對自身有害的事。
或者,是天性?
她緩慢地眨着眼,沒注意夜風從幾盞昏暗的路燈間穿行,拂過梧桐已經可以伸展的枝葉,旋轉着鑽進教室左側的窗口,圍繞她的髮梢,踮起腳尖舞蹈。
“譁--”
教室後方的側門被推開,值班老師訝異地看着她,再看了看她面前的書,微笑道:“肖文靜同學,還有十多分鐘就歇燈了。回去吧,用功雖然是好事,也要注意休息。”
肖文靜笑了笑,收拾書本起身,向老師點頭致謝。
她不認識這位老師,但人家顯然對她印象深刻。兩人擦身而過時,老師又感嘆道:“現在的大學生真是兩極分化嚴重,成績越好、家世越好的,人家反而越努力,如果我兒子有你一半懂事,也不浪費我每年給他交的那些嚇死人的學費了!”
肖文靜回頭看老師,老師揮揮手,走過去關窗,把不情願的夜風鎖在外頭,又一盞一盞的熄燈,半邊教室立刻暗下來,另一半仍明如白晝。
肖文靜走開兩步,挨在牆上,聽着關燈時“啪”一聲開關響和滋滋的電流聲。走廊盡頭一扇窗半開着,路燈閃閃爍爍的光投在上面,像一個若有深意的媚眼。
她被這眼光吸引,一步步走了過去,手按在冰涼窗框上,探頭下望。
沒料到真的有人。
顧遴仍然穿着他那彷彿標誌性的一襲黑衣,黑髮在走動時輕輕揚起,從上方看去最顯眼是一副寬肩,即使一手插在褲袋裏,一手託着籃球,那肩膀仍是穩穩當當,彷彿能夠擔負所有過往歲月厚重的悲傷。
這個人……肖文靜覺得自己很無聊,卻忍不住趴在窗框上凝望他,那天夜裏顧遴就是這個樣子走出去,沒多久羅存一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她這才知道他爲什麼會大半夜地等在體育館。
這個人和她原先以爲得不太一樣,肖文靜想,她以爲他是個暴戾驕橫、毫無禮貌的中二少年,因爲一張臉被女孩子們寵壞了,把自己當作宇宙的中心……可沒想到,他原來是這樣的……溫柔。
是了,就是溫柔,他看到了她最難堪的一幕,卻既沒有嘲笑她,也沒有假惺惺安慰她,他只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然後收留了她。
在她無處可去的時候給她一個可以獨自流淚的空間,雖然也會問她,你恨嗎?但不會咄咄逼人地尋根究底,他尊重她的選擇。
就連羅存一,肖文靜微笑地想,在那麼多人面前被他打敗羞辱過的羅存一也跟他化敵爲友,看來每個接近他的人都能感覺到,顧遴冷漠的外表下出乎意料地藏着一顆柔軟的心啊,
像是感應她的注視,樓下的顧遴突然擡頭,黑髮向腦後滑開,發出淡淡暈光的白皙臉孔仰起來,琥珀色眼眸望向三樓半開的窗口。
遠處有車緩慢的馳過,車燈掃過來,窗玻璃安靜得像熟睡的大海,流光掠過表面,照不見深層的喜怒悲哀。
他什麼也沒看到,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窗後,肖文靜蜷縮在窗臺下,把臉貼緊膝蓋,偷偷伸了伸舌頭。
好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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