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其八·北梁行(貳壹)
“龍師兄!龍師兄!”
有人在他耳邊嚷嚷着,聲音熟悉無比:“醒醒!醒醒!我剛剛收到一個好消息!”
他此時只覺得頭疼得厲害,於是背過聲源處,在草地上煩躁地轉了個身:“……你參悟《逆行訣》了?”
“嗐,沒呢!”
“今天食堂雞腿買一送一?”
“呃,也不是。”
“滾。”
“哎呀師兄!”說話那人動作麻利地轉了個彎,又跑到他面前,尾音拖長:“是我家裏那邊傳來好消息啦,我聽到了第一個過來分享給你聽,你就給我點面子唄!”
他被吵得實在是受不了,於是皺着眉頭,閉着眼睛,慢吞吞從溫暖草地上坐了起來。他在原地消化了一會兒自己無名頭痛,這才緩緩睜開眼睛。睜眼瞬間,耀眼到令人炫目陽光引入眼簾,讓他頓時又一種被灼燒錯覺。他連忙伸出手擋住眼前陽光,適應了片刻,才慢慢移開手,向自己前方望去。
穿着貢生門白色校服少年逆着光蹲在他面前,見他睜眼,便立刻露出一個傻乎乎笑:“師兄,你醒啦?”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眉心,低聲道:“要說快說。”
“好!”齊冶笑嘻嘻地在他身邊坐下:“長話短說,蜀南投降了!”
他想了想,在腦中搜索了一圈才遲疑道:“就是那個去年和你們北梁開戰那個蜀南國嗎?”
齊冶點點頭:“外公親自排兵佈陣,父皇舉全國上下之力全方位支持軍隊,倒不如說蜀南能夠支持一整年纔是令人意外。”
“好吧,戰爭結束確實算是好消息。”他放下手,眯着眼看向不遠處高聳藏劍閣:“那麼你們以後打算如何對待戰敗國?”
“父王那邊還在商討。”齊冶臉上笑容慢慢收斂。他同三寶一起看向藏劍閣,輕聲道:“……不過估計這次要讓蜀南大出血,多半是要對方割讓土地了。”
“嗯。”
兩人有些沉默着坐在柔軟草地上,烈日當頭,將他們烤得暖烘烘。半晌,齊冶輕聲道:“其實父皇根本不是主戰派,但這次是必須去打……復仇之戰,我們別無選擇。”
他腦袋放空了一瞬,有點沒想起來這場戰爭開端到底是什麼。於是他微微側頭:“什麼仇?”
齊冶卻不說話了。他垂眸,低着頭看向自己腳下青草半晌,這才緩緩道:“師兄啊。”
他疑惑地看着齊冶。
“當年你可沒問我這句話,”齊冶嘆了口氣,面上有些苦悶:“你這樣不按套路出牌,我很難接臺詞。”
“……”
三寶猛地起身,直接一拳對着這個惺惺作態傢伙打了過去。齊冶反應也奇快,反手一擋,隨後行雲流水地順勢借力翻身,重新穩穩地站在了草地上。他對着三寶苦笑道:“你這反應也太激烈了吧?”
“我還以爲我又夢見以前事情了。”三寶咬牙切齒:“果然又是你這個傢伙……話說爲什麼每次都是你啊!就算是我心魔纏身,那每次入門見到你這張臉也很令人噁心。”
少年沒有生氣,反而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如今相較於上次夢裏見面時那副剛剛入門模樣又稍微長開了一點,個子更高了,稚嫩面容也立體了些許。齊冶不慌不忙地從草地上站了起來,笑道:“話雖如此,但你這次灌下醉無憂和解千愁原因難道不就是爲了來見我嗎?我太感動了,師兄。”
“別噁心我。”三寶冷冷道:“趕緊告訴我北梁開戰到底是爲了什麼?復仇?復什麼仇?蜀南國到底做了什麼?”
“哦,原來你想知道是這個。”齊冶若有所思地看着三寶,脣邊勾出一個有些惡劣弧度:“我還以爲你是被剛剛那個小孩所說那個Bug給嚇到了,故此借酒消愁呢。”
三寶瞳孔一縮,下意識地把手放到腰間,但摸了個空——前世他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佩劍。於是他就握緊了拳頭,對着齊冶衝了過去,拳拳都往臉上打:“別他媽廢話,給我說!”
