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一切都變得正規合法化。
可這本身就犯法了,劉娥終究是女人,“三從四德”——“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並不是在她死之後的幾十年才由宋代聖人程某、朱某所訂出來的,而是出自《禮記喪服子夏傳》。這是中國封建年代牢不可破的社會道德規範標準,幾千年以來,只有一個女人曾經打破過,就是武則天,除了武曌陛下之外,無論哪個朝代哪位太后掌權時,都必須得以兒子的名義來進行。事實上就算是宋代本身,也只有劉娥一人做到了在名份上與當朝皇帝平起平坐。
不過這也難怪她,一個人的心靈是與時俱進的,尤其是女士們。往大里說,以武則天爲例,她在李世民手下是一個樣,在李治手下又是另一個樣。往具體裏說,請每一位男士回憶你們的女朋友,她在你面前是一個樣,在另一位男士面前就是另一樣,身份不同,表情各異。
所以自從趙恆神智不清時起,就掌握了帝國大權的劉娥,這時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以後還會愈演愈烈,說到底,誰都希望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而她的運氣也是好的沒辦法,依着祖宗家法,而且躺在功勞簿上,說什麼都殺不定的老傢伙們一個一個的都自然死亡了。
第一個,就是天聖朝的第一位首相,馮拯。
馮拯的官場生涯裏找不出什麼特殊出彩的地方,唯一能讓人記住的就是他是寇準的敵人。而他之所以被寇準厭惡,也正是他攀上帝國首相的原因所在。
他做作而陰險。這在他臨死前達到了一個爐火純青的高度,把劉娥都騙了。
先說做作,宋史中官方記載,他“氣貌嚴重”,也就是說莊嚴加凝重,連太監們看了都頭暈。比如說皇帝有聖旨傳達到政事堂,如果是別人當班,那麼至少有茶水有座位,不管怎樣這是天使。可馮拯不行,甭管哪位大太監,來了面朝南站着宣旨,讀完了馬上走人,別說茶,連個座兒都沒有。這樣一來,皇帝馬上就知道了他不畏權貴,不怕內臣,是個硬骨頭漢子。
再說對同僚,無論誰跟他辦事,得分場合分時間連得分清楚自己是忠還是奸。要不然肯定灰頭土臉。往遠裏看,以趙恆拜神時期的五鬼之一林特爲例,就栽了個大跟頭。那時林特是工部尚書,官是相當大,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親自去他家,想就一些朝廷公務私下裏聊聊,可就是見不着人。事後林特想了想,原來自己是錯了,公事哪有私辦的道理?這不是自己找罵嗎?
沒辦法了,只好公事公辦,大白天的去政事堂。但馮拯還是不見,並且當場派人傳話:“公事何不自達朝廷?”——有話去找皇上說,你小子的心思我都知道,不外乎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瞬間林特滿面羞慚,迅速離去,而仁人志士們的眼眶都溫潤了,這是個多麼正直、多麼凜然的忠臣啊!
再往近裏看,錢惟演因爲是皇親而被調出京城是誰幹的呢?也是馮拯,當太后的權勢正在壯大中,都能這樣據理力爭,真是一位忠臣加諍臣啊。於是他在太后還有小皇帝的心目中,形象也加倍的鮮明可愛了起來。
不過可惜的是,他的身體不爭氣,病倒了,重到沒法上朝,只好辭職去當武勝軍節度使、檢校太尉兼侍中、判河南府。這樣一位好同志病倒了,領導們決定派專人去探望慰問一下,結果探望人員據實回報,把太后都感動得哭了。
因爲堂堂的大宋首相,家裏窮得既儉且陋,病得躺在牀上,連鋪蓋都是百姓級別的……劉娥立即拔白金五千兩、錦緞做的臥具、屏風等物送去,要他安心養病,等好了朝廷必將重用!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馮拯平時的生活嘛,那是寇準的級別,按宋史官方的記載是“拯平居自奉侈靡”,什麼“儉陋”、“被服甚質”,完全都是假象,是他特意佈置用來騙人的!
這就是馮拯,之前所有的舉動在一件事裏都爆了光,再聯想一下趙恆過澶州北橋時他的表現,還有他幫助劉娥扳倒丁謂有幾分是王曾式的忠心,又有幾分是出於憎恨和報復的快感,此人外君子而內小人的嘴臉就呼之欲出了。
馮拯,字道濟,公元1023年,宋天聖元年九月因病罷相,一個月後去世,贈太師、中書令,諡文懿,臨死撈的一票還是很肥,和與他同月而死的另一個人比起來,堪稱官場成功的真正典範,獲得終生享受成就獎。
但是另外死的那個人,才被世人千年傳唱,萬古流芳,成爲傳說中的神話,宋朝文臣的頂峯象徵。
公元1023年,宋天聖元年閏九月初七日,寇準死於雷州貶所,終年62歲。此時距離他考中進士,進入宮廷己經過去了43年;距離他獨力承擔,爲趙恆爭來儲君位置,己經過去了29年;距離澶淵之盟,更己經是19年前的事了……一生的光輝都己成爲過去,塵封在了歷史的長河裏,更被太平年間的君臣們所遺忘,或許對他們來說,真正有意義的數字是這個吧——此時距離寇準被遠貶雷州,纔過去了一年零七個月。
讓一位花甲老人、三朝功臣遠涉江海,發配萬里之外,這是不是一種謀殺呢?不錯,目的達到了,而且一切的責任都可以推給奸臣丁謂,尤其是所選的地點之遠,更是丁謂的刻毒心腸發作,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劉娥就沒有干係了嗎?不管當時丁謂有多囂張,只要她稍微反對一下,那麼像李迪被貶的衡州的尺度是不是也有商量?
