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事發順序如下——1,年底十二月,趙禎按慣例出宮到南郊舉行郊祀大典;2,長寧宮裏的郭皇后突然生病;3,閻文應帶御藥院的醫官去看病;4,幾天之後郭皇后暴亡;5,御藥院的頭兒叫閻士良,就是前面說過把陳妹妹趕出皇宮的人,也是閻文應的兒子(親的、乾的不詳)。6,趙禎回宮後才知道人死了,很悲痛,但沒辦法,只能再搞出生死兩皇后的把戲,追認前妻的皇后身份,以最高等級出殯發喪。
以上就是全部的事發始末,很明顯,只要稍微知道一點內幕的人,就都會閃出一個念頭——郭皇后是閻文應害死的,手段是趁機下毒。說不定就連最初時的得病,都是他派人做的手腳。誰讓他兒子是御藥院的,還就在現場。
但問題的關鍵是沒法指證,不僅沒證人,就連物證都找不到。比如說最起碼的一點,中毒啊,屍體還在,可以解剖求證嘛。可那是皇后,不管是不是前妻,都是陛下的私人產業,以爲死了就可以隨便誰去亂動?信不信就算宋慈早生150多年,在北宋就當上了提刑官,敢動這個念頭,都得被打得滿地找牙?
於是就只有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死太監逍遙法外,快樂人生……那還要那麼多的言官幹什麼?!回頭說言官,御史臺和知諫院都元氣大傷了,孔道輔他們被趕出京城,臺、諫內部大批換人,換上去的都是呂大宰相的親信。效果非常好,基本上在上次的廢皇后風波之後,直到呂夷簡倒臺爲止,御史臺、知諫院就再沒找過皇帝和宰相的麻煩。
可這次是例外,這樣的事都可以沉默,那麼大宋的天下到底姓趙,還是姓呂?!知諫院系統有人站了出來,是諫官姚仲孫、高若訥,他們聯名彈劾閻文應,罪名是毒死前皇后,證據嘛就比較新穎,是一些聲音……趙禎去南郊舉行郊祀大典時,有人聽到閻文應在行宮裏大聲罵人,被罵的是御藥院的。也就是說,必須得動用相當噸位的聯想,才能聯繫到後來郭皇后的死。
——御藥院的人本來沒想下毒的,是被閻文應威脅的。
這就比較惡搞。試想閻文應真的要威脅,還喊到了那種分貝,是不是滿行宮的人都應該聽到諸如“……去把這包藥給郭皇后吃了,你得保證她一喫就死,不然你就去死。”之類的吼聲?
那還是威脅嗎?那是在向大宋朝的皇宮人員的基本智商挑戰。退一萬步講,閻文應當時真的這麼吼了,也有N多的人聽到了,可你有留聲機嗎?大宋律例裏聲像製品可以是呈堂證據嗎?這些事真是越想越爛,相信趙禎聽了之後都會苦笑搖頭。
恨可以,但有點技術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言官們變得聲色俱厲,我們知道沒證據,正因爲這樣,才更要不講理。一句話,不管怎樣,閻文應必須得死!但在宋朝,你想殺死一個官員,那可實在太難了。求其上而僅得其中,經過反覆較量,閻文應和他的兒子閰士良都被貶職,趕出京城,到老少邊窮地區去改造。
皇后死了,可兇手卻不死……言官們氣得集體撓牆,卻不料更抓狂的事在情後面。處罰下來了,可閻文應居然拒不執行,我就是賴在京城裏不走,你奈我何?這可真是大太監八面威風,言官算什麼,皇權又算什麼,聖旨不如草紙。
誰讓我上面有人?
人人都知道,那個人就坐在宮中,中書省、政事堂的頭把交椅裏,乃是當朝首相呂夷簡。這時有個問題,呂夷簡爲什麼要這樣保閻文應?與言官爲敵,甚至與皇帝作對。這就要往回翻書,回到15年前左右,那時也有一對宮裏宮外相互勾結的最佳拍擋,名字叫丁謂、雷允恭。
自古權臣奸相,都少不了這個結構,尤其是和平時期。宋朝,甚至以後的明朝,不論是忠的,還是奸的,不論是這時的呂夷簡、稍後的文彥博,還是幾百年之後的張居正,都跑不出這個宿命——除非你不想獨領朝綱,說一不二。
於是有一個推論在一個人的心裏形成:呂夷簡要保住閻文應、呂夷簡還要內外勾結、呂夷簡是個權臣、奸相、呂夷簡必須得剷除!
