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趙光義大喜,封陳洪進爲武寧節度使、同平章事。又封他的大兒子陳文顯爲通州團練使,仍然回去管泉州;小兒子陳文顗爲滁州刺史,去管理漳州。
開封城全城歡慶,據說還有人在吳越會館的大門外放了幾個大炮仗,把錢俶震得面無人色。但就這樣,錢俶還是不甘心,他的手下們更加不甘心,“三千里錦繡河山,十一萬帶甲精兵”,難道就這樣不清不楚地投降?!還好,錢俶還有個頭腦清醒的大臣叫崔仁冀。
此人警告錢俶——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納士,禍且至!
錢俶仍然猶豫,道理他早就懂,這一天也早有預料,不然之前他何必裝了那麼多年的孫子?只不過事到臨頭,他還是捨不得……尤其周圍其他的隨行大臣還在七嘴八舌地說不可、不可、絕對不可以獻出土地。
崔仁冀長嘆一聲,說——各位,你們誰有翅膀嗎?
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崔仁冀嘆息——各位,要是沒有翅膀,咱們怎麼飛回到杭州啊……(今在人掌握中,去國千里,惟有羽冀乃能飛去耳)
錢俶苦笑着搖了搖頭,看來到頭這一身,終有這一日啊,也罷!從此吳越86縣、550608戶百姓,115036名士兵的軍隊統統奉送他人,換回來一頂淮海國王的帽子,給兒子惟濬找了個淮南節度使的差使,惟治和孫子承祐也各自爲鎮國節度使,和泰寧節度使。這時趙光義的心情好得無以加復,連積極主動給錢俶做思想工作的崔仁冀都賞了個淮南節度副使的官當。
至此,中國長江以南終於完全歸入了宋的版圖。太平興國三年,實際上趙光義纔剛剛當上皇帝兩年,沒動用一個兵卒,沒使用半個字句的強迫詔書,就讓錢俶和陳洪進主動臣服,獻出了土地。當然你可以說,這都是之前趙匡胤打下的基礎,趙光義不過是坐享其成。但是無可否認的是,趙光義把帝國順利接收,然後迅速步入正軌,讓國家變得更加繁榮強盛,讓外邦不得不服,不得不降!
開封城陷入到更大的狂歡之中,甚至舉國歡慶。但就在這時的開封城裏,一個顯赫的貴族聚居區裏,卻有一處人家燈火悽迷,人聲幽咽。衆人歡樂他不歡,舉國同慶獨憑欄,宋初時,甚至中華五千年裏都屈指可數的那位才子,他的噩運就要到來了……
李煜,他在開封已經“活”了兩年多了。
他活得好嗎?“一旦歸爲臣虜,沉腰潘鬢銷磨。”他活得不好嗎?到了公元978年,宋太平興國三年,他已經從最初投降時的違命侯升到隴西郡公了。
公侯尊榮,鐘鳴鼎食,萬人之上,還會有什麼不快樂嗎?可宋史裏明白地寫着,單在金錢方面——“右千牛衛上將軍李煜自言其貧,詔賜錢三百萬。”
很多人都對李煜側目,搞什麼,浪費慣了吧,以爲還在你的金陵皇宮裏?何況當初仁慈的曹彬曾經允許你隨意攜帶財寶到開封過富翁日子,難道一兩年之前就都敗光了?
真是這樣嗎?請翻開《續資治通鑑》的太平興國二年,看那一頁最上面的幾行字。原文說,宋朝的左藏庫看守賈黃中,在升官外放前,最後一次查庫交接,發現一間鎖得死死的庫房,打開一看,裏面是幾十個裝滿了金磚的大櫃子。
追查來源,是“李氏宮閣中遺物,未著於籍,”這個“李氏”是指誰呢?是後唐的“李”,還是南唐的“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後唐之後的“後漢”就有答案了。當年劉承佑爲了打郭威,連皇后都恨不得賣了去發軍餉,還能留下來這麼多的金磚?!
