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其八·北梁行(貳柒)
“說來挺奇怪。”
齊冶放下手中把玩酒杯,輕笑一聲:“那天晚上死第一個人,好像是我姨媽。”
他沉默地坐在紅衣青年對面,一言不發。
微風徐來,帶着些許暖意,他們頭頂桃花瓣窸窸窣窣地落下,幾瓣落入杯中,些許點綴在了齊冶赤色衣襟之上。
“我挺討厭這個姨媽。”
見對方不說話,齊冶也不惱。他單手託着腮,擡頭看着漫天桃花,輕聲道:“她是五王妃,母后姐姐。說話刻薄,笑容很假,而且一直在想辦法把我踢下太子之位。所以我覺得,姨媽這種人應該是在父皇母后死後第一個舉杯慶祝人。”
一瓣花瓣輕飄飄地落在了青年眼角,又順着他白皙臉頰緩緩滑落。
“但她卻是第一個死,”齊冶盯着桃樹:“她爲了救我母后,被割了脖子,然後在母后懷裏嚥氣……你猜那一劍來自於誰?”
他搖頭。
“是五皇叔。”齊冶嘲諷地笑道:“五皇叔殺了自己妻子,可笑嗎?”
見坐在對面人眉頭緊蹙,齊冶緩緩道:“當晚,父皇突然突破金丹,去了遠離京都地方渡劫。五皇叔和外公順勢發動兵變。皇宮禁衛軍不敵他們人數衆多叛軍,於是皇宮迅速淪陷。母后也被俘虜。”
“外公對母后言明,只要父皇願意寫下詔書,傳位與五皇叔,叛軍願意進行無血政變。若不然,他們便只能以母后和這宮中上千人性命作爲要挾。”
齊冶臉上笑容逐漸收斂。他面無表情地盯着自己手中酒水,輕聲道:“母后當時並未言語。很快,郊外傳來雷劫聲響,不多時,雷劫散去,衆人便知,父皇突破金丹成功。”
“父皇親衛有不少耳聽八方高手。所以父皇一突破成功,那些親衛就告知了他宮中鉅變消息。”齊冶低聲道:“其實正常人這個時候都知道,此時回皇宮無疑是九死一生,最好解決方法應該是在外重新積蓄實力,準備周全再殺回皇宮。”
“可父皇沒有這樣做。”
“也許是他意識到事情不僅僅是政變奪權那樣簡單,也許是他放心不□□弱多病母后,總之那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地就選擇了回去。”
“他回來時候,身邊沒有帶一個侍衛。那天下雨了,悽風楚雨,皇宮宮門大敞,滿地都是被制服宮人和侍衛。父皇來到了外公和五皇叔面前,問他們爲何要這樣做。”
“最先說話是外公,他直言父皇行事軟弱,重文輕武。就是因爲他優柔寡斷,所以三年前寧隋王纔會在與蜀南人談和過程中被對方殺害。”
齊冶說到這裏,緩緩垂下眼眸,輕聲道:“寧隋王是我叔公,他是外公一生摯友。他們兩位同爲武將,早年一同征戰沙場保家衛國,爲北梁立下汗馬功勞。也因此,在叔公死後,外公一直在怪罪父皇,認爲是他害死了叔公。”
“第二個開口是五皇叔。他當時說話很有意思,”齊冶脣邊勾起一抹笑,眸底一片扭曲:“五皇叔說,他此番起義,一是爲了寧隋王報仇,二是……單純想讓父皇死。”
周圍靜默片刻。齊冶舉起酒杯,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他重重地放下酒杯,聲音沙啞道:“外公與五皇叔話並未讓父皇畏懼。父皇已經是金丹修士,這宮中所有叛軍加在一起也傷不了他,他唯一擔憂就是被劫持母后。”
“可是,”黑衣青年蹙眉:“皇后不是你外公嫡女嗎?他會對自己女兒下手?”
齊冶沉默片刻,緩緩道:“母后與外公並無血緣關係。”
他一驚:“什麼?”
