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趙光義的臉。
這張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扭曲猙獰過的臉,從此在人們的心底裏徹底變樣。
無數的問號在每個人的腦子裏生成——昨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麼?趙匡胤是怎麼死的?爲什麼即位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的兒子趙德昭或者趙德芳……
無數個疑問,但都沒必要再追查分析。上演了幾千年的老劇了,再沒有什麼情節的哪個變化能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尤其是“誰犯罪,誰受益”這條顛簸不破永不失效的真理。
於是在那個清晨,人們看着趙光義在他哥哥的靈柩前悲慟欲絕,痛哭流渧,要宰相薛居正等國家重臣再三請求,才勉強答應做皇帝。然後爲了感恩和尊敬,他在《即位赦天下制》裏宣佈——太祖“猥以神器,付與沖人……凡開物務,盡付規繩,予小子伋紹丕基,恭稟遺訓。仰承法度,不敢逾違,更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恭遵前旨,同守成規,庶沖人,不墜鴻業。”
“沖人”——小孩子。他以38歲的實際年齡,深自謙抑,表示自己什麼也不懂,要“盡付規繩”,完全踩着他哥哥的腳印走下去,並且要依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一定要做到“不墜鴻業”。
就這樣,宣言報告在繼續,加冕典禮在繼續,一個個法定的程序在繼續,一個新的、名正言順的皇帝在一步步地生成……沒有異議,沒人反對,全票通過。於是,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裏,至高無上的皇冠落到了趙光義的頭上,其他人的頭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慘白色的雪花。
包括原來的皇長子趙德昭、皇次子趙德芳,以及盛殮着趙匡胤屍體的棺柩。
那麼就真的沒有怨氣,沒有反對,沒有仇恨了嗎?!
可是有,或者沒有,還有什麼意義嗎?不管當年、那時的現場到底發生過什麼,至少在歷史上沒有任何的記載,能夠證明在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後,有誰反對過趙光義登基即位當皇帝,就算我們能徹底不負責地戲說一下,假定那天全開封城裏每一個人都想要趙光義死,都只能更深刻地證明一件事——趙光義無所不能。
這是千真萬確的,以後22年裏所發生的事情將證明,這位新皇帝無論面對什麼事都有他解決的辦法,不管局勢多麼惡劣,有多少人,不管這些人是宋朝人、契丹人、党項人,給他出了多少的難題,都從來就沒有讓他真正的走投無路過。
所以眼前的這點小事,實在是不值一提。而且就從這時開始,人們就可以開始觀摩欣賞,趙光義是怎樣極爲迅速而又有條不紊地天下萬物收入到自己的囊中。
先安內。
首先是皇族,只見一連串金光閃閃的頭銜被趙光義扔了出去,落到他親愛的族人頭上。
封——先帝趙匡胤的皇后宋氏爲開寶皇后;
封——原皇長子德昭爲武功郡王,由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檢校太傅、同平章事,封爲永興軍節度使、京兆尹兼侍中,位於宰相之上;
封——原皇次子德芳,由貴州防禦使升爲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
封——皇弟趙廷美(先匡美,再光美,再廷美。爲兩個哥哥避諱)由永興節度使兼侍中升爲開封府尹兼中書令,封齊王,位於宰相之上。
並且由即時起,先帝趙匡胤的兒子和現齊王趙廷美的兒子,享受現任皇帝趙光義的兒子們同等級待遇,並稱爲皇子,三者的女兒們並稱爲皇女,以示存亡一體,永無二心。
以上的條件怎麼樣?不管背後的那根大棒是否存在,達到了什麼級數,至少胡羅卜的噸位是夠了吧?平心而論,趙光義已經把能讓出去的都讓出去了,除了自己的皇位,連自己兒子的未來繼承權都沒有保留。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安靜。
在現存的史料中,查不到當年趙家內部有過任何的紛爭,尤其是最敏感的德昭、德芳、廷美三人。事實上,他們是空氣,徹底人間蒸發了,那一段的歷史中甚至沒有他們的任何出場白,或者哪怕一個現場動作。
下面論到了諸位朝中高官,每人都有賞,悶聲發大財,就算是宰相這種沒法再升的職位,都可附加上一些額外好處。
原宰相薛居正加封左僕射,沈倫(原名沈義倫,避諱去義)加封右僕射,參知政事盧多遜升爲中書侍郎、平章事,樞密使曹彬加同平章事,樞密副使楚昭輔爲樞密使,潘美雖然不在家,也加封爲宣徽南院使,其他的大小官員依次加官進爵,嚴格做到人人有份,見者有份,就連大牢裏的犯人都不例外——大赦。哥兒幾個可以出去透口氣了。
忙完了這些,京城裏基本安定了,趙光義是不是可以鬆一口氣,進皇宮參觀一下自己的新家了呢?但是人們卻驚奇地發現,這人的表情還是那麼的奇特。想象一下,一張臉上既要保持住20年如一日的優雅莊重,還要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悲痛萬分生不如死,一邊哭着一邊微笑,那是張什麼樣的臉?
