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艾媽改變了什麼 還更前熱身
第一個是郭老闆，也是艾麗婭最熟悉的，目前接受了艾氏集團‘扶持’的易迅精密的老闆。
他看起來還帶着些許理工男時期的執拗和忙碌，穿着一件格子襯衫，正在翻看資料，眼神疲倦但是有光。
第二個是看起來很輕鬆很接地氣的一個年輕人，休閒西裝，運動表，氣質看起來像是要去打球或者賽車。
這是富業科技的老總的兒子，富業科技是目前國內最強的代工廠，對方號稱在國內巔峯時期擁有80萬員工。
第三個則是一個看起來有點老，有點焦慮，有點禿頭的老一代創業人士，抱着保溫杯正在喝水，思考着什麼。
同樣是西裝，但是他穿的西裝很板正，只有在衣角的地方隱約可見漿洗的痕跡，顯然並沒有時間刻意去打扮什麼。
艾麗婭看了眼他的鞋，而後收回視線，和靠門最近的他握手：“你好，王總。”
大家都是王總，之前那個王總表面兄弟，艾麗婭對他辣麼好，他還燒艾麗婭的商超。
這個王總目前來看沒什麼問題——對方是國內第二大代工廠的老闆，實力僅次於富業科技，之前是做能源代工的。
對方很客氣，沒有因爲艾麗婭年齡小就小看她：“你好，艾董，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這句話這段時間聽了不少次，我都快當真了……這位怎麼稱呼？貴姓？”
“免貴姓曹。”年輕人起身和艾麗婭握手：“艾小姐，我父親這次讓我來，是想讓我跟你學學，見見世面。”
“互相學習，共同進步。”艾麗婭笑了笑，然後擡手和郭老闆打招呼：“好久不見，郭總，最近生意不錯吧？”
郭老闆擡頭苦笑道：“大小姐，你就別消遣我了，最近生產線都冒煙了，模具保養的時間都沒有，你把我叫來我也幫不上你的忙啊！”
他喫訂單已經喫到難以消化的地步了，不知道艾麗婭找新的代工方爲什麼會把他也招來。
說句難聽的，他現在的規模也就是另外兩家的一個園區分廠的級別罷了，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
不過大抵是爲了作對比，所以他直接把自己廠裏代工的成本覈算以及各種出片方、來料方的資料都整理了一份，一起帶了過來，如果艾麗婭需要的話就用得上，他也不擔心給另外兩個看。
說是談判，其實更類似於意向方面的接洽。
艾麗婭整合產業鏈的舉動，他們之前就已經知曉了，但是不清楚會爆發出這種程度的能量。
如果說這個月甚至是整個半年，有誰在科技產品製造業方面風頭最勁，那麼毫無疑問是一場發佈會之後的艾氏集團。
智能家電這方面還好說，畢竟是艾氏集團自己的生產線，出貨量也不過是把淡季變成了旺季的水平。
國內每個月冰箱空調洗衣機之類的出貨量都在千萬級，頭部廠商一家獨大，如果有兩百萬三百萬的出貨量也不算稀奇，艾爾家電當年也是赫赫有名的家電巨頭來着，這也可以算是品牌復興。
但是手機這個行業，艾麗婭初來乍到就搞出了這麼大的聲量，就很讓人驚訝了。
更驚訝的是後勁十足——目前來看，艾氏集團的出貨缺口不是按百萬甚至千萬來算的，極有可能能破億。
一億臺手機，這是多少利潤？
要知道科技產品製造行業本質上是個卷訂單的行業，技術永遠不是最重要的。
如果連生產線量產都搞不定的高新技術，那就不會拿出來賣——沒辦法保證品控。
就像是郭老闆的易迅精密和王總的富業科技，除了規模之外，有什麼本質上的代工能力差距嗎？
其實沒有——只有規模差距，而這些規模，就來自於訂單。
訂單越多，業務量越多，資金就越多，能夠重新整合技術降低的成本就越多，還能搞技術研發。
所以王總的富業科技能夠賺更多的錢，良性循環，可是郭老闆就不行。
因此郭老闆把艾麗婭當恩人是真的，這次來站臺完全做好當配角的心理準備也是真的。
