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 黃員外:我沒有,我不是,我不知道

作者:形骸
那是個耄耋之年的老人。

  至少看起來在耄耋之年。

  他是被人擡進衙堂的,老頭兒半躺在竹椅上,身子已起不來,腦袋卻還能靈活地轉動。

  他穿着最涼快的水綢長衫,足上蹬着木屐,一把檀木扇隨意地放在肚子上。

  他擡着頭,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像個初出茅廬的孩子。

  老小孩兒。這個說法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縣令……縣令好,咱們可有日子沒見了……”黃員外歡喜地打着招呼。

  他伸出兩隻手,似乎想跟縣令握手,縣令只是擺擺手,示意他坐好別亂動。

  縣令生怕他有點什麼閃失,死在公堂上。

  “黃員外身體可還好?”縣令問道。

  “好?哈哈……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就知道了……哪兒都不聽使喚嘍。”黃員外道。

  縣令笑着與他開玩笑:“可你有錢,錢能幫你使喚別人。”

  兩人默契又無聲地笑,像兩隻老狐狸。

  “最近出過門嗎?”縣令又問道。

  “不出不出,”黃員外嘟囔着:“外頭那麼熱……我纔不出去……再把我曬成人乾兒……”

  一旁聽審的吳關奮力掐着自己的掌心,以免笑出聲來。

  他用餘光看了看閆寸,發現對方嘴角肌肉緊繃,也不知是一向冷臉,還是也在強忍笑意。

  閆寸也有點想笑,被吳關到處亂瞟努力分散注意力的樣子逗的。

  縣令又問道:“賭坊生意可還好?”

  “承蒙縣令關心,一切都好。”黃員外道:“小的們有心,給我修了個水潭,還種了翠竹,我能在竹林旁坐上半天,有空你也來啊。”

  “一定。”縣令道。

  黃員外又嘆道:“老啦,混一天算一天得了,生意我可不想管了。”

  單看這老頭兒,毫無孤僻之感,可不像個深居簡出的主兒。吳關心裏有了初步評判。

  寒暄過後,縣令進入了正題。

  “今日鄂縣死了一個人,你可知道?”

  “哪天不死人?”黃員外反問:“我上哪兒知道去?”

  “可是今天這位與旁的不同。”縣令道:“他是邸店行業的會首。”

  “呃……他啊……”黃員外哼哧兩聲,道:“我記得姓馮?”

  “正是。”

  “可惜了,好像沒多大歲數。”

  “您還是擔心着點自個兒吧。”縣令道:“他說是你要害他。”

  “他冤枉我。”黃員外癟着沒牙的嘴,一臉委屈。

  閆寸的眉微微皺了一下。難辦啊,遇上這麼一位,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我當然知道不是您,”縣令忙寬慰黃員外,又一轉話鋒道:“不過,您畢竟有那麼多手下,對吧?”

  “哦,所以你以爲我派人殺他?”黃員外奮力想要直起身子,他的手下趕忙往他背後墊了一張軟墊。

  黃員外直視着縣令道:“你最清楚,我可不曾主動招惹他們,是他們要斷我財路,我難道不能還擊?”

  “你們如何鬧,我都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鬧出了人命,我不得不管。”縣令道。

  “好啊。”老人拍手,“你查吧。”

  “我且問你,方白眉是不是你的手下?”縣令道。

  “是啊。”

  “他屢屢造謠,敗壞馮家姑娘名聲,還帶打手到馮家的邸店鬧事,你可知道?”

  “何止知道,我還管教他,讓他莫惹事,不過……”黃員外探手,理了理長衫下襬,“話說回來,退婚之事,乃是他與馮家的個人恩怨,與我無關,我總多事,不好吧。況且,關於馮家姑娘的謠言那麼多,我哪兒知道哪些是方白眉放出去的假消息,哪些是真的……對吧?”

  黃員外放下袍鋸,重新歪在竹椅上,不無挑釁地看着縣令。

  縣令道:“您不管,那就只能我來管了,方白眉已被押入牢獄,向您知會一聲。”

  “我正是爲此事而來,”黃員外道:“方白眉此人,不過一個潑皮無賴,絕沒有膽量幹出殺人之事。”

  “您的意思是,要爲他作保?”

  “縣令以爲老夫有這個面子嗎?”

  “黃員外既如此有信心,查查怕什麼的?”

