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岂曰无衣
溷(hùn)之中,小白說起刚才角落裡的圆脸男子。
赵佗微微点头,和他猜的差不多。
那個西乞孤相比庚什的其他人,不仅长的圆胖,還披了件旧皮裘,若他的身份是不用劳作的乡间小吏倒也正常。
秦国的征兵制度,可不仅仅是针对普通小民,就算是政府的公职小吏也在征发之列,除非你爵位够高可以免除兵役,或是达到止役年龄,否则只要国家需要,你就得上战场。
不過西乞孤的姓氏倒是罕见,应该是四百年前秦穆公时代的西乞术后裔吧。
孟西白三族是秦国最古老的贵族之一,可惜随着商鞅变法,军功爵贯穿秦国,這些老贵族的后代一個個跌下神坛,到了如今大多数都成了平民黔首,只保留着一個无用的姓氏,昭示着祖先曾经的功绩和荣耀。
“嗯,若是柱兄做什长,我定是支持的。”
赵佗笑着說道。
秦**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
什伍之中必有一什长,一伍长。
只有拥有爵位的人才能担任军吏,除非有爵者不足,才会在其余士伍中選擇。
他们庚什算上赵佗在内,共有公士爵位者三人,什长和伍长必定从這三人中产生。
但赵佗肯定是当不了什长的,他和柱、西乞孤爵位相等,但两人的年龄都是他的两倍往上,在三十岁左右。
不仅是年龄,更因为柱和西乞孤都服過好几次役,有充足的什伍经验,远比赵佗更适合当一什之长。
“我也想柱兄当什长,可惜這得屯长說了才算。”小白撇撇嘴。
什长伍长虽然是個芝麻大的官,那也得上级任命,至少要管理五十人的屯长认可才行。
赵佗摇摇头,按现在的情况,反正也轮不到他。
說着,他和小白一起走出溷。
這军营裡好的是,厕所虽然也叫溷,但旁边沒有修猪圈,体验可比在乡下要好太多。
走在回去的路上,小白自来熟的摸着赵佗身上的冬衣。
“我說佗,你這衣服可是新做的呀,太暖和了。我看你又有姓氏,又有爵位,還有钱,怕不是哪家贵人的子弟吧?”
赵佗学着西乞孤刚才的口气說道:“我要是贵人子弟,還会跟你们這些鄙夫呆在一個屋裡么。不過是来秦国之前,家裡有些余财罢了,算不得什么。”
小白咯咯笑着,两人一路向土屋走去。
或许是刚刚提到衣服,赵佗脑海裡浮现出刚才进屋的那個名叫涉间的少年。
他注意到,涉间身上的衣服非常单薄,是炎热季节才穿的夏衣,而且很破,透過那些撕裂的破洞,都能看到衣服下皲裂的肌肤。
要知道他们這一次可是北上燕地,如今又是寒冬腊月,如果衣服不够厚,恐怕還不用打仗,直接就冻死了。
被征召的士卒,哪怕各人家裡再怎么穷,都会挤出点钱布弄一件冬衣。
涉间如此穿着,是家裡已经穷到拿不出一件冬衣来了么?
两人刚进门,就听到西乞孤在发牢骚。
“好臭啊,你這竖子身上的衣服多少天沒洗過了,快臭死乃公了。离乃公远点。”
赵佗顺着声音看去,见那西乞孤正捏着鼻子,靠着土墙,一脸嫌弃的看着旁边枯草垫上的少年。
這十人住的土屋不過是供他们暂时居住一天,等到明日集合整编完成,就会开拔去蓝田大营,到了那裡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临时居所,哪来的固定床位,都是谁先来就先选。
在赵佗和涉间来之前,众人都不喜歡西乞孤那张尖酸刻薄的臭嘴,把挨着他的枯草垫空了出来。
等到赵佗来报到的时候,柱见赵佗年纪小,怕他被西乞孤欺负,所以提前招手让赵佗去睡柱旁边的床位。
哪料到,最后报到的一人,竟是個刚傅籍不久的少年。
涉间沉默寡言,进屋之后一句话沒說過,直接去空位上躺下。
或许是嫌弃涉间衣服上的脏污,西乞孤很不爽,不停的对其冷嘲热讽。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個什伍的,少說几句吧。”
柱出声劝阻,屋裡也就他和赵佗在爵位上能和西乞孤相比,其他人哪怕再不爽都不敢說话。
“乃公和你们這群鄙夫一個什伍,真是倒了霉。”
西乞孤哼了一声,這时他看到赵佗和小白进屋,又叫嚷道:“你们两個還不快点把门关上,沒看到旁边這竖子冷的像狗一样缩着了么,要是给冻死在乃公旁边,那可真是晦气。”
“呸。”
小白暗暗啐了一口,返身把门关上。
赵佗则是笑笑,懒得和這混人计较,跟他吵架都是降低了自己的档次。
這人還是個小吏,也不知道他平时在其他官吏面前也是不是這种嘴脸。
好在,這西乞孤嚷嚷了半天,见沒人理他,也就住了嘴,屋子裡重新安静下来。
赵佗上了自己的床位,观察对面的涉间,见他果然像西乞孤說的,整個人缩成了一团,夏衣外的肌肤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過了一会儿,涉间可能是要去上厕所,从土台上下来,這时赵佗注意到他脚上的草鞋都快破烂的不成样子了,露在外面的脚趾上全是冻疮。
涉间挪动着身子,打开门,冷风吹进来的一瞬间,赵佗看到他的身子打了個寒颤。
门重新被掩上,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赵佗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了土台。
“佗,你去哪裡?這营裡可不能乱走。”小白看到赵佗去开门,好奇的问道。
“我去溷。”
“啊?你不是刚去過嗎。”
赵佗沒管身后的疑问声,他径直出了土屋,走到溷外等候。
不一会儿,涉间的身影出现了。
這少年直愣愣的往庚什的土屋走去,连等候在一旁的赵佗都沒有注意到,亦或许注意到了,但不想搭理。
“等一等。”
赵佗连忙叫道。
涉间回头,神色冷漠的看着赵佗。
天气很冷,但他的神色更冷。
赵佗叹了一声,将身上厚实的還带着热气的冬衣脱下,径直裹在涉间的身上。
這时候,他才感受到這少年身体的瘦小,他年纪比赵佗還要大两岁,但身体比赵佗单薄多了,手挨上去就能摸到凸起的骨头。
“为何?”
涉间终于开口,他皱眉的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冬衣,有些不解的看着赵佗。
赵佗笑道:“我听說過秦地有一首诗。”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就像那诗中說的,你是我的袍泽,你若沒有衣服穿,我自当与你共享。”
涉间愣了愣,不由說道:“你若给我,那你岂不是沒有穿的。”
“哈哈,沒穿的就沒穿的。這天气還冻不死我。”
赵佗說完,一阵冷风吹来,只穿单衣的他忍不住打了個喷嚏。
涉间皱着眉,伸手欲把身上的冬衣扯下来。
但赵佗已经跑开了,他抱着膀子,往土屋跑,嘴裡還笑道:“逗你的。我裡面還有衣服,你好好穿上就是。”
“我的袍泽,可不能挨冻。”
涉间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赵佗奔跑的身影。
冬衣上残留的热气暖着他的身体。
眼中的寒霜,化开了。
他喃喃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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