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耶律兀欲是新皇帝了,他在二叔德光的靈柩前即位,然後率軍返回漠北。不出他所料,他的奶奶很生氣,他的三叔耶律李胡率領京師留守軍和宮衛軍前來奪位。
沒什麼好說的,一場大戰,李胡大敗逃走。其實多簡單,拋開他得不得人心不談,光從戰鬥力來看,李胡也輸定了——城防部隊能強得過野戰部隊嗎?
耶律李胡不甘心,述律平更不甘心,她決定帶着寶貝老兒子御駕親征,無論如何都要把親孫子的好東西搶過來給兒子玩。他們娘倆在當年的閏七月帶兵捲土重來,在潢河石橋(今內蒙古巴林右旗西南)與北歸的遠程部隊相遇。
一邊是孫子,一邊是奶奶,絕對的骨肉至親。一邊是百戰精兵,縱橫天下無敵手,一邊是城防軍部裏的大老爺,幾天前還被砍得滿腦袋大包。這仗還用打嗎?還需要打嗎?
但述律平要打,並且堅信自己必勝,因爲她有祕密武器。這件東西威力無比,之前她20多年裏之所以能肆無忌憚,爲所欲爲,很大程度上都是這件東西的功勞。
人質。
耶律李胡在開戰之前押着大批的婦女老幼來到陣前,讓對面大侄子的士兵們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們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裏。
——我要是打不贏,這些人就得先掉腦袋!
這就是耶律李胡的戰前宣言。聽明白了吧?爲什麼沒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100多個最精銳的將軍們都死得那麼委曲懦弱。很顯然,述律平一直都掌握着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統治手段——國家由人組成,每個人又都有弱點,就算沒有弱點也有親人。那麼,掌握了每個人的親人,就相當於掌握了整個國家……
這似乎沒錯,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有對方的人質,就能換來對方的忠誠(趙光義不也是這麼做嗎?),但是這本是國與國之間的伎量,沒聽說過國王要用這種辦法來治國!
回顧述律平掌權的這20多年,她就是這麼做的,除了這種恐怖高壓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麼治國服人的高招了。
但這還不算什麼,述律平認爲自己最管用的武器,還是她的威信。難道不是嗎?這麼多年來她習慣了唯我獨尊,想必臣子們也都習慣了聽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實早就變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號令天下,其實就只是因爲她能號令自己的兒子。可耶律德光在這20多年裏也做了一些事情,等到他死時,契丹國的政治體系己經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場被細分,權力被具體規劃,環環相扣,變成了個陌生的世界。這時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臺,不是她適不適合的問題,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問題。
但沒有教訓,又怎麼會懂呢?
公元947年7月,潢河,石橋,契丹全國的精銳部隊幾乎都在這裏。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爭奪皇位。可真正的底韻卻是,一個鐵血的女人想繼續證明一件事——世界還是她的,整個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閨房,她想怎樣就怎樣。哪怕讓千千萬萬的族人都人頭落地,讓剛剛興旺發達起來的契丹元氣大傷。
這些她都不管,因爲她的心中充滿了愛。母愛,這是人世間最神聖偉大的東西,一個母親爲自己兒子做點事,來滿足他的願望,難道還需要什麼理由嗎?難道還要分出什麼對錯嗎?
需要嗎?不需要嗎?
契丹代有豪傑出,二百年間他第一。
耶律屋質。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發,要和自己親孫子拼命,順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會時,有一個叫耶律屋質的人站了出來。這個人在我看來,他不僅是契丹人裏的豪傑,甚至縱觀中華上下五千年歷史,也從來沒見過這樣耿直、有謀、有膽的好臣子。
當時他是契丹國的惕隱,掌管皇族政教事務。他站出來對鐵血太后述律平說——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則就應速戰,以決勝負。但是人心一搖,禍國不淺,請太后三思。
述律平沒說話,盯着他看。
耶律屋質坦然面對,直接把問題拉到最關鍵點——都是太祖子孫,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議?
述律平近將70了,親歷無數風雨,尤其是從一個小部落的酋長妻子到貴爲漠北第一大國的國母的經歷,讓她很清楚一但重新分裂的後果是什麼。權衡利弊,她派屋質去見她的孫子,而且帶去了一封信,但不說講和,只是由着屋質遊說,看看效果。
果然,當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強硬,一句話——那些烏合之衆,怎能敵我?