對於製造業來說，艾麗婭實在是太良心了，良心得讓人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在做生意。
製造行業是什麼破情況？
賺最少的錢，求最壞的帳，幹最辛苦的活。
一個賬單能夠給你拖一年甚至好幾年，所以很多小廠的老闆都普遍沒有心氣去做大做強。
能先把今年的錢賺到手再說吧，發不發展什麼的，能活到那個時候還不一定呢。
這種情況下能夠半年承兌的都是講信用的，賬期能壓到三個月以內那就是良心，先款？做夢！
艾麗婭給先款，除了是良心之外，其實更多是擔心製造商擺爛。
什麼叫擺爛？那就是上有壓力下有對策，有些競標壓到最後，靠壓價搶到單子，但是算以前的原材料規格要虧本。
那麼就偷工減料唄，你拖欠，我減配，良品率上不去你自己上火着急我擺爛等死，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
不可能三角一直都是難題，任何領域的不可能三角都是這樣，即便是艾麗婭也無力改變。
艾麗婭和三位聊了一陣題外話，話裏話外並沒有提那份讓全國製造業代工廠都垂涎三尺的大單子。
她說氣候，說歷史，說心路歷程，聊天文地理，甚至有心思聊聊自己之前去暹羅喫的榴蓮和海鮮。
作爲上知天文能拆瓦，下通地理會掏溝的存在，艾麗婭和誰聊天其實都不用擔心沒話題。
曹公子聊得很開心，他其實更關注艾麗婭的一個半隱藏的身份，那就是世界第一超速犯。
他和艾麗婭聊賽車，聊旅行，聊豪華遊輪和名錶，甚至還要給艾麗婭看手相。
王總有點不耐，頻頻看錶，但還是按捺住性子陪艾麗婭東拉西扯，只是話裏話外依舊關心訂單。
郭老闆全程當小透明，偶爾附和幾句，只是相比起三人，他的規格確實是低了點。
最後聊完了也沒個準話，艾麗婭起身把三位送走。
“本來想留幾位喫個飯的，但是看得出來大家都是大忙人，就不耽誤諸位的時間了。”
說實話，大家忙不忙不好說，只是現在最應該着急上火的艾麗婭反而最淡定，穩坐釣魚臺，實在讓人看不懂。
回到辦公室，艾麗婭拉開百葉窗地間隙，看着三輛車前後離開集團園區，然後拿起電話給祕書部。
“聯繫立訊精密的郭老闆，讓他回來一趟，我有點事情想要問他。”
剛好拿資料過來給艾麗婭簽字的雷總聞言擡頭：“決定了？”
“還沒有呢，再看看——雷總你的想法呢？”
“單純從商業層面來說，那當然是王總更合適。”
“爲什麼？”
“富業科技雖然家大業大，但是同樣，人家就是因爲家大業大，所以有議價權，曹公子被他爹扔出來見見世面，看起來是給我們釋放善意，但實際上就是——他不求着我們，有沒有這份訂單，他們也不是很在意。”
作爲國內最大的代工製造商，富業科技的訂單能排到後年，人家來是幫忙來了。
“反倒是王總，有心想要追趕行業老大，但是訂單疲軟，急需一口肥肉來回血，我們是最好的供血方。”
“郭老闆呢？”
“規模不行，技術不行，非要說的話，也就人還行。”
雷總說着從手裏的資料裏抽出兩張紙：“我知道大小姐你在想什麼，所以這是他們的員工薪酬待遇，吶。”
他把那兩張紙遞給艾麗婭：“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一點，做生意不是做慈善，我們必須要保證自己先活着，才能夠去改變世界，很多事情我們管不了，也沒有那個能力去管。”
艾麗婭接過那兩張紙細細看，聞言頭也不擡：“我管什麼了？我又不是誰的媽，我就好奇而已。”
“郭老闆給員工的待遇最高，但是沒有人能夠保證，他做大之後還能夠維持這樣的薪資水準。”
“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精神點啦……”
艾麗婭提筆在紙上打了個幾個勾，最後拿起電話給景妹妹去信：“去食堂定個包間，順便見見你的新代工方。”
『終於定了嗎？好好好！我這就來！』
……