仁德是那麼好修煉的嗎?劉備是那麼好當的嗎?
但這都是必需的,趙光義的局勢還遠遠沒有穩定,環顧當時,還有一樣東西是那時的他所搞不定的。
一股力量,它可怕並且敏感,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只要有一個稍微異常的衝動就會把它突然點燃,而一但它發作了,就會讓宋朝的天下瞬間四分五裂,無論誰都沒法收場!
是軍隊,此前完全聽命於趙匡胤本人,除了趙匡胤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調動一兵一卒的宋朝軍隊。
這時候是當年的10月末,在2個月之前,宋朝徵調了絕大多數的禁軍分五路進剿北漢,也就是說,在趙匡胤暴死,趙光義越侄登基時,開封都城內的軍力是空前薄弱空虛的。
這時就沒法不佩服或者羨慕趙光義了。說佩服,是說佩服他眼光獨到,選擇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來做他生命中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說羨慕,就是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時候,居然正是國都軍備空虛,沒有幾個握刀的人能對他躍躍欲試。
這時分析一下趙光義的能力組成元素。他強在哪兒?弱在哪兒?
趙光義從20歲剛出頭時就當上了開封府尹,此後一直在首都行政部門裏主持重要工作,至今已經有近16年之久。他官場經驗豐富,全國一盤棋,甚至比他哥哥都熟悉,是當時宋朝的第一號能吏。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軍、政不分家,他只有一手硬。
趙光義致命缺陷就在軍隊。他沒有資歷,更沒有軍功。而軍隊是個奇妙的世界,想在那裏稱王,你必須要有實打實的能耐,“錢壓奴婢手,藝蓋當行人。”是騾子是馬,你得能拉出去遛遛!
偏偏趙光義是個鬥智不鬥力的人。
這怎麼辦呢?想想當時的宋朝北征部隊,以党進爲首,潘美、郭進、楊光義……個個都是桀驁不馴,滿手血腥的人,這些人平時對趙光義都極其的客氣,但那時每一個人都對趙光義非常的客氣,原因只有一個,他是趙匡胤的弟弟!
除此之外,這些人還在乎他什麼呢?這些趙光義都心知肚明,於是這些人就都得遠遠地隔斷在北漢境內,既要面對太原城裏的北漢部隊,更要扛着已經趕到的契丹援軍。明明知道了國內已經天翻地覆,連皇帝都換人了,可就得原地呆着。
因爲沒有命令讓他們回國。
但小心着,這些人的職業就是整天盤算着怎麼殺人。趙光義的舉動他們都懂,甚至怎麼做的他們都能猜出來,而他們也真的不敢反抗,誰讓他們的家小都在開封城裏呢。但是這要有一個前提,就是千萬別給他們那個機會。
一切都取決於一個機會——一個人是否會突然到來。
還記得《角鬥士》嗎?那裏面羅馬的老國王被親生兒子活活悶死在胸口,然後新國王立即出去幹掉自己的皇位威脅者,那位飛兵團的將軍蒙特西莫斯,請問將軍的活路在哪裏?
怎樣才能讓他在當時的絕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奪取更大的利益?
這位偉大的將軍選擇了逃避,他殺了來行刑的軍人,自己單身逃回故鄉。但是什麼都晚了,羅馬凱撒的手可以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他淪爲奴隸,變成角鬥士,最後用民衆的呼聲,迫使皇帝走上角鬥場和他一決生死。
很動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當初就有一線生機,讓他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住妻兒的性命。那就在老國王被害,新國王派人來殺他時。那時正在他的軍營裏,他完全可以利用軍心(他淪爲角鬥士時纔想起了這點),就算真的是他殺了老國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讓新國王死。
當時宋朝的軍隊也是一樣,趙匡胤近30年的恩德與積威讓這些軍人肯於,甚至習慣於爲他去死,他們只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藉口,一個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們其中的一個突然出現在遠征軍的軍營裏,出示一個哪怕是違造的趙匡胤被害的證據,這些人都會爲他起兵,殺回開封,奪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過三年之後,遠征北漢、燕雲的軍隊都會找機會擁立德昭爲皇帝,從而讓趙光義起了殺心,這時趙匡胤在軍中的餘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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