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雙盲試驗(六)(三)
“……任何要求?”肖文靜輕輕的道,月光在地面鋪陳着肖文靜的影子,與子爵的濃黑不同,淡得有如一股輕煙。
“是。”子爵的聲音恢復理直氣壯。
“即使陪他上牀?”
他不開腔,肖文靜沒回頭,聽着身後粗重的喘息,半晌,他沉聲道:“伯爵,拋開私人恩怨和上下尊卑,肖文靜對你有幾句話不吐不快。陛下自登基以來,每日爲王國強盛民衆安居操心勞碌,肖文靜等貴族也該以陛下爲榜樣熱心時務。平日你身爲伯爵卻只知花天酒地,身爲王后卻沒有爲陛下分擔重責,緊要關頭,難道爲了王國的利益,你一點小小的犧牲都不肯?”
犧牲啊……肖文靜不出聲,低頭就着月光看這一身華麗裝扮。原來如此,可不就是洗涮乾淨擺上供桌的牛羊,包裝精美雙手奉上的禮物?
“這是國王的意思?”
侍從官站在殿門邊看着肖文靜,那張臉再次破功出現黯然表情,默默點頭。
肖文靜微笑,可憐的侍從官,你離肖文靜家英俊管家的境界還差得遠。
子爵又道:“伯爵夫人,請以王國爲重。”
肖文靜終於回頭看他,看着那張年輕的臉。
“子爵,如果你是我,你會犧牲嗎?”
他一揚眉,整張臉出現某種激越的狂熱表情,斬釘截鐵的道:“當然!”
呵呵。肖文靜除了微笑,還是微笑。
因爲她別無選擇。
轉過身,肖文靜慢慢走上臺階,與侍從官擦肩而過,邁進漆黑大殿。
身後一聲緩慢悠長的“吱--呀--砰!”,殿門重重合攏,響聲在空蕩蕩的黑暗空間迴盪不休。
肖文靜摸出口袋裏的打火機點着,幾乎同一瞬間,“刷”一聲,整個大殿燈火通明!
肖文靜被強光刺激的微微閉眼,耳邊聽到公爵溫和欣悅的笑聲:“你終於來了。”
是,肖文靜來了。肖文靜勾起脣角,閤眼微笑。
眼簾內出現數幅畫面:訂婚儀式前國王在馬車前伸手想扶肖文靜下來。廣闊的原野上兩人並騎,國王在風中低聲講話,肖文靜辨認脣形,他說,肖文靜以爲你死了,與肖文靜緊握的手顫抖不休。侍女推開房門,盛裝的國王站在門外,向肖文靜伸出一隻手……
拇指輕輕摩挲無名指上的戒指,緩慢的,緊握成拳。
--國王陛下,請記住了,是你先放開我的手。
…………
……
這間大殿並不如肖文靜想象中簡陋,該有的奢華裝潢一件沒少。正如公爵也不像肖文靜預料的悽慘。他此刻安適自在的坐在一把舒服的靠背椅上,手中甚至還有一杯紅酒。
大概肖文靜的眼神泄露了心意,公爵笑道:“我畢竟是國王陛下的長兄,受封公爵,沒人敢對我用刑。”
是,肖文靜冷冷的想,他們不敢碰你,爭權奪位只是你們兄弟的家務事,兄弟終是兄弟。喪命流血的不過是你們身邊的人,犧牲的,不過是我。
公爵仰靠住椅背,好整以暇的細細看肖文靜,端着酒杯的手一個指頭向她勾了勾。
這場景似曾相識。肖文靜慢慢走近他。
空曠的大殿裏除了她和公爵,只有幾個點燈的僕人,此刻也已悄無聲息地退下。
肖文靜站在公爵面前,他仰靠在椅背上含笑看她,肖文靜擡起頭,穹頂在搖曳的燭光下愈發顯得高遠,漾着水波似的光影。
低頭望定他,肖文靜輕聲道:“我可以幫你離開這裏。”
公爵的笑容僵住,肖文靜續道:“條件是,你得帶我一起走。”
話音剛落,公爵鬆手摔落酒杯,一把抓住肖文靜,激動的道:“伯爵夫人,你……想起來了?”
