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開封城沉浸在歡樂裏,戎人遠歸,壯士還家,都快兩年了,誰不想啊?尤其是趙匡胤,他在快樂與羣臣們爭吵,中心議題是應該拿李煜怎麼辦。羣臣們說,好辦,現成的例子,把當年拴在劉鋹脖子上的那根布條子再找出來,也拴在李煜的脖子上,然後拉到太廟去獻俘,讓您老祖宗也高興一下,不就得了?
但是趙匡胤搖頭——那不行,李煜不是劉鋹可比的。李煜曾經臣服於我,不能那麼對待他。
於是李煜只是換上了一套純白色的衣服,在大廳廣衆之下給趙匡胤叩了幾個頭,然後就換來了宋朝的右千牛衛上將軍、違命侯的職務爵位。之後趙匡胤再依次加封李煜的子弟部屬,人人都有官有職有獎金,再之後戰勝的皇帝就一把拉起李煜入席喝酒,場面上只有融洽歡樂,絕對沒出現過冷場和任何的不和諧。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何況錦上添花的還有明智的曹彬。曹彬在慶功時才真正的達到了“第一良將”的絕世風采和職業高度。首先他以全勝的戰績,虜敵君奪敵境凱旋而歸,給皇帝的工作報告居然是——“奉敕江南勾當公事回。”
只是奉命到江南出差辦工回來了而已。多麼輕描淡寫,對皇帝是多麼的崇敬體貼!
可是趙匡胤卻非常的不好意思了,他有些臉紅,因爲他必須得食言一下。他說——本來是想封愛卿爲使相的,不過……不過現在北漢還沒來投降,所以你再等一下吧。
這時就看見潘美突然間向曹彬微笑了一下,笑容非常詭異,似乎含意多多。趙匡胤立即就看見了,他馬上問潘美你在搞什麼。潘美不敢怠慢,馬上解釋,他笑,是因爲這早就在曹彬的意料之中了。
在凱旋的途中,潘美就曾經向曹大平章事祝賀,因爲大宋的皇帝金口玉牙,從不失信。但是曹彬卻一笑了之,說出來的話極其冠冕堂皇——“此次南行,仰仗天威,一遵廟謨(皇上的籌劃),乃能成事。吾有何功耶,何況使相乃極口之官乎?”
當時潘美極不高興,認爲曹彬你這孫子得便宜賣乖,有話還不好好說,你跟我拽什麼拽,成心氣我是不是?!這時曹彬才換成了普通人話,一共七個字就把問題說明白了——“太原還未掃平耳。”
多簡單,又多準確,和趙匡胤這時的賴帳理由如出一轍。結果趙匡胤更不好意思了,他馬上補償,封曹彬爲樞密使、領忠武節度。要特別說明一點,樞密使兼領節度使,這樣的官職在宋朝就是從這時的曹彬開始。而且這之外,還另賞曹彬銅錢20萬貫。
結果當天曹彬回到家,就看見了一滿屋子的錢……好了,這下子真是掉錢堆裏了。就見當時的曹彬突然間哈哈大笑,說出了一句流傳千古的至理名言——“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過多得錢耳!”
勘破世情驚破膽,好官不過多得錢……哈哈哈哈,曹彬,人生剩下來的事就是看你怎麼花錢了。而他的馬前卒潘美嘛,也得了不少的好處,封賞如下--原山南東道節度使潘美爲宣徽北院使。史書中另加註解,宋“節度領宣徽自美始。”呵呵,宣徽北院使,曹彬在開打之前就是南院宣徽使了,而南院一直在北院之上……再想一想,在打南唐之前,潘美曾經做過什麼,曹彬又做過什麼,何況曹彬回家,有滿屋子的錢與他親密接觸,而潘美連個額外的銅板都沒有……人生到哪兒去說理啊?
但這就是官場,一切都得看最高領導的興致與愛好。但是這時有一個很詭祕的問題要提出來了,那就是——請問這時的趙匡胤真的快樂嗎?
或者,這時的趙匡胤他敢快樂嗎?
他已經整整50週歲了,人生已滿半百,尤其是他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分析出了自己人生中那個極其明顯,而且無比怪異的規律——只要他成功,他就必將悲哀或者憤怒。
命運從來都不曾讓他真正的開心快樂過,比如說,他生平第一次以主將的身份,攻下了敵人的城池時(滁州),他的父親半夜叫門,他不給開,結果父親病死了;
他在陳橋兵變,當上了皇帝,可是僅過了一年,他的母親也死了;
他攻下荊湖,第一次侵略成功,可代價是他的老大哥慕容延釗死了;
他攻下後蜀,可是要用兩年的時間來平叛,而且徹底失去了蜀川民心;
他攻下了南漢,可是緊跟着就必須在老夥計趙普和他的二弟之間進行選擇……這時,他又掃平了南唐,他能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又是什麼嗎?
巨大的功業,無盡的悲哀,如果他能選擇,他會要這樣的人生嗎?!