……
景妹妹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熟悉的郭老闆，又看了看艾麗婭。
艾麗婭正在吃麪，看到景妹妹的眼神，疑惑不解：“看我幹嘛？說詞兒啊！”
“不是，我說什麼？這——郭老闆？”
“啊，郭老闆，怎麼了？”
“……代工？”
“代工，有問題嗎？”
“郭老闆你覺得有問題嗎？”
郭老闆心說我到底是來吃麪還是來受審來了？
他無奈地放下筷子：“大小姐，二少，就是說有什麼話，咱能直說嗎？辦得到的我絕不推辭！”
要演戲或者當託或者去和誰家唱雙簧，都可以，但是生意什麼的，別談了，真的，撐着了。
“我給你一千萬的單子，你要做多久？”
“……三班倒，人休息生產線不休息，一分鐘下線一臺手機，一天也才一千五不到，我現在一共有10條生產線，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全部轉產，產量爬坡加上良品率，就按照一萬四來算好了。”
一千萬的單子，郭老闆全力以赴，也要小兩年，這還是理論的最好情況。
可是如果只代工不代料的話，一千萬臺，加工費大概也就二十塊錢一臺，利潤還比不上做遊戲機。
只不過如果艾麗婭需要，那郭老闆是準備讓出遊戲機的代工份額，也要先幫她把手機做出來。
“我現在有兩個選擇。”艾麗婭低頭吃麪，唏哩呼嚕：“第一個是轉嫁風險，讓代工廠承擔，我專注性價比，以後產業鏈有什麼，我就用什麼，價格戰打十年，卷出一批紅海玩家。”
“姐你乾脆直接說第二個吧，咱都先款了還轉嫁風險，人家轉嫁風險誰先給錢的啊？”
景妹妹很無奈，真要轉嫁風險，輪得到現在這麼搞？
說句不好聽的，以艾氏集團現在的法務部能力，能把下游供應商拖到死！
“第二個選擇，就是做新基建，郭老闆啊，我對你們的員工工作福利時間很有興趣。”
她擦了擦嘴：“聽說你們中間休息，半個小時也是計入工時的？”
“……對。”郭老闆有點懵，沒想到艾麗婭關心這點小事：“有什麼問題嗎？
“爲什麼？”
“最長的班，是十個小時，中間喫飯加休息，有一個小時左右，這很合理吧？”
“一個小時的工時，這不就把成本弄上去了嗎？你想個辦法降降，怎麼樣？”
“這怎麼降？”
“不算時間唄，休息？那是什麼，打螺絲還要休息？”
“……”郭老闆張了張嘴，有點爲難：“不是，大小姐，這個——你得讓工人有鬆口氣的時候啊。”
“我現在有至少一個億的訂單，如果你能夠把成本降下來，我扶持你做，從要地到新建工廠再到招人，我出面幫你談，別說天海，就算是要本子那邊的技術轉讓都可以，我的面子他們還是要給的。”
郭老闆猶豫了一陣，咬了咬牙：“大小姐，代工管理的事情，我也要和高管商量，要不這樣，代工費用，我可以要低一些，成本這方面，我們費用低一點，不就節約出來了嗎？”
“爲什麼？那樣的話你不就不賺錢了？”
“賺啊，已經賺錢了！”
“我計劃把你的企業，打造成企業集羣，下游各個領域的供貨商以後都得靠你喫飯，生產供應鏈的所有環節，你都能說得上話，這樣的話成本做到最低，利潤就能做到最高，不好嗎？”
郭老闆也跟着暢想了一番，那樣的話，別說什麼富業科技曹公子了，他爹來了都得先問一聲郭老闆吃了沒。
“我做得到嗎？”
“我不知道，但那是你可以試試看，所以你把員工的工時砍下去唄，我看着難受，怎麼還能讓員工撿到錢的？”
郭老闆只猶豫了兩秒鐘，然後就坐正了：“大小姐，這話要是別人說，我就信了。”
“我說你就不信？”
“我不信——而且說句實話，我現在的廠子比技術比不過別人，比規模也就是個中等水準，唯一還有競爭力的，就是那批老兄弟，人心散了，以後隊伍也就不好帶了，就算做大做強，那還是我的廠嗎？”
“……做大做強之後，你就不那麼想了。”