“我也不清楚其中彎彎繞繞。”齊冶似是有些疲憊地垂下眼眸:“這些都是北梁亡國很久之後,我才從將軍府曾經老僕人那裏得知。但我覺得,在那天晚上,無論母后是不是外公親生女兒,都已經不重要了。”
“外公和五皇叔已經徹底瘋了。”齊冶聲音嘶啞道:“透過那些個叛軍眼睛,我看見了,他們兩人眼睛都是血紅色。”
“當時被劫持母后似乎對於眼前情況感到非常不安,不停地用眼神催促父皇離開。五皇叔注意到了她動靜,暴跳如雷,直說母后如果再不老實,他就立刻殺了她。”
“父皇雖然氣極,但也不敢在此時刺激精神不正常五皇叔。這時,姨媽突然出現了。她已經提前換上了屬於皇后紅色宮裝,趾高氣昂地在母后面前炫耀。母后沒有說話,於是氣急敗壞姨媽就向五皇叔要求單獨要和母后敘敘舊。”
“所有人都以爲,姨媽是要把母后抓下去,好好折磨,可能就連母后本人都這麼想。”
“姨媽拽着母后衣袖,動作粗暴地把她往屋外帶。父皇此時還在和外公交涉着,說同意交出皇位。就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聽見了一個冰冷聲音說‘她要放走皇后。’”
“在座叛軍都不知道這個聲音從哪裏來,但是外公和五皇叔卻懂了。五皇叔抽出自己佩劍,在姨媽驚恐尖叫聲中,毫不猶豫地對着自己妻子一劍封喉。”
“姨媽聲音當時就斷了。母后立刻抱住了姨媽。她跪在地上,雙手捂着姨媽脖子,低聲哭喊着姐姐。但是姨媽只是握着母后手,滿臉是血地看着她,嘴裏發出模糊不清聲音。”
“但她最後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很快就頭一歪,就在母后懷裏斷氣了。”
“母后顯然嚇壞了,父皇厲聲質問着五皇叔爲何殺妻,以及剛剛那個聲音是來自於誰。但是五皇叔沒有回答,也根本沒有看一眼自己倒在血泊裏妻子。他只是赤紅着眼睛,命令父皇立刻寫下傳位詔書。”
“父皇看向外公,發現他也對於自己大女兒死亡無動於衷。所以父皇就明白了,今日無論他寫不寫下詔書,已然被什麼邪物控制外公和五皇叔都不會放過他和母后。”
“於是混戰就徹底開始了。父皇趁書寫詔書時,五皇叔和外公不備,從叛軍手中奪下母后,然後帶着母后在密道里逃竄。皇室逃生密道本應當只有皇帝一人知曉,但父皇和母后在密道逃亡中途,居然遇見了帶着叛軍前來追捕外公。”
“黑暗中混戰後,金丹期父皇殺了外公和他帶來大部分叛軍”齊冶用力地握緊自己手中酒杯,聲音微微顫抖:“之後發生事情,就再也沒有活着目擊者了。”
“齊冶。”
坐在石桌對面黑衣青年終於忍不住喚他:“你說這些細節已經不是單純推理可以解析出來了。你……到底是從哪裏知道這些消息?”
齊冶慢慢轉過頭,那雙琥珀色眸子裏凝聚陰冷還未消弭。但他視線落在對面黑衣青年身上時候,寒冰就立刻化爲暖流。他微笑道:“師兄以爲我是如何知道?”
黑衣青年不語。
齊冶慢慢直起腰,慢條斯理道:“雖然當年事件主謀都已經死了,但當時那些個叛軍裏面,還是會倖存下來那麼幾個。”
黑衣青年蹙眉:“那些人會願意告訴你實情?”
“我不需要他們告訴。”齊冶微笑着,聲音清潤:“而且就算說了,叛徒說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所以我就……”他頓了頓,笑道:“自己去看了。”
他沉默片刻,低聲提醒道:“齊冶,搜魂是禁術。”
齊冶微笑,笑意不入眼底:“無極亡我北梁時,也用是禁術。”
黑衣青年便不說話了,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沙啞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師兄,都說了多少遍了,你永遠不用對我說抱歉。”齊冶搖了搖頭,把話題繼續轉了回去:“之前說到,父皇母后在密道里逃亡,殺了外公。之後事情因爲沒有目擊者,所以全是我自己推測了。我認爲,父皇和母后雖然成功出了密道,但是外面有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黑衣青年略微思索:“五王爺?”
