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所以當耶律阿保機對中原的規章制度點了點頭時,一個意義空前巨大的政治實體就悄悄地露出頭了。這時就要提到三個漢人的名字——韓延徽、韓知古、康默記。這三個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機搶來的(韓知古、康默記),另一個本來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韓延徽),被他強留下來當勞工。但是一但留了下來,他們就都全心全意地爲契丹人工作了。
爲什麼呢?被強暴的婚姻能幸福嗎?但是奇怪的是不僅他們本人,就連他們的子孫後代都以做一個契丹人爲榮,甚至對宋朝的軍隊殊死血戰,來保衛契丹。
爲什麼呢?僅僅用所謂的奴性、漢奸就能解釋得了嗎?何況當年的漢人們,除了被搶去的之外,還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主動投降,甚至潛逃過去的。韓延徽就是這樣,他都跑回去一次,可最終還是主動回來了。
這是個沉重的話題,以後我們就事論事的來談。
當年的局面是,遼闊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變得富足且規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機的麻煩也跟着來了——眼紅。中外一個樣,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機沒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親兄弟。
耶律阿保機搶了遙輦部的可汗位,可三年一換可汗的祖宗規定卻是永恆的,尤其是他的弟弟們時刻都記着,因爲根據規定,他們就是順位最靠前的替換者!
翻開異族史,可以發現在草原上有一條鐵的定律,就像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自然規律一樣無情。無論是之前的匈奴、突厥,還是這時的契丹與後來的蒙古,都毫無例外地遵循着。雖然,他們在這樣做時,或許並不自知。
就像傳說中苗人養的蠱,一大堆毒蟲子自相殘殺,只活下來最強最毒的那個,然後纔有資格跳出來,搖身一變,成了個無法無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這個宿命。
耶律阿保機在公元907年正月以契丹傳統的“燔柴告天”儀式即可汗位,從第五年開始,他的弟弟們就一連開始了三次叛亂。
第一次,在911年,阿保機察覺得早,以爲弟弟們年輕不懂事,抓起來訓了次話就算了;沒想到他皮癢的弟弟們登鼻子上臉,緊跟着在第二年,912年,就捲土重來,這回他們學乖了,一邊變得義正嚴辭——三年己到,甚至都是第二個三年了,重選可汗!
一邊集結重兵,趁着阿保機在外,起兵阻擊,公開謀反。
似乎沒有迴旋的餘地了,這樣囂張,就算放在趙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別忙,耶律阿保機是個很怪的人,他不僅不像個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連“忠孝禮儀”的漢人都沒法比。弟弟們赤祼祼的起兵奪權,他只是極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當天就按照祖制再次舉行“燔柴告天”禮,宣佈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麼樣?沒話了吧?那就散了吧。
當天真的散了,衆小弟灰溜溜回家,但是沒被暴打過的豬就是不好好喫食,再轉過年來,這些混帳小子變本加厲欺負大哥。這一次他們充分準備,分頭行動。趁着阿保機外出,一方面迭剌和安端率千餘騎兵追上去“入覲”,要來個祕密暗殺;一方面寅底石負責把事情做死做絕,他帶重兵突然進攻阿保機的可汗行宮,要把大哥的老窩端掉。
計劃周密,同時行動。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機終身在陰謀詭計裏打滾,送來門的小弟被他一眼識破,還是沒殺,關起來了事。但是另一面就沒這麼便宜了,阿保機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紇血統的述律皇后拒險固守,不僅保住了可汗的儀仗,更把混帳的小叔子們打得抱頭鼠躥滿地找牙。
但就算這樣,事情仍然沒有個完,阿保機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無論如何都要當上可汗,哪怕過把癮就死都行。他自備了一套可汗的儀仗旗鼓,公開稱汗,跟他哥哥徹底撕破了臉皮。
沒辦法了,耶律阿保機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應戰。平叛的代價極其高昂,也證明了阿保機之前爲什麼要對弟弟們一忍再忍。
平叛之後,契丹部落“孳畜道斃者十七八,物價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經濟極易崩潰,沒喫沒喝之後政治就要解體,阿保機不得己終於壯士斷腕,砍下了弟弟們這些自私守舊的毒瘤,但是,這樣傷筋動骨的大折騰,都不過是把他自己的迭剌部內部理順了而已,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
公元915年,耶律阿保機出征室韋(蒙古前身)得勝回國,他剛剛給本族又帶來了一場勝利以及豐厚的戰利品,結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長圍攻。
第九年了,已經是第三個選汗之年了,你難道還要霸着汗位不放嗎?!