“或許那個時候我會變樣，可是起碼現在，我覺着吧，已經挺好的了，我少賺點，量大了，其實也不少，員工多一個小時的工時，一個月算下來也纔多二十多個工時，多兩天的工資而已，他們要的也不多。”
艾麗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搖頭失笑。
“好一個不多——多嗎？不多嗎？”
景妹妹左看看右看看，看不懂，但是沒有大受震撼——阿姐又發癲了，習慣了。
“郭老闆，這筆單子你是沒辦法全部喫下去的，第一期我會給你一千萬臺左右，你先做着，另外着手準備擴產吧。”
艾麗婭齊了齊筷子，搶了景妹妹的面：“一千萬臺的物料費用和製造費用，艾氏集團會承擔，全款，你要怎麼做我不管，但是我的要求只有一個。”
她指了指面前的面：“你吃麪，但是你不能以後讓那些擰螺絲的工人，連湯是什麼味道都不知道。”
“……”
“之前有誰說過，代工製造業需要的是一流的客戶，二流的設備，三流的管理，四流的人才，你覺得呢？”
“我覺得，差不多？”
“那以後我努力當一流的客戶，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好！”
“王老闆還是很有技術的，你和他多交流吧，剩下的單子，我基本都會給他。”
“爲什麼不是富業科技呢？曹公子要價很高嗎？”
“不，他的報價其實還要更低一點。”艾麗婭很惡趣味。
“但是我不喜歡他，或者說我只是單純想要他們捲起來而已。”
“捲起來？”
“你覺得他們捲起來的話，誰收益最大？”
“這——大小姐你收益最大？”
“噗哈哈哈……沒錯，沒錯，當然是我！哈哈哈——吃麪！趁熱喫！喫完還有，管夠！”
……
……
“直採基地第一期已經試運行了，這是營收。”
“好傢伙，這是把中間商捲成傻子了都——誰收益最大？”
“目前來說，是農民，他們的貨物收購價普遍被提高了5到10個點。”
“沒辦法，不提價，他們甚至都收不到貨。”
艾麗婭的暹羅農業直採基地，第一批貨要的是熱帶水果。
大批量喫進貨物再做分級篩選，這原本是那些中間商乾的事兒。
結果他們開着卡車咣噹咣噹去到收貨的地方，發現了個驚喜。
嘿！沒啦！
哪裏去了呢？
農業直採基地吃了……
艾麗婭的愛麗來商超，其實一口氣喫不掉這麼多。
但是架不住蔣老闆的天潤百貨有渠道，可以出給國內的其他友商。
國內的商超對於貨源是沒啥講究的，你只要能把好東西拉回來，價格還便宜點，那我幹嘛不換你的？
蔣老闆的集團深耕這些零售行業多年，人家在紫荊開綜合商業廣場的時候，艾麗婭還在哭着寫今天媽媽又打我了。
一來二去，直採基地拿到了更低價的貨源，更多的產品分級主動權，農民們也拿到了更高的出貨價。
只有中間商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老馬看着手裏的報告，非常開心：“很好，這樣我的最後一班崗也算是完滿落幕了！”
“老馬，你真打算申請調崗啊？”
“嗯，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我工作交接完了啊。”
“不是，遊戲什麼的——有前途嗎？”
“這我就真不知道了，但是吧，我喜歡。”
老馬放下手裏的文件，看了看自己桌邊的遊戲機：“我是真的挺喜歡的。”
他當年師範畢業之後，自己開過一家電玩店，那會兒還是雅達利的街機時代。
他玩得很開心，但是行業不景氣——雅達利的頹勢不是一夕崩壞的，而是一個漸進的粗製濫造作死的過程。
再加上生意不景氣，他就去學校裏當了幾年老師，當孩子王，也挺開心。
可是再怎麼開心，也得要過日子，他年級逐漸大了，娶妻生子，家裏的開支也一天比一天多。
再加上學校是合同工老師，也沒編制，他就乾脆出來找新工作，在艾如虎時期進入了艾氏集團。
算是個陰差陽錯的事情，而且即便是艾如虎時候，艾氏集團的員工福利也還算體面。