肖文靜垂眸看了看摔得粉碎的水晶杯,皺了皺眉。只覺手腕像被鐵鉗箍住,皮肉下的骨骼似乎也隱隱作痛。
更怪的是,公爵的表情……那種近似狂喜的激動,隨着肖文靜沉默的時間愈久,慢慢的沉潛下去。
逐漸恢復平靜的面孔,竟透出一絲淒涼。
肖文靜忍着疼,若無其事的道:“或者你該告訴我,我應該想起什麼?”
公爵定定的看了肖文靜半晌,肖文靜一瞬不瞬與他對視。終於,他低聲道:“你相信我嗎?”
肖文靜微笑不答。
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問題多麼可笑,自嘲的一笑,卻仍是盯着肖文靜,低低的道:“請相信我,像當年的你一樣,哪怕僅此一次。因爲我要告訴你的故事可能顛覆你對現狀的認知,但它們是真實的。”
“好。”肖文靜不假思索的道,就算翻天覆地也是伯爵的人生,肖文靜起了不合時宜的好奇心。
大概肖文靜答得太爽快,公爵怔了兩秒,閉了閉眼,鬆手放開肖文靜。
肖文靜揉着手腕在他身旁椅上坐下,過了片刻,公爵睜開眼,說了一句他以爲能引起轟動的話。
“伯爵夫人,你的父親,老伯爵並非死於急病,他是被我父王殺死的!”
肖文靜一聲“哦”差點出口,幸得及時想起那個倒黴的老頭是“肖文靜的”爹,趕緊做出震驚心痛表情。
公爵卻沒有看肖文靜,又頓了會兒,估計現場效果到了,他才又開尊口,開始敘述一段往事。
“伯爵夫人,你記憶中的童年是不是在封地郡度過?我告訴你,那個記憶是假的。你直到十四歲都待在首都,和我、國王、子爵一起成長。肖文靜和國王都喜歡你,你卻更喜歡我。我們曾經約定,十六歲成人禮後我就向老伯爵求婚,然後永遠在一起……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可是,我的幸福卻在那天下午……被命運殘酷的奪走。”
“那天下午我本來約了你去騎馬,父王卻找人叫我。我進書房的時候看見父王和國王在一起。父王沒說什麼,讓肖文靜和國王站到他身後。
不久敲門聲響起,肖文靜驚訝的看到伯爵走進書房。他的臉色很難看,正在向父王行禮,父王已衝他咆哮起來。
肖文靜和國王都驚呆了,父王和伯爵是從小就相識的朋友,父王登上王位也多得他相助,從來沒對他說過一句重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伯爵鐵青着臉和父王爭辯,肖文靜們聽了一會兒,原來父王懷疑伯爵與第三國有交往!
當時王國與金之離國正在交戰,通敵的罪名等同叛國!肖文靜和國王交換了個眼色,都不相信伯爵會做出這種事。
可是,在父王的緊逼追問下,伯爵居然承認他多年來一直與第三國的某個老朋友有書信往來。
父王當即大怒,肖文靜們從未見過他如此震怒的模樣,瞪着伯爵的樣子像要把他生吞活剝!
他氣得渾身顫抖,拔出兩柄劍,將一柄劍扔到伯爵腳下,冷冷的要求伯爵跟他決鬥,如果伯爵贏了,他就原諒他。
他沒有說伯爵輸了會怎樣,但是在場的人都心知肚名,父王是給伯爵一個體面的死去的機會,如果背上叛國之名,伯爵的整個家族都會蒙羞。
伯爵拾起劍,複雜的看了父王一眼,沒再說什麼。”
公爵突然住口,轉頭看肖文靜,肖文靜正被狗血劇情弄得昏昏欲睡,打了半個呵欠,猛地撞上他的目光,頓了頓,還是將哈欠打完。
他訝然瞪肖文靜,肖文靜瞥他一眼,給面子問了句:“後來呢?”