可憐的李煜,他不知是被誰把錢給騙走了,連錢的去向都不清楚。因爲“未著於籍”,連趙光義得知之後都大喜,特地賞了發現者賈黃中20萬貫銅錢。
錢,從來口不言利手不沾錢的富貴散人李煜終於知道錢意味着什麼了。人生是什麼、生命是什麼,冷硬與灰暗的東西和銷金紅羅帳、春枝錦洞天的區別在哪裏,他終於都知道了。
但知道了,卻不等於就要去做。就像同樣是肚子餓了,有的人會拿起弓箭上山,有的人扛着鋤頭下地,而有的人,卻是悲嘆流淚,沿街乞憐。
不是說李煜在搖尾乞憐,如果真是那樣他倒好了。他身上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這些東西不管是虛幻的還是愚腐的,都絕不允許他不要臉。
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前南漢皇帝劉鋹,這個雜種就是個很實際的人。當皇帝時他狂徵暴斂,爲所欲爲,怎麼開心怎麼來,絕不管別人的死活。等到當了俘虜,那就全面放下架子,給主人當一條最乖最可愛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塊肉骨頭,並且啃得長久些。
但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蝨子。但就算再難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齊齊,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點尊嚴和體面。
李煜卻偏偏得不到。什麼是戰敗者呢?就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開封時,以爲到了人間地獄,可是沒想到趙匡胤經常約他喝酒喫飯,還在飯桌上講論一些文學問題。
這讓他分外難受,談什麼文學呢?這分明就是拿他開心。但10個月之後,他就明白了趙匡胤對他有多麼的寬容。因爲趙光義突然當了皇帝。
噩夢開始了,不說貧窮,飢餓和寒冷離他還很遠。趙光義給了他300萬貫銅錢,可奪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他的尊嚴,和他的女人。辦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職的男人每天要朝覲天子,有誥命的女人也要定期進宮裏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爲鄭國夫人,她每月必須進宮,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來。至於發生了什麼,我珍惜自己的鍵盤和手指,我不寫。
李煜憤怒,可最終卻只能習慣性地轉化成了悲傷和悔恨。他沒有朋友,更不能離開開封,遠遠地躲開,他只能拿起筆,把心裏無盡的痛苦轉化成了字字血淚的詞句。於是,他成名了。
憂憤出詩人,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李煜在短短的兩年時間內,就把“詞”這種民間小調式的規律迅速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風弄月式的無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尋花問柳了,不管後人怎樣貶低他是個沒種且沒腦的亡國之君,他們都不得不承認——“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但李煜的禍事也就此臨近。
在他悲傷寂寞的日子裏,曾經有三位故人來探望過他。最先來的,是一個漁夫。這個漁夫提着魚騙過了李煜家的“看門人”,來到了他的面前。
您……還認識我嗎?
李煜震驚,居然是他金陵的鄉音。
漁夫擡起了頭,那是一張悲喜交集的臉。李煜好久之後,纔想起來,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兒子,叫鄭文寶。
悲喜交集,但沒法多說,鄭文寶千言萬語都凝聚成了一句話——您要謹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對您的寬容,千萬不要亂想亂說!
李煜頻頻點頭,但他或許真的不知道,他在這兩年裏所寫的詞句,早就已經風傳天下,盡人皆知了。
鄭文寶走了,再來的是張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張洎再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他來,居然是來向李煜打抽豐!
人是會變的,但怎麼會變得這樣快,這樣大啊!李煜再不願多說什麼,他家裏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只剩下了一隻白金做的臉盆,他隨手扔給了張洎,讓這個人馬上消失。
時光飛逝,轉眼間公元978年的7月份到了,李煜迎來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鉉。兩人見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突然放聲痛哭,徐鉉……還有兩年前那麼的南唐忠臣,爲他做了那麼多,可他完全辜負了他們!
悲痛中,他脫口而出——悔不該當初殺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裏,他完全沒有看到這時的徐鉉與以前有什麼區別。徐鉉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辭了,然後直接進了皇宮,向趙光義覆命,把剛纔李煜說的每一句話都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但歷史可以作證,他真的是不知道趙光義下一步要做什麼!
徐鉉在宋朝就像當年進了曹營的徐庶那樣,既不得志,也不求上進,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場富貴之外。但什麼都晚了,7月,很快七夕月圓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這一天天色剛晚,許多人,絕大多數都是女人,從開封城的各個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這一天對她們來說是神聖的,他們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臉色,更不去想他們自己會有什麼後果。她們要——給李煜過生日。
門關起來了,紅燭也點燃了,門之外還是宋朝的天下,而門裏,彷彿還是兩年前的金陵……每一個人都是歡笑的,她們像當年一樣爲李煜載歌載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夠片刻歡娛。這一夜,李煜神思飛越,越過了重重山河,萬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江南,回到了他曾經的家園。亡國之恨,身世之傷,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清晰,一些詞句像是自動流淌了出來,之後就算經過千年間無數的文人吟詠考辨,都沒法從中刪改一字。
因爲那是李煜的心聲,是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命運之聲——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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