當初有三險一金，工資也更高，一年算下來的話也有七八萬。
但是他感覺自己正在慢慢地死去……
曾經的他能夠精力充沛地通宵打遊戲，第二天去學校還能夠興致勃勃地跟孩子在課間談自己的遊戲技巧。後來的他通宵寫報表，一個通宵熬出來三個版本最後上司瞄了兩眼說還是用回第一版。
升職加薪託關係走後臺溜鬚拍馬唯唯諾諾油滑不已，三年時間升了兩級卻像是耗盡了三十年的精力。
胃廢了，腰廢了，肝廢了，頭髮也大把大把地掉。
一天兩包煙，工位上的茶水泡到冷了，喝起來苦澀且冰涼。
喫着垃圾快餐，三點一線，別說遊戲了，任何娛樂活動都提不起心情和興趣。
早年間的朋友也疏遠了，大家偶爾聯繫，他問你好嗎，回覆說還行你呢，他說也就那樣。
開車到公司路上聽聽喜歡的音樂，成了最愜意的時光，握着方向盤，像是把控着短暫的幾十分鐘的人生。
最起碼，有一點方向——不像是生活，每天無盡的孤獨感和絕望，一眼望不到頭，也一眼就望得到頭。
生活跟快樂不沾邊了，生活變成了生存，但是爲老婆和孩子也得強忍着，硬挺到挺不下去爲止。
再然後，大小姐來了……
最直觀的改變，不是集團的福利待遇從三險一金變成了五險兩金。
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生育保險，住房公積金以及企業年金。
那會兒就算說改，也不是一下子就給你發錢，賬面上的好話而已。
最直觀的改變是體檢和休假。
他被半強迫地扔去檢查身體，醫生開報告說他身體很多問題，他跟上司說身體很多問題，上司往上報說他有問題。
然後上面居然有艾麗婭的親筆批覆——有問題就去治，該修養就修養，報給我幹嘛？我會治療魔法啊？
艾麗婭會不會治療魔法，他不知道，但是因爲艾麗婭的親筆回覆，他被批了15天年假。
修養的兩個星期裏，他從焦躁逐漸變得平和，儘管還有壓抑的感覺，但起碼能夠名正言順偷懶摸魚一會兒。
哪怕只是一會兒，也已經讓人感恩戴德了……
再回來的時候，早上九點上班，中午的食堂十塊錢一頓，色香味俱佳，下午五點就被攆回家自己玩。
那天他記得很清楚，天氣很好，夕陽很黃，晚風微醺。
他下午五點鐘下班，沒有開車，因爲他沒有開過五點鐘的車，不知道怎麼走。
他坐着公交車漫無目的地從城西溜達到城東，看盡了萬家燈火，走在路上像是走在人生的長河邊緣。
九點纔回家，然後在老婆‘你又加班啊’的習以爲常之中，找出落灰已久的手柄。
那天晚上他和兒子嗷嗚嗷嗚一起哭，比賽誰哭得更大聲，哭得像個傻逼。
他老婆也覺得他是個傻逼——多大人了還玩遊戲玩哭了——有空加班多掙點加班費吧。
但是他沒有加班費，因爲他們部門沒有加班額度，沒那個資格。
他只能五點鐘下班去接孩子，然後陪着兒子一路從學校走回家。
兒子嘰咕嘰咕地說最無聊的學校生活，他嗯嗯啊啊聽得很認真。
父子倆的背影被拉得長長的，落葉打着旋飄下來，他說小時候自己學過做葉脈標本，用肥皂水就能做。
兒子就很興奮地說要學要學，然後滿大街挑樹葉，父子倆揣了兩衣兜，心滿意足回家蹂躪家裏的肥皂。
七點鐘老婆回來看到燭光晚餐和他在路邊買的一塊錢一朵的玫瑰，說加班費其實都不太重要，陪陪家人挺好的。
另外怎麼你們一身香皂味道？我洗臉皁呢？
九點鐘洗了碗洗了澡順便洗掉了衣服上的鞋印，兒子看動畫片，老婆敷着面膜和兒子搶遙控器。
他在書房裏抱着手柄，把老遊戲玩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好玩不知道，但是很輕鬆。
偶爾兒子會被媽媽用拖鞋鞭數下驅之別院，就會跑來搶他的手柄。
他教兒子玩宇宙大戰，玩喫豆人，玩雅達利那些被痛罵但是卻又還是被玩家買了的遊戲，直到被催促入眠。
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的又是一個豔陽天……