  “請問馮員外是怎麼死的?”黃員外突然問道。

  “被箭射死的。”縣令如實道。

  這消息很快就會傳遍鄂縣的大街小巷,沒必要隱瞞。

  “是個射箭高手嗎?”黃員外繼續追問。

  “一箭穿喉,想來是個高手。”縣令道。

  “那你現在就可查清。”黃員外道:“只消看一看方白眉的手,看看他手上有沒有常年射箭的老繭,便可知道他是不是兇手。”

  “話雖這麼說,可是……”

  吳關上前一步,衝縣令一拱手。

  縣令收了聲,向他一揮手,意思是有話你就說吧。

  得了准許,吳關對黃員外一拱手,道:“沒成想在此見到您,晚輩失禮了。”

  “你是……”

  “來此經商的小人物,不值一提,”吳關打道:“晚輩曾給您的門房遞過條子,想請您赴宴,聽您教導。

  幸好您沒來,不瞞您說,今日馮員外正是死在了宴會之上。”

  黃員外笑道:“年紀輕輕就出來經商,後生可畏啊。”

  “家裏長輩派我們出來歷練罷了,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不知你家長輩是……”

  “東宮令史褚遂良。”

  不得不說,褚遂良真是個萬金油。

  黃員眯了一下眼睛,小道:“這麼說來,錯過你的宴席,是老夫的錯。”

  吳關本以爲他是被太子身邊的寵臣壓住了,沒想到,黃員外的下一句話徹底顛覆了吳關的想法。

  “說起來咱們可是同一陣營。”

  見吳關面露困惑之色,黃員外衝他招招手。

  吳關上前,恭敬地彎腰,只聽黃員外在他耳邊說出了一個名字。

  “尉遲敬德。”黃員外道。

  什麼?!

  吳關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盯着黃員外。

  黃員外笑得高深莫測,並道:“我與那位,乃是忘年之交,我在此經營的買賣,正是那位的產業,還請小郎君回京後如實稟報褚令史,鄂縣地方太小,咱們兩家在此鬥,有什麼好處呢?若褚令史能成人之美,那位必然親自登門拜訪,並送上厚禮。”

  吳關轉頭看了閆寸一眼,意思是眼下情況特殊,我可見機行事了。

  閆寸意識到不對勁兒,剛想開口,卻沒搶到先機。

  吳關衝縣令一拱手,道:“晚生也願爲方白眉作保。”

  縣令抿了抿嘴,道:“你又做哪門子的保?”

  “案發當時,晚生就在宴席上,雖不甚清楚,但還是透過窗子看到了逃竄的歹徒。

  那歹徒身形明顯不是方白眉。”

  “你早怎麼不說?”

  “您沒問。”

  縣令嘴角抽了抽。

  他早就知道京城那些紈絝子弟不好相與,今日算是見識了。

  拿親戚壓人,鬧着要查明真相,還死者公道的是你們,堂上公然反水,憑着關係就要維護歹人的,也是你們。

  合着你們就是有免死金牌,不用爲說過的話負責任唄。

  眨眼工夫,縣令已對吳關進行了數次大刑伺候。

  縣令不爽,黃員外可爽了,有關係就是好啊,被靠大山就是好啊,大山夠硬就更好了。

  他樂得看吳關給他當馬前卒,年輕人嘛,就是要尊老,要替老人家說話辦事。

  他甚至已生出了自己是個太上皇的感覺,翹着腳飄飄然。

  見縣令強壓怒火,吳關又打道:“依晚生看,與其抓住方白眉不放,不如趁早全城搜捕,抓到真正的兇手,方是正事。”

  縣令調整好了情緒,低頭沉聲道:“既然二位都願意爲方白眉作保,那就將他放了吧。”

  親手捉拿方白眉的衙役班頭還有些不服,問道:“這就放了嗎?”

  縣令面無表情,“放。”

  衙役班頭嘆了口氣,轉身前往牢獄放人。

  縣令起身,道了一句“退堂”,轉身就要走。

  “縣令留步。”黃員外道:“此番,麻煩您了。”

  縣令只頓了一下腳步,聽黃員外說完,邁開了更大的步子。

  閆寸也快步跟到了後堂,當着他的面,縣令依舊不好發火,只是道:“回你們的京城去吧,何苦管這閒事。”

  閆寸猶豫一下,最終覺得自己不佔理,沒臉面對縣令,只一躬身,穿過後堂去找荷花了。

  吳關留在了衙堂。

  他看着不無得意的黃員外,道:“沒想到尉遲將軍竟還將一間小小賭坊的收入放在眼裏。”

  “小友看不上眼?”黃員外笑道。

  吳關道:“若擱在我這樣缺乏歷練的無名之輩眼裏,您這賭坊就算是大買賣了,可是……晚輩在京城也見過一些賭坊,見過富家公子豪擲千金,您這兒……就是把那些賣苦力的走商之人骨頭渣兒都咂碎了,又能咂出多少錢來呢?