“也許還有無極。”齊冶聲音陰冷了下去:“師兄,你還記得嗎?在北梁亡國幾天前,師尊……無極就和我們說過,他有事要出門一趟,讓大師兄和師姐照顧好我們。”
“……嗯。”他低聲迴應道。
“無極說那話時候,那張一直沒有表情臉居然笑了出來。”齊冶低低道:“他居然還對着我笑,師兄,他對着我笑,拍着我背,說回來時候給我帶些小禮物。”
“……”
“太噁心了。”齊冶聲音顫抖,琥珀色眸底裏惡欲滔天:“太噁心了……令人作嘔……我一想到無極可能站在一旁,指導着五皇叔殺我父皇……我一想到父皇死前還要看着無極那張臉,擔心着我安危卻無能爲力,我就……”
黑衣青年默不作聲地伸出手,握住了齊冶冰冷顫抖手,低聲道:“別說了,齊冶,別說了。”
溫暖觸感安撫了齊冶全身暴動靈力。他在原地一動不動地靜坐片刻,隨即猛地抽出雙手,反手緊緊握住黑衣青年。他擡起臉,琥珀色眸子幾近瘋狂地盯着對方:“師兄……師兄,你知道嗎?”
他語調有些奇怪,黑衣青年蹙眉:“什麼?”
“我後來啊,不相信我父母死了,”齊冶溫聲細語道:“所以我去挖開了他們陵墓。”
對方一驚:“你……”
“噓,噓,師兄,讓我說完。”齊冶聲音很輕,語調甚至算得上是溫柔:“然後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父皇屍身,上面全是傷口。父皇胳膊都斷了,但是致命一擊在心臟,上面附着是五皇叔靈力。”
“我哭了一會兒,又去看母后棺槨。”齊冶脣邊勾起一點溫柔笑意:“然後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
“你一定猜不到,”他低聲道:“是一團頭髮。”
黑衣青年瞳孔猛地縮小。
“是一團頭髮。”齊冶神經質地重複了一遍:“她只剩下頭髮了,師兄,她被人毀屍滅跡了,師兄,我母后她什麼都沒有剩下了!!!”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了起來:“她!我母親!什麼都沒有留下了!就她那一點頭髮!上面還全是無極靈力!”
“齊冶!你冷靜一些,我們不談這個話題了好嗎?我們換……”
“無極必須死!”齊冶嘶吼着,雙目赤紅滴血:“他必須碎屍萬段!他必須死無全屍!他必須死後被人唾棄辱罵一萬年!”
“你他媽清醒一點!”黑衣青年終於也喊了起來:“無極已經死了!”
“他已經被你殺了!”
齊冶愣怔地看着對方。
半晌,他才頹然坐了下去。
“……北梁被五皇叔接手,他成了北梁皇。”齊冶低低地敘說着,聲音嘶啞難聽:“但是也許是龍氣被無極成功吸收緣故,很快,蜀南聯合其他幾個國家,大舉進攻北梁,誓要報了那國土被割讓國恥。五皇叔親自帶兵抵禦外敵,但不知爲什麼,居然病死在了沙場。”
“北梁成了一盤散沙,無人把控局面。我那時候也被無極留在藍山禁足,無力出山。”他低着頭,緩緩道:“於是不過兩個月,北梁就被蜀南佔領,北梁就……沒了。”
靜默在兩人之間瀰漫。半晌,黑衣青年重重地敲了敲齊冶腦袋,粗聲粗氣道:“你就非要在一個喝酒日子裏提這些事情,這不是折磨自己嗎?!”
齊冶捂着自己腦袋,怔怔地看着對方片刻,低聲道:“抱歉。”
“覺得對不起我就喝酒。”對方遞過一杯酒:“此酒名爲解千愁,可烈了,你試試。”
齊冶接過,盯着酒杯半晌,突然笑了一下。
“師兄,”他低聲道:“你還記得,我之前說,人生若是可以重來我該如何嗎?”
“不記得了。”
“哦。”齊冶道:“那也好,我正好對我之前說話後悔了。”
黑衣青年疑惑地看着他:“什麼後悔?”
“我說,人生若是可以重來,我一定會去提醒父皇無極異樣。”齊冶低聲道:“我現在想了想,覺得不妥。”
他將解千愁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烈酒入肚,齊冶眉眼彎彎,竟是微微笑了。
“人生若是可以重來,”他慢慢道:
“我定要在拜入師門之時,就隱藏身份,埋伏設局。”
“然後在無極最信任我,對我最不設防時候,將他碎屍萬段。”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