他曾經在天海的霓虹燈裏死去，又在天海的朝陽照耀下活過來，如此這般，前途有光。
艾麗婭開發佈會，成立了新的遊戲部門，要調崗，薪資待遇不明朗，發展前途也不太清楚。
她說集團裏面問問吧，有喜歡的就去那邊，人手不夠就從外面找。
然後強調遊戲這玩意兒靠愛發電，不是靠錢。
想來升官發財的，她不能保證，但是如果喜歡的，那估計會挺開心。
老馬看完了內部公告，當天就找上司申請調崗。
上司不是當年那個上司了，換了人，對大家還行，有事兒下來會扛着，敢爭。
就是脾氣不好，他很不給老馬面子，說老馬你他媽是不是傻，咱們這裏多好！
老馬很給他面子，說部長我喜歡玩遊戲，你讓我去試試唄，我樂意。
上司罵罵咧咧地給他簽字批准，然後在評價那一欄寫了一堆好話，還上網查該怎麼夸人。
照着抄完了，他把申請扔回來，說你臨走之前得把工作交接好，不然等着被穿小鞋卡你的申請。
老馬唯唯諾諾倒退出來，臨出門卻聽到他上司打電話問平級的同事，那個勾八遊戲部門是個什麼待遇，福利行不行。
老馬期待了很久，忙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好不容易把最後一班崗站完了，他抱着自己的零碎——其實早就收拾乾淨了——和大家告別。
江湖路遠，兄弟姐妹們，以後再見。
然後他跟着地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後繞回了同一個樓層，隔着一層玻璃牆，找到了自己的新工位。
這就是遊戲部門？遊戲部門有什麼？
部門主管沒到位，工位還是和之前一樣寬敞，他把東西搬出來，挨個擺好。
旁邊的同事很好奇，喲，雅達利的粉絲啊？我世嘉的！
然後對方掏出fc的手柄，來一局？
倆人推開門，遊戲部門的新員工像™的一羣鰻魚一樣癱在遊戲室裏，橫七豎八，歪瓜裂棗。
老馬問主管呢，同事說不知道，老馬問業務呢，同事說不知道。
他問同事知道什麼，同事說知道gba又有新遊戲上市了，叫黃金太陽，太他媽好玩了！
老馬玩了兩個小時，聽到了熟悉的咆哮，出門一看，之前部門的上司抱着個箱子，面紅耳赤。
“人呢？”他問。
“在玩遊戲。”老馬說。
“玩什麼遊戲——開會——集合——我成部門主管了！”
實際上不是他，部門主管是艾麗婭，但是艾麗婭沒有來。
這個叫艾麗婭的還挺拽，什麼身份啊，掛名喫空餉是吧？
副主管是被臨時調來的，原因很簡單，人事部門一個叫嚴鬆的副主管說他很有能力，適合基層管理。
艾麗婭說那挺好，大筆一揮，他就從之前的部門主管變成了遊戲部門的副主管，兩眼一抹黑，看啥啥不懂。
開會開了半個小時，副主管言簡意賅，大意就是該工作工作，該福利福利，先把手頭的活兒清點好。
下了會，老馬被拽住，副主管吭哧了半天，要老馬教他玩遊戲。
玩遊戲還要教？這是個什麼道理？
五點鐘下班，大家照例被趕走，別在公司浪費水電。
副主管抱着個箱子，說上輩子都沒玩過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他的童年頂多也就滾滾鐵環。
老馬就勸他，滾鐵環和玩電子遊戲，本質上都是爲了消耗精力，區別在於鐵環滾到底也只是個鐵環，遊戲回味一下就相當於看了部電影或者說看了本書，還有點精神世界的收穫。
副主管不信，說你™還挺哲學，我回去試試看，不行的話我申請調崗回去。
老馬很驚訝——那可是大小姐親自批的，你這麼不給面子？
副主管就說你不懂，我什麼身份，大小姐她再厲害，那也是當初我們親手擡上去的。
從龍之功，小子。
老馬這才知道，原來看似油膩的副主管，是當初大小姐的母親失蹤之前，最後送去進修的一批老員工。
老馬恍惚間想起，對方確實是有一支不離身的金筆，平時籤文件都用那個的，原來是大小姐的心腹。
第二天，大小姐的心腹頂着黑眼圈，問他說遊戲出bug了怎麼辦，應該報給誰修改。