但是快樂來了,就像是痛苦來臨時一樣,你沒法阻擋,只有接受。趙匡胤不管願不願意,他都得面對成功和喜悅。
其實多簡單,這就像他27年前離家出走時那樣,從那時起,他就再沒有了回頭路,只有不斷的成功,不斷地追逐,他才能生存下去。不然,他就是另一個李煜。
公元976年的正月,南唐李煜來降,當年的二月份,吳越的國王錢俶也親自來到開封向他朝拜。這時,在南海邊上的吳越國都杭州城裏,每一個吳越人都在祈禱着錢俶的安全,甚至爲他在西湖邊的寶石山上造了一座塔,名就叫做“保俶塔”,以祈求上蒼垂憐。
但他們都想錯了,趙匡胤不知是爲了什麼,是他的心情突然低落?還是他多年征戰,已經意興闌珊?他對錢俶格外的友善,不僅在事前鄭重保證——元帥有克南唐常州之大功,朕很想念你,你可暫時來朝,很快就讓你回去。朕手持禮器拜見上帝,豈能食言乎?
而且趙匡胤還給了錢俶另一個殊榮,他出人意料地派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來迎接這位名義上吳越國王——他的長子趙德昭。
在以往,這樣的場合都是由大宋御弟,德昭的二叔,開封府尹、晉王趙光義來主持,從無例外。
之後趙匡胤信守諾言,僅僅留了錢俶一個月,在當年的三月份就讓他回國了。在開封期間,趙匡胤對自己的“元帥”照顧周到,日日宴飲,有一次在席間,宋朝宮廷內侍樂伎上奏琵琶曲,一直忐忑不安的錢俶當場獻詞一首,其中有“金鳳欲飛遭掣搦,情脈脈,行即玉樓雲雨隔”之句。趙匡胤聞鉉歌而知雅意,立即站起來,走到錢俶身旁,拍了拍吳越王的後背,說出了一句貫行始終的誓言——“誓不殺錢王!”
後面的話,就不知爲何突然變得蒼涼。他低聲說——“盡我一世,盡你一世。”只要還有我,就絕不對你如何……
或許是他預料到了什麼吧,人生最多隻能在自己還活着的時候才能決定什麼。就這樣,他把錢俶又放了回去,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就像臨時決定一樣,突然說他要西幸,回自己的老家洛陽去看一看。沒有人敢反對,以趙匡胤這時如日中天,重建漢人大一統國家即將完成時的威望,沒人敢對他說“不”字。
錢俶要走了,臨走前,趙匡胤送給了他一個黃布包着的小包袱,告訴他一定要在回程的路上才觀看。這時錢俶感恩無及,他主動說,由我陪着您西行吧,讓我當您的扈從。趙匡胤微微搖頭,對他說——南北兩地,風土各異,現在天馬上要熱了,你早早回國去吧。
錢俶哭了,他沒有想到趙匡胤會對他這樣好,他請求以後讓他三年一朝,來向趙匡胤謝恩。可趙匡胤仍然搖頭——不必這樣,山川途遠,來往不易,等我什麼時候寫信找你,你再來吧。
就這樣,錢俶回國了。當他在回程的途中打開那個黃包小包袱時,才發現裏面全都是宋朝的臣子要求趙匡胤就此留下他,不戰而得吳越的奏章……至於錢俶更加死心塌地臣服於宋朝,史稱他回到杭州之後,再不在西北殿坐臥,永遠選在偏東方,因爲“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違顏咫尺,敢寧居乎!”並且勤於朝貢,每次入貢前,都先陳列在自己的皇宮的廷院中,焚香禮拜之後,纔派遣出行。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回國之後,他的恩主,那位如日中天,在萬民眼中不可一世的大宋皇帝趙匡胤已經踏上了一條難知禍福的返鄉之路。臨行前,他的二弟趙光義照例向他請示——大哥,這一次您什麼時候回來?
他問得自然,就像他大哥以前每一次出征時那樣,他因爲要留守,所以要請問返程日期。可是這一次,他等了好久,他的大哥都沒有回答。直到他迷惑不解,擡頭去看時,才發現他的大哥正目光沉重地凝視着他。
四目交投,只見趙匡胤緩緩地說——不必了,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
趙匡胤西幸洛陽,在歷史上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冠冕堂皇,一定要去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有,那麼最大的,最合情理的說法,就是他要回鄉祭主。
畢竟他的父親趙弘殷就埋在那裏。
他帶着自己的二弟光義和文武百官一起啓程前往。開封,就留給了他的兒子德昭及三弟光美來看守。這時天下大定,南方盡平,北方的北漢苟延殘喘,唯一的勁敵契丹也已經和他暫時結盟通好,一切都安定平靜,沒有什麼可擔憂的。
他儘可以富貴還鄉,錦衣晝行了。於是,趙匡胤就回到了洛陽。
先辦公事,趙匡胤攜弟來到父母的陵墓安陵前,依禮奠獻號慟,史稱左右皆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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