這個人就是范仲淹。他很清楚,要達到上面推論的結果,就必須得回到最初的原點——搞定閻文應,先把呂夷簡在皇宮裏的黑手砍掉。
但這實在是個難度,因爲閻文應的罪證本就模棱兩可啊,也正是因爲這個,他纔敢、呂夷簡也纔敢把他留在京城裏。但不要臉的,永遠都比不了不要命的。范仲淹的本質,就是在做任何事時,都要做到一個極致。他現在要不顧一切地參倒閻文應,所使用的招數就比那些臺、諫官員強悍上百倍。
可以說是大宋三百餘年裏文官系統裏所僅見。他絕食了。從上書彈劾閻文應那天開始,他就把自己的長子叫到了身邊,告訴他家裏的一切都交給你了,這次“吾不勝,必死之。”與奸相、閹黨勢不兩立!然後絕食開始。就是要讓皇帝明白。
不管有沒有罪證,閻文應必須處罰,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看着辦吧。
就是在這種壓力下,同時知諫院方面的姚仲孫也再次上奏,才把閻文應趕出了京都。結局很奇妙,出了京城的閻大太監沒走多遠,就死在了路上。這似乎有點耐人尋味,說死就死,正常死亡?如果一定要再找出點發問的理由,可以參照一下閻太監的發配地點——嶺南。
北宋時期的嶺南可不是現在的旅遊勝地,其惡劣的程度可以直接發放死亡證明。從這時起,直到北宋亡國,官員的處罰除了直接砍頭之外,發配嶺南就是最嚴重的了。
事情截止到這裏,言官與范仲淹己經勝利,他們既定的所有目標都己經達到。閻文應死了,呂夷簡的宮中黑手也被斬斷,那麼是不是應該休息一下,恢復正常工作了?就算要繼續鬥下去,也得講究一下節奏,至少也要讓年青的皇帝有個喘息適應的機會吧。
趙禎也正是這樣想的,他去舉行郊祀大典之後,照例加恩百官,但這次有額外。他加封宰相呂夷簡爲申國公、參知政事王曾爲沂國公。潛臺詞很明顯,殺了閻文應朕有點抱歉,但朕還是很信任你的,呂夷簡,你好好幹,我很喜歡你。
這同時也是給朝臣們的一個信號,首相大人並沒有失寵,這事兒結束了,再別揪着不放。別來煩我!可是這對范仲淹無效,再次重複一下前面說過的話,范仲淹不論做什麼,都會達到一個極致。他己經認定了呂夷簡是個奸邪,那就一定要把他扳倒,這其間絕對沒什麼斡旋、折扣可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但他絕不魯莽,大宋三百餘年間第一人做事是超級嚴謹、細緻、入微、有理有據的。他要花巨大的精力來做一件事,這件事完成後,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人都會贊同他,那時就是呂夷簡勢力崩潰,身敗名裂之時。
《百官圖》,這是范仲淹精心繪製的,詳細記載着近年來,自從呂夷簡當政之後,文武百官的升、遷、降、謫之路的列表。其中一一指出,哪些官員的升遷是正常的,哪些是呂大宰相一手遮天,強升暗降的。真是以事實爲依據,以大宋律法爲準繩,清楚明白地挑明瞭一切。
陛下,只要您認字,只要您稍有一點點的公道之心,就應該知道怎麼做了吧?再不採取措施,就得“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了!”到底是姓趙,還是姓呂?這個沒有謀策定國之功如趙普、也沒有挽危局扭乾坤重立江山之功如寇準的小小太平宰相,居然囂張到了這步田地,陛下您不廢了他,還等什麼?
如上所說,完全成立,范仲淹百分之百地深信,只要這張圖遞上去,讓皇帝看上十分鐘,呂夷簡的死期就到了。
但事實永遠都出人意料,這樣的重量級作品呈交了上去,只換回來了呂大宰相的八個字:“仲淹迂闊,務名無實。”范仲淹這個小同志,是個只講大話,不通世務,不切實際,只想搏出位爭名利的人。之後這個《百官圖》就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范仲淹氣得都快爆炸了,我們設身處地地爲他想一下,這個《百官圖》是容易做出來的嗎?先說一下得有怎樣的心胸和抱負才會想做這件事,這幾乎把現有的官場完全涵蓋,把每一個同僚都扯了進來,揭老底、報出身,從根子上分出來三六九等,這得得罪多少人?!而且毫不誇張地說,這樣的得罪,還有辦法再挽回嗎?
這是決心,再說具體工作量,想一下范仲淹纔剛剛回京,他就算己經到開封府上班了,可以充分利用手邊的資源來了解官場,解剖官員,把每一個人的履歷都弄到手,但那又得需要多少個工作時?最後還得咬緊牙關,拼着一身剮,纔敢於把它交上去。
試想這一步步,是多麼的不易、艱辛、勇敢、華麗,而且還那麼的……影視啊。聯想一下現代,我們每個人都看過了太多的反腐敗、反黑惡的電影電視劇,那麼多的黑幫、贓官不都是這樣覆沒的嗎?比如某個涉黑犯惡的大集團,多年橫行霸道,沒人敢管,終於有一位鐵肩擔道義的英模人物費盡心機收集證據,上交中央,然後黑惡勢力暴光,就此完蛋。於是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各級領導淚花盈盈走上前來,對英模說,好樣的,繼續做,我們永遠支