老馬很驚訝，不愧是業務能力出衆的上司，一晚上時間還了解了什麼是bug。
兩人找到其他員工，埋頭研究那個叫《口袋妖怪》的遊戲裏面，副主管抓到的精靈顏色不一樣的問題。
“這絕對是惡性bug！我抓了差不多五十個，有三個顏色不同的，趕緊聯繫開發部門那邊修改，這個是我們自己做的對吧？我聽說那些遊戲工作室都是大小姐的，怎麼聯繫他們？”
副主管很嚴肅，很緊張，他覺得玩遊戲是一種工作，要認真對待。
員工說不好說，然後掏出自己的機器，讓副主管幫他們抓抓看，這玩意兒得復現纔行。
嗯，每臺機器都要復現，不然怎麼能算惡性bug呢？
副主管中午的飯都是大家幫他帶的，窩在辦公室裏摁了一上午機器，還抽空寫了個報告給艾麗婭。
下午艾麗婭來了，興沖沖地帶着自己的01號機器，一把抓住副主管就讓他給自己逮閃光寶可夢。
副主管懵逼地問什麼叫閃光寶可夢這不是惡性bug嗎？
艾麗婭懵逼地問什麼bug這不是我讓人做的彩蛋嗎？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夕陽很黃，晚風微醺。
遊戲部門申請了一個小時的加班額度，艾麗婭特批的，然後副主管拿來開了一個小時的會。
他大抵是罵了一個小時，但是老馬記不太清了。
因爲他在玩寶可夢，然後在狩獵區裏剛撞見寶可夢的時候，就被副主管抓過去機器，然後怒斥了一番。
結果拿回來的時候，狩獵區裏碰到了一隻閃光鐵甲犀牛，二十五級，粉色的，看得他手都在哆嗦。
當然啦，最後還是抓住了，所以副主管在罵，他在下面點頭微笑，有種成佛的寬慰感。
下班，接孩子回家，他亮出閃光鐵甲犀牛，兒子激動得在沙發上後空翻，哇哇亂叫。
晚上老婆也下班回來了，疲憊不堪，被他推去洗澡。
洗了澡一身輕鬆，喫飯的時候他說起自己申請調崗的事情，老婆想了想，問他前景如何。
他說大小姐在，應該虧待不了自己，而且活兒也輕鬆點。
老婆有點憂慮，可最後還是決定支持他，並且表示自己的公司好像接到了個超級大的單子，要加班。
“什麼單子？”
“好像和你們集團有關，我懷疑是你們的手機。”
“嗯……嗯？”老馬一瞪眼：“手機——你們公司不是做電池嗎？怎麼開始做手機代工了？”
“我怎麼知道，不過有活兒幹也挺好的，總比淡季拿基本工資強。”
最後這些關於工作的探討還是不了了之了，因爲生活的時候太少，工作的時候太多，還是應該更關心生活。
兒子要求出門玩，但是老馬知道他只是想要去小區裏面找小夥伴炫耀自己的閃光鐵甲犀牛。
老婆看着這一幕，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天天玩遊戲，功課做了嗎！”
“做啦！爸爸和我約好的做完才能玩，他還給我檢查了呢！”
“嗯嗯嗯，檢查過了，雖然錯了不少，不過都做了。”
“你啊……算了，去吧去吧，我洗碗……”
老馬聳了聳肩，帶着兒子去炫耀了，還能躲過一次洗碗。
“兒砸，爸爸下個月月初有假期，不調休，週三到週末一共五天，要不要出去玩？”
“……可是我們上課要調休。”
“好吧，那我和你媽媽去二人世界了。”
“可是媽媽沒有假期誒……”
“嘖——那我自己在家裏玩遊戲好了。”
“爸爸。”
“嗯？”
“爲什麼你最近放假這麼多啊？我聽說，就是我老師說，你是不是下崗了？”
“爲什麼會這麼問？”
“她說有的時候是這樣的，你年紀大了，然後被開除了，不好意思跟家裏說，就假裝自己在上班，實際上是每天出去閒逛，然後回來說下班了，對不對？”
“就不能是我按時上下班嗎？”
“那爲什麼大家的爸爸都不是按時上下班？”
兒子回憶了一下，接人的家長裏面，有爸爸媽媽，但是更多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大概是因爲他們比較忙吧。”
“那他們一定很有錢吧？”
“我不知道啊，你怎麼知道？”