衆叛親離,7比1,耶律阿保機想了想,那就放吧,他當場交出了可汗的旗鼓儀仗,只提了一個條件——我搶來的漢人太多了,請准許我建一漢城,作爲一個新的部族。
這有什麼,同意了!七位大酋長扛着搶來的鑼鼓喜出望外,像投桃報李似的就答應了。從此,在灤河(引灤入津那條河)邊上就出現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漢城,這裏土地肥沃,產鹽出鐵,不僅被搶來的漢人喜歡,從此喫上了飽飯再不思鄉,就連遠近的契丹人也都往這裏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長老大,時不時地來打點秋風,鹽了鐵了從不走空。
誰讓耶律阿保機脾氣好又大方呢。但是他們不懂,或許就連阿保機本人都不懂,他們的生存方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當時所有種族的最前列。再不是遊牧民族了,而是農牧結合,城鄉結合的有機體。並且以此爲契機,把這樣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開始吹氣一樣的胖起來了。
這樣的日子似乎皆大歡喜,可是突然有一天阿保機說——我有鹽池,諸部同食,只知食鹽之利,不知答謝主人,行嗎?你們都應該來犒勞我!
七位酋長想了想,去就去,一來真的又拿又喫,不請一頓實在說不過去;二來阿保機都被人看透了,一個孬種軟蛋而已,連只兔子都不會殺。有什麼好怕?
結果就在鹽池邊上,這七個人連同他們的親信都被突然翻臉的阿保機幹掉,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砍倒了這七個人,阿保機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17年,依照漢例,正式建國稱帝,國號契丹(947年,遼太宗大同元年改稱遼;984年,遼聖宗統和二年,又改回契丹;1066年,遼道宗鹹雍二年,又改稱遼。翻來覆去挺煩的,反正是它,怎麼順口怎麼叫吧)。
從此再不是部落之間的,以血緣爲基礎,以軍事聯盟爲方式的生存方式了,他們成了一個國家,以本族契丹人爲主,但空前創造性地給了本是搶來的奴隸的漢人們以基本平行的地位。這樣,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怪胎出現了。
它強悍,一點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紇、沙陀們差;它又聰明,不僅懂得怎樣打仗,還創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僅懂得修堡壘,還蓋出了比純種的漢人還要獨特的宮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兒多半都有着比純種人更優秀的遺傳基因一樣,它還長壽,幾乎讓人絕望地活了200多年。說實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一下嗎?
有了這樣突變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變成了外來物種,在當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種族的天敵。接下來的事就非常的簡單了,耶律阿保機的生命轉化成了一首開天闢地,不斷勝利的史詩,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勗打得鼻青臉腫之外,其餘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遠遠不是他的主業。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營建皇都(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南),讓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一個城市級的固定政治中心,還在契丹境內仿漢制設立了州、軍、縣、城、堡等層層監管實體,把草原具體細化,變得像中原一樣的好管理;
他創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決獄法》,不管實用性怎樣,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經史典籍;
他徹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規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兩部,從此誰也別想再搞什麼“燔柴禮”“三年換可汗”的把戲了,南北兩部的頭兒叫宰相,北宰相必須是皇后的族人,南宰相必須是皇室宗親,外人連門都摸不着。
然後以此爲基礎,耶律阿保機把周邊能看見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渾、党項、阻卜等小點的,更包括強極一時的渤海國。
這裏要強調一下渤海國,不是說這個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國家享國200多年有多偉大,而是說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國東北東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級富饒的黑土地。它的意義並不只在出產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國土的縱深度,爲以後南侵作了準備,沒有了後顧之憂,更在歷史的角度上高瞻遠矚,緊緊地掐住了契丹未來死敵女真人的脖子,不斷地欺壓,不斷地得利,直到200多年以後被一次清帳。
打下了渤海國後,耶律阿保機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這時他的契丹國已經走上了正軌,契丹民族與他出生之前相比,變化堪稱翻天覆地,已經真正強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應該說,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令人目眩的高度,是當時的東亞乃至當時全人類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遺憾,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男人活得一點都不開心,甚至死的時候都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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