齊冶左右格擋幾次,最終還是被三寶一腳踢中了腹部。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悶哼一聲,居然還笑了出來:“龍師兄,現在我現在才入貢生門一年,你打得也太狠了吧?”
“是嗎?”三寶居高臨下地看着躺在地上齊冶,左手掰動右手手腕,發出“咔咔”骨節摩擦聲,眼神發冷:“我倒是覺得下手輕了。”
見那鐵拳又要打上來,齊冶連忙輕咳一聲:“好了師兄,說真,你再打下去我都沒力氣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答案了。”
三寶這才堪堪停下自己拳頭。齊冶捂着自己腹部,慢慢起身站直,最後在三寶警惕目光中伸出手,打了一個響亮響指。
“啪!”
周身場景瞬間變幻。燦爛陽光頓時消失,三寶擡眸,只見天色已從藍天白雲變成了黑夜,而他們周圍景色也變成了茂密而漆黑樹林。他看向站在自己身邊齊冶:“這裏是?”
“藍山半山腰,貢生門結界出口。”齊冶壓低了聲音道。三寶聞言,說話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我們來這裏做什麼?”
“噓。”齊冶靠在一顆老樹旁,伸出食指抵住嘴脣:“快來了。”
果不其然,不出半刻,山路上就傳來了凌亂腳步聲,以及隱隱約約燈籠火光。三寶凝神望去,只見一衣衫凌亂少年拎着黃燈籠,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山下跑去。待那少年終於跑到他們面前時候,三寶看着那張大汗淋漓面容微微一愣:“齊冶?”
然而他面前這個“齊冶”卻像是沒有看見他面前還有兩個人一樣,跑到藍山結界出口處停下,然後雙手扶着膝蓋,大口喘氣。三寶看着面前這個少年稚嫩面龐,低聲道:“這次是回憶?”
“這次是回憶。”站在他身旁齊冶重複道。
三寶盯着眼前這位大汗淋漓齊師弟片刻,腦中突然抓住了些許模糊片段:“等等,”他皺眉頭,轉頭看向齊冶:“這難道是你剛入門那段時間,打算逃回家那次?”
齊冶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下坡山路上又傳來了有人在奔跑足音。只見齊師弟一驚,立刻從衣袖裏掏出一個白玉瓶子,用力地扒開瓶口塞子。但他剛剛往手心裏倒出一顆黑色丹藥,一道黑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撲而來,直接把齊師弟按在了地上。齊師弟慘叫一聲,手裏丹藥撒了一地。那白玉瓶更是不巧,直接咕嚕嚕滾出了貢生門結界,一騎絕塵地往山下滾去。
齊師弟見狀,頓時叫得更慘了:“不!破障丹!”
“破障丹?”一個熟悉而陌生少年聲音響起:“那是什麼?”
三寶聞聲向那人看去,在齊師弟那打翻了燈籠依舊頑強火光中,三寶看見了一張瘦削而冷肅年輕面容。
——是前世他自己。
“不要你管!”齊師弟怒吼道:“你放開我!放開我!”
“放開你然後任由你跑出山門嗎?”龍師兄皺着眉頭,冷聲道:“別犯傻了,師尊都發現了。我就是他派來帶你回去。”
聽到師尊名號,齊師弟掙扎頓時小了下去。龍師兄壓在他身上,直到確定這人徹底不掙扎了,才慢慢起身,同時警告他道:“別想着亂跑啊,我們倆要是回去晚了,師尊一定會責罰我們兩人。”
對方沒有迴應。龍師兄皺了皺眉頭,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黃燈籠,看向齊師弟:“行了,我們走……”
他剩下聲音戛然而止。
融融火光中,齊師弟紅着一雙眼睛,大滴大滴眼淚不斷從眼角滑落。龍師兄見狀頓時有些慌亂:“誒?啊?不是,我剛剛撲過來也沒有很用力啊?你……你傷到哪裏了嗎?”
“嗚嗚嗚……”剛剛龍師兄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齊師弟就忍不住了。他踉踉蹌蹌從地上站了起來,抱着龍師兄放聲大哭。龍師兄驚呆了,從沒見過這樣架勢,全身都僵直着,一動不敢動。
一旁看戲齊冶不由得感嘆道:“師兄,那時候我們關係真好啊。”
“個屁。”三寶冷漠道:“我那時候沒把你推開是怕一個不留神你鼻涕糊我校服上,不然我回去又要自己手洗。”
“……”
懷裏少年一哭起來就開始沒完沒了,龍師兄從一開始尷尬逐漸轉向失去耐心。他推了推黏在身上齊師弟:“喂,你哭夠了沒有?”