他說的沒錯,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則,更是帝王產生的必經之路。他在上一戰己經擊敗了李胡,現在爲什麼要答應和談?
屋質沒勸他,更不哀求,他平靜地擺出現實局面——還不知道誰勝?就算僥倖是你贏了,那些家屬怎麼辦?李胡能饒過他們嗎?
此言一出,滿帳將士不寒而粟。那是他們的親人,只要交戰,無論勝負他們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觀色,只能答應和談。
但是見了面,一慣強勢的老太后和終於揚眉吐氣的親孫子各不相讓,開場就掐,根本沒有半點的和解跡象。最後述律平年老不支,轉向了屋質——屋質,你來給我想個辦法。(汝當爲吾畫之)
屋質的辦法讓在場的人都大喫一驚,他拿起了一把算籌,先抽出一支問太后——當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話就是清算當年的老帳。
述律平沒有發作,她像當年回答趙思溫那樣,一切都推給了阿保機——先帝遺命。
可以想象當年契丹滿帳權貴們厭惡鄙視的目光,這個當面撒謊的無賴老太婆!但是屋質不動聲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籌問耶律兀欲——你爲什麼擅自稱帝,不問你的長輩?
耶律兀欲滿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20多年前——父王當立而不立,所以纔去國的!
這是一切的導火索,更是兀欲絕不向奶奶低頭的最大原因。
但是換來卻是屋質正言厲色的呵斥——你父王當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後唐,這是爲人子之道嗎?現在你見了太后,絕無遜謝,只知道尋仇埋怨,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麼反應,他轉身面對太后——太后你偏聽偏愛,什麼事都說是先帝的遺命,連國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張(託先帝遺命,妄授神器),這樣你們還想和解嗎?你們應該立即交戰!
說着他把滿把的算籌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戰?契丹人全體沉默了,滿族精英全在這裏,全國精銳的部隊都在潢河兩岸,只要交戰,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國難以兩全,69歲,一生倔強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間悲從中來,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撿起了一根算籌,而且她哭了——太祖當年因爲兄弟叛亂,讓百姓離亂受苦,今天我怎麼能讓舊事重演呢?
她的眼淚讓孫子震驚,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到——我父親當年沒做過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爲而子爲之。指武力奪位),這還能怪誰呢?
說着他也撿起了一根算籌。
和解,終於和解……滿帳契丹權貴,不分在哪個陣營裏,都不約而同地放聲大哭(左右感激,大慟)。終於不必自相殘殺了!但是下一個問題緊跟着就來,而且爆炸當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憑着本能一樣最先清醒過來——屋質,現在和議己定,皇位屬誰?
看來屋質的面子可真夠大,但是全體契丹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個死人。“皇位屬誰”,你怎麼回答?被你選中的人不見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卻一定是你的死敵!
耶律屋質卻一臉平靜,理所當然似地說——太后若傳永康王(兀欲),順天合人,復何疑?
這時候李胡再也不忍不住,他跳了出來厲聲大叫——有我在,兀欲豈能即位?
屋質衝他笑了笑——禮有世嫡,不傳諸弟,當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問題,何況是你?你暴戾殘忍,人多怨憤,自己不知道嗎?
李胡還想再說,述律平止住了這個丟人現眼的兒子,她清楚,沒戲了。就這樣,契丹國因爲耶律屋質一個人的努力,終於避免了舉族參與的自相殘殺,並且從耶律兀欲(遼世宗)的親政開始,守舊狹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勢力被徹底排擠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兒子李胡被遷往祖州(今內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監管起來,她在幽禁中度過了生命中最寂寞的6年時光,死的時候無聲無息。至於李胡,他因爲兒子的叛亂,被牽連入獄,最後就死在了牢房裏。
屋質卻更上層樓,5年後,遼世宗耶律兀欲死於暗殺,他招集諸王合力討平叛亂,擁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兒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後官封“于越”。
“于越”,爲契丹百官之首,終遼國200餘年,只有三位大臣得此榮銜。
第一位耶律曷魯是因爲最初擁立阿保機稱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爲在遼道宗耶律洪基時討平耶律重元的叛亂(就是蕭峯那次);但誰也比不了屋質承前啓後,不僅讓國家度過了危機,而且讓契丹國的朝令制度變得更加完善,從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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