可是寇準沒有這個待遇,他的性格決定了他有什麼樣的敵人,同時鑄就他獨特的命運。“生當盡歡,死要無憾”,就算被陷害,都痛快淋漓,置之死地!回首一年多前,寇準從道州趕赴雷州,道路艱險,沿途州縣的官員百姓們給他準備了竹輿,要一路擡他送到貶所。
但寇準拒絕了,我是罪人,有一匹馬就很好了。就這樣,史書記載他騎馬南行,日行百里,左右人等無不垂淚,公道自在人心,這是曾經挽救國家安危的功臣!可寇準卻毫不在意,他到了雷州之後,大小也還是個官,司戶參軍嘛,雷州的府吏給他送來了當地的府庫圖經,第一頁就寫着雷州東南門至海岸距離十里。
寇準恍然大悟,他像領悟了命運一樣,輕聲說:“我年青時曾經寫過一首詩,裏面有‘到海只十里,過山應萬重。’今日看來,萬事自有前定……”
但說到詩與命運,他在本歲時隨父親登西嶽華山時所做的那首詩才是他一生真正的讖語——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俯首白雲低。
他的一生,只有“天”,也就是皇帝,才能高過他的聲望,其它的“山”們,也就是同時期的大臣們,都沒法超越他的鋒芒;可是隻有他當“舉頭”,與皇帝(紅日)親近時,才能風光寫意,一但倔強頑固,那麼就只是白雲野鶴,晚景淒涼了……
但當寇準死的時候卻一定是毫無牽掛,心神安寧的。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於國有功,於民有惠,就算是那些政敵,也都在可有可無之間。其中就包括陷他於死地的丁謂。
丁謂被貶往崖州的時候,是路過雷州的。寇準送給了他一隻蒸羊,丁謂頓時百感交集,提出要和他談談。在丁謂看來,寇準一定會答應的,想想看當年在朝堂之上爭天下第一人的權柄,今天卻在天涯海角相遇,都是淪落人了,我們會有共同語言的。
可寇準卻拒絕了。他用行動告訴丁謂,我可以送你蒸羊,但是並不代表和你有什麼相逢一笑。當天兩人不見面,就此永別,寇準對這位前下屬、前政敵的最後一份心意是,把自己的家丁都約束住,關上大門,直到丁謂走遠,才放他們出來。
每個人都很奇怪,包括丁謂都在若有所思,這還是當年的寇準嗎?真是老了?快意恩仇、睚眥必報的勁頭都耗光了?答案是錯!
在寇準的耳邊響起了20年前聖相李沆對他說的話,讖語又應驗了……當年寇準極力推薦丁謂,李沆反對,說觀其爲人,能讓他位居人上嗎?
寇準銳氣正盛,立即反問,以丁謂之才,能始終讓他位居人下嗎?
李沆就再不勸了,只是微笑着說——他、日、後、悔,當、思、我、言。
但李沆還是小瞧了寇準,你說中了,看得真準,可我寇準卻沒有後悔可言,那隻羊就是留在人間的最後的態度。官場一遊,彼此盡興,但要來去明白,要讓你小丁知道,我們之間擺平了,但是你更要知道,和你也沒什麼好談的,無恩也無怨,爲什麼要談?
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歷史可以證明,寇準真的是心無牽掛而去,他的死居然像是傳說中得道高僧的死亡,居然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走。
遠隔千山萬重,寇準突然命令家人回洛陽老家,給他取一樣東西。那是當年太宗皇帝賜給他的通天犀角帶,宋朝舉國只有兩條。
路途遙遙,寇準一直在等待,終於犀角帶來了,他沐浴更衣,穿戴整齊,向北面的皇帝與祖先跪拜,之後急令左右爲他鋪設臥塌,他躺了上去,安然閉目,竟然就此逝去……
一個傳奇結束了,但卻難以蓋棺定論。說他什麼呢?最簡單也最普遍的說法是,他是宋朝的巴頓。一個在戰爭時期的無價珍寶,以及在和平時期的朝廷毒藥,一個偏執而狂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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