“嗚嗚嗚……沒有!”
這聲“沒有”倒是喊得中氣十足。龍師兄被這個回答搞得徹底沒有脾氣了。他嘆了口氣,無奈道:“那你先放開我,我們一邊往回走一邊哭?”
齊師弟抽了抽鼻子,想了一會兒,最終在龍師兄耐心告罄之前點了點頭。於是兩人就提着一盞黃燈籠,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師門崎嶇山路上。期間,龍師兄一直用餘光瞥着沒精打采齊師弟。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問道:“是家裏出事了嗎?”
“……嗯。”齊師弟聲音帶着哭腔:“我剛剛收到母后信,她說……她說我叔公……薨了。”
站在一旁三寶瞳孔猛地縮小。
龍師兄也微微一家,垂下眼眸:“啊……節哀順變。老人家是病逝嗎?”
“……不。”
齊師弟嗓音突然有些變了。
昏黃搖曳燈火中,三寶看着那個滿面淚痕少年面容逐漸覆上一層刻骨仇恨:“叔公是被……殺害。”
回憶中聲音逐漸小了下去。三寶連忙上前,想要再聽見一些情報,但是他面前就像是出現了一道看不見屏障,怎麼也邁不過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兩個少年肩並肩,在漆黑山路上打着一盞小燈,漸漸走遠。
“師兄。”直到來自過去那兩人徹底不見了蹤影,齊冶才站在三寶身後喚他:“夢該醒了。”
三寶猛地回頭,急切地看向齊冶:“是不是蜀南人殺害了你叔公?所以陛下才那麼堅決出征蜀南!所以你才說這是復仇之戰,不得不打!”
齊冶沉默着看着他。
“前世寧隋王之死與北梁滅亡有關係嗎?”三寶上前一步,用力握住齊冶肩膀,語氣激昂異常道:“我如今陰差陽錯重生在這個時候,是天道讓我來救下寧隋王嗎?!”
齊冶依舊沉默。
“說話啊!”三寶聲音顫抖:“說話啊!”
“……師兄。”齊冶聲音很輕。他半垂着眼眸,琥珀色眸子內映出一張急迫而又扭曲面容:“你太急了。”
三寶失神地看着他。
“不要爲了證明自己而盲目行事。”齊冶緩緩道:“這還是當年你對我說話,記得嗎?”
三寶聞言便有些氣息不穩。他發狠地看向齊冶怒吼道:“別給我扯那些事情!回答我問題!”
“我沒有辦法回答,”白衣少年輕聲道:“我就是你,你回答不上問題,我也一無所知。而且……”
他緩緩擡起一隻手,伸出食指,在三寶額前輕輕一點。
“你該醒來了。”
他慢慢睜開眼睛。
天已經大亮,陽光從居殿大開門窗中透了進來。三寶迷迷糊糊地瞪着眼前打開窗戶,心想他喝醉前明明都把門窗關了個嚴實啊?
“傲天師兄!”小師妹聲音從門口傳來。三寶轉頭望去,又見一頭熟悉黑髮。小師妹見他睜眼,連忙激動地跑來進來:“你可算醒了!嚇死我了!”
三寶聞言,心裏頓時涌上一股不祥預感:“……我睡了多久?”
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嘶啞無比,嘴裏還有一股自己都能聞見酒臭味。小師妹站在他牀前道:“這樣說吧,師兄,現在已經是午時了。”
三寶猛地坐了起來:“我睡了半天了?!”
小師妹愁苦道:“是啊,而且上午宮人喚你起牀你都沒反應。我之前過來又是給你渡靈力,又是掐人中,都沒有用。最後沒辦法,只能去找了……”
她說到這裏,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一樣,突然噤聲了。
三寶一僵,目光從小師妹身上挪到她身後。
銀髮白衫男人拎着兩個空空如也烈酒罈子,眸光暗沉。
見小師妹不做聲了,師尊緩緩移動視線,與三寶對上了眼神。
“……”
半晌,師尊勾起脣邊一點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三寶:
“膽子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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