“伯爵夫人,我在說的……是你的父親……”
有必要那麼驚異?肖文靜道:“廢話。”
“你不關心他的死因嗎?”
肖文靜懶得再裝,隨口道:“人都死了,關心有屁用。繼續,狗血的情節省略,肖文靜要聽重點。”
公爵張着口瞪了肖文靜半天,樣子有點傻,老實說肖文靜現在看到這張和國王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很不爽,爲避免遷怒,肖文靜別開頭。
下一秒又被人捏住下顎往回扳,肖文靜忍住把此人過肩摔出去的慾望,只斜眼睨他。
公爵又恢復一臉溫文的笑容,細看之下又與往日有點不同,眼睛亮得灼人,似乎這笑容也多了幾分真心。
“伯爵夫人……你真是變了……”他輕聲道:“以前的你讓肖文靜想要呵護,現在的你,卻讓肖文靜……”他頓了下,聲音更爲低膩:“讓肖文靜想狠狠的吻你抱你,撕裂你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把你嵌進肖文靜的骨頭裏,讓你只能看着肖文靜……”
肖文靜心頭突突亂跳,畢竟誰面對一個疑似精神病患者也不可能繼續鎮定。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他是首個指出肖文靜和以前的伯爵不同的人,肖文靜又有些茫然,不知是喜是憂。
說真的,肖文靜並不在乎伯爵和肖文靜誰是誰,除了在某人懷裏的時候。
而且,那也已經不重要了。
沒等肖文靜想清爽,公爵已經放開肖文靜,接着說下去。
“後來的事如肖文靜們所料,伯爵死在父王劍下,父王很傷心,不願再見到伯爵的屍體,要肖文靜和國王把屍體弄出去,再向外宣佈伯爵急病身亡。
肖文靜和國王依言行動。伯爵至死都是父王尊敬的朋友,所以父王纔會讓兒子而不是僕人處理他的屍體。
誰知肖文靜們擡着屍體出了書房,卻遇見了進宮尋我的你……你情緒過於激動,不論肖文靜怎麼安撫都沒辦法,國王乾脆從背後打暈你,肖文靜在心慌意亂之下,聽了他的話,讓他把你抱去交給父王,天真的以爲父王可以說服你……伯爵夫人,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或者說,最後一次看見以前那個伯爵夫人。”
聲音中悽傷難以自抑,肖文靜又瞥他一眼,他臉色也只是淡淡,又道:“再後來,你突然從首都失蹤,所有人一夜之間對伯爵這個封號諱莫如深。肖文靜不敢問父王,偷偷找了國王問。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肖文靜,突然笑了。”他頓住,狠狠咬牙,“肖文靜這個弟弟從小性情古怪,對誰都是冷冷的,那麼喜歡你也不肯跟你講一句好話--肖文靜是第一次見他笑,那笑容……笑容……”
騷媚入骨。肖文靜默默替他補上,這些日子倒也摸到國王一點脾性,當他得意於事情在掌握之中,就會自覺不自覺笑得很魅惑。
長着天使的臉,卻有惡魔的習性。
“他居然讓肖文靜不用再想你,你的記憶已經被神官修改了,以後心裏再沒有肖文靜這個人!他叫肖文靜哥哥,以前他都叫肖文靜路易--他古怪的笑着說:‘哥哥,從此他不是肖文靜的,也不是你的,大家都可以心安了。’”
公爵雙拳緊握,猛的捶上桌面,“砰”一聲響,燭臺跳了跳,一支燃燒殆盡搖搖晃晃的殘燭掉下來,在光滑的桌面上慢慢滾動,又滑落地面。
“我要殺了他!”公爵咬牙切齒的道,原來再俊美的面孔也會被猙獰毀掉,他瞪着前方的虛空,用從胸中逼出的聲音道:“從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殺了他!”