“他們工作那麼久，如果不是很有錢的話，爲什麼要工作那麼久呢？”
“……”老馬張了張嘴，好片刻之後蹲下來，看着自己的兒子：“因爲他們要生活。”
“生活？我們現在不是生活嗎？”
“當然是，只是——只是我們可以變得更好，就像是你學習成績也可以變得更好一樣。”
老馬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用蒼白的語言去引導兒子，起碼他自己可以變得更優秀。
“其實，我做功課不會錯那麼多的。”小馬壓低聲音：“我是故意的。”
“爲什麼？”
“小明之前跟他家裏約好，只要考前十，她家裏就給他買遊戲機，我就是第十，他比我差一點點，我打算考差點，所以提前讓老師以爲我學習成績下滑了，這樣不會讓人懷疑。”
老馬驚呆了：“你這樣是不對的！”
“可是我的學習成績本質上沒有變差，他也能夠拿到禮物，這樣不好嗎？”
“我……嘶——不行，咱們得回去，跟你媽媽好好說清楚這事，你小子！”
“別啊！”小馬嚇壞了，然後很生氣：“我是相信你纔跟你說的！你要跟媽媽出賣我嗎？”
“這不叫出賣，我是你親爹，我和你媽媽纔是同一戰線的！”
“我和小明也是同一戰線的啊！”
“扯淡，你們算是狐朋狗友，小明他是不是請你喫金拱門，收買你了？”
“那倒沒有……”
“那是因爲什麼？他送你彈珠了？”
“她、她之前穿了條裙子，挺好看的……”小馬扭捏了一下：“我喜歡她……”
老馬大喫一驚：“他穿小裙子？他一個男生——哪裏來的？！”
“嗯？小明是女孩子啊。”
“……誒？”
“她是女孩子你不知道嗎？”
“我不到啊，他之前都是短頭髮，我還以爲是男生……不對，你怎麼知道她是女生？”
小馬一臉憐憫：“爸你是不是傻，我是她同學啊，我會連她男生女生都不知道？”
“好有道理——不對，這不是你幫她的理由，你小子，走！跟我回家！乖乖受審！”
“不要！不要！”
“我告訴你，臭小子，爲了保護一個人而變強，那纔是男子漢，你如果想要她也有遊戲機和你一起玩，那你該做的不是自己控分，而是和她一起好好學習，帶她進步，讓她堂堂正正地考前十！”
“可是我也纔是第十，我做不到啊！”
“笨蛋，你爸爸我做得到，我當初可是當過老師來着，輔導你們兩個小孩那不是手拿把掐？”
“……對哦。”
“你們放學，我剛好下班，以後晚上我給你們開小竈輔導！”
“可是……嗯……我不學可以嗎？”
“那不行，你既然暴露了，就得乖乖認輸，你在遊戲裏被那些角色碰見，難道也要逃跑嗎？”
“纔不要！”
“這就對了，不要逃避，乖乖努力，然後變強！”
“好吧……不過爸爸啊，爲什麼你要幫小明啊？”
“當然是爲了你，嘖嘖嘖，二十年後你會感謝我的，青梅竹馬多不容易你知道嗎？”
“青梅竹馬是什麼？”
“回去慢慢教你，是一個成語——哦對了，你拿遊戲機是不是爲了炫耀給小明看？”
“不是啊，是爲了給小劉看。”
“小劉？那個短頭髮的打籃球的小孩？”
“嗯！她最近和小明一起玩，不帶我玩，她也有遊戲機。”
“情敵！這是情敵——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哦對了，學習的話，要不要讓小劉也一起來？”
“爲什麼？你和他關係很好？我倒是無所謂啦，幾個小孩子的功課而已。”
“小劉之前參加文藝匯演的時候，穿裙子也很好看啊，我也挺喜歡的。”
“……該不會小劉也是女孩子吧？”
“對啊！”小馬擦了擦嘴角：“還有小李和小黃，要不大家一起來開學習會吧！”
“——你小子！走！跟我回去！性質變了我跟你講！今天晚上我和你媽高低得給你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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