  憑尉遲將軍的身份……晚輩覺得不應該。”

  “你確有些見識,”黃員外道:“呵,我可沒說要榨的是他們的錢啊。”

  吳關還想問,黃員外擺擺手,他的隨從穩穩擡起了竹椅。

  “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泄露。”黃員外口中叨唸着。

  吳關拱手,恭敬地送他離開。

  推門進入荷花等人所在的偏室,吳關在第一時間感覺到了一道道譴責的目光。

  “我要解釋!”吳關忙道。

  閆寸捏着拳頭,道:“你說。”

  言下之意,若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你小子就等着捱揍吧。荷花則是抱臂站在一旁,意思是你若捱揍了,我不僅不會拉架,還會給閆寸喊加油。

  吳關抹了一把汗,轉向馮家姑娘道:“據我瞭解,方白眉不是頭一次被抓了。他帶人去你家鬧事,亦被縣衙的人抓過。”

  “是。”馮家姑娘點頭。

  “從前黃員外來保過他嗎?”

  “不曾。”馮家姑娘搖頭。

  “這次爲什麼如此積極強硬地保他?”吳關轉向閆寸。

  “畢竟是命案……”

  吳關搖頭打斷,“兇手使弓,一箭穿喉,這消息恐怕已經在鄂縣傳開了,若想打聽,黃員外不會不知道。

  同時,他也很清楚,方白眉不使弓。

  有他施壓,縣令頂多就是查清情況,而後放人,絕不會冤枉方白眉。

  他根本沒必要如此強硬地要人,究竟爲什麼?或者說……他爲什麼那麼怕方白眉被調查?他怕查出什麼?”

  “你的意思……”閆寸略一思忖,道:“你剛纔留在堂衙,是不是問出什麼了?”

  “沒,”吳關搖頭,“我不敢問得太直接,那老狐狸,被他看出端倪就麻煩了……不過,我有一個建議,你得去盯住方白眉,必要的時候可以將他抓住訊問一番,只是……”

  “怎麼?”

  “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閆寸會意,匆匆出門,出門前丟下一句:“你向縣令解釋。”

  他一出門便翻上了屋檐,恰好他今日穿着玄色的袍子,極好地隱在了夜色中。

  他腳下生風,一邊向牢獄的方向趕去,一邊將寬袖掖起,以免礙事。

  方白眉是跟黃員外一同離開縣衙的。

  “我不喜歡給人擦屁股。”黃員外道。

  方白眉忙扇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小的給您添麻煩了,您給條活路,小的以後給您做牛做馬。”

  “我可不是頭一次給你活路,”黃員外道:“你走投無路,求我入夥的時候,也說讓我給你一條活路,我給你康莊大道,你卻偏要往那岔路上拐。”

  “小的真知道錯了。”方白眉噗通一聲跪下,“小的沒想惹事……真的,這回是事兒趕上了,小的也不知道啊……真沒辦法……”

  黃員外的竹椅不停,他便在地上膝行,很快就蹭了滿手滿身的馬糞。

  閆寸在街側的屋檐上,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幾人的對話也能聽個七七八八。

  “你跟我有幾年了?四年?”黃員外問道。

  “快五年了,您的賭坊開起來沒多久,我就跟着您了,好多拳師都是我拉攏來的,您忘了?”方白眉道。

  “你的好處,我忘不了。”黃員外擺手示意擡着竹椅的四名壯漢慢下腳步。

  方白眉忙跟上。

  黃員外伸手摸着他的腦袋,彷彿摸一條狗。

  “你立國功,我當然要給你活路,現在有兩條路,你可以選。”

  方白眉鬆了口氣,爬起來,彎腰跟在黃員外身邊。

  “這第一條路,你得去那兒待一陣子,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讓你去出苦力的,等風頭過去,你自然還能回賭坊爲我做事。”

  “不不……您再給我個機會……求您了……”

  “活路你不要?”黃員外反問。

  “我……”方白眉似乎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好,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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