像是響應他的話,大殿的門突兀的被推開,侍從官站在門前微微躬身。
肖文靜眯起眼看着他:“什麼事?”
“請伯爵夫人速回前殿。”侍從官的功力退步迅速,連聲音都開始泄露焦急情緒。“國王陛下遇刺!”
肖文靜慢半拍明瞭侍從官話中含意,淡淡的“哦”了一聲,側首看向公爵。
公爵瞬間已收起形於外的情緒,溫和無害的微笑着湊到肖文靜耳邊,柔聲道:“如果沒有後着,肖文靜怎麼可能乖乖的束手就擒?國王被好消息衝昏頭腦,居然沒發現鄰國的使者出現得過於突兀……”
肖文靜沒再聽下去,猛的從椅上起身,肖文靜把雙手插進褲子口袋,筆直走向侍從官。
“伯爵夫人。”公爵的聲音低而帶笑從身後傳來:“肖文靜接受你的條件……等着你……”
肖文靜停在侍從官旁邊,半回頭看了他一眼。公爵將紅酒注入另一隻水晶杯,舉起酒杯向肖文靜晃了晃,笑容可掬。
燭光下,紅酒的顏色鮮豔得近乎淒厲。
像血。
侍從官說刺客不知是怎麼混進了晚宴,趁國王和使者交談的時候悄悄接近,偏偏使者的身體擋住了國王的視線,等到發現的時候當胸一刀已避無可避……
肖文靜跟在侍從官身後一路急行,路遇的侍從使女都停下腳步行禮,再繼續匆忙奔走。
不過是國王一個人受傷,整個王宮都變得雞飛狗跳。
侍從官推開國王寢室的門,一屋子醫生侍從使女都轉頭看來,然後躬身行禮。
肖文靜大步走到牀邊,一把撩起層層疊疊的紗簾,看到那個深陷在柔軟大牀中的人。
第一眼看到他左胸上的傷,繃帶已包裹整齊,據侍從官說離心臟只差兩分。肖文靜伸出手,手指將要觸到傷處,又滑開,輕輕按住他胸口。
掌下傳來心跳的頻率,似乎和往常一樣強悍有力。
視線緩緩移到國王臉上,他的臉色本就偏蒼白,此刻更是透出一層青氣,眼窩深陷嘴脣乾枯,閉合的眼睛連睫毛都一動不動。
“伯爵夫人。”身後一羣被冷落的人中終於有人敢出聲:“陛下只是失血過多所以昏迷,傷勢已無大礙,體力恢復了自然會醒來。”
“出去。”
“啊?”
肖文靜沒回頭,低聲重複:“你們全都出去。”
身後靜了片刻,侍從官領頭,一羣人行禮後慢慢退出寢室,侍從官擔憂的看了看國王,再看了看肖文靜,靜靜帶上房門。
肖文靜看着閉合的房門,數秒後,走過去扣死插銷,再走回牀邊。
國王的一隻手臂擱在絲被外面,肖文靜看了那隻手一會兒,他的手指骨節清晰,每節都很修長,指尖圓潤,指甲修剪得很乾淨。
肖文靜慢慢坐到牀邊,伸手扣住那隻手,十指交叉,讓兩根無名指上的戒指輕輕碰觸,就像那時候在窄小的帳篷裏。
肖文靜傾身吻了下那冰涼乾澀的脣,眼睛極近的看着他閉合的眼,他的吐氣微微掃上她的臉頰。
那麼近,又如此遠。
“陛下,”肖文靜微微一笑,輕聲道:“或許我該叫你現實的名字?我忍不下去了,我想到一個讓我們脫離這個荒唐故事的辦法……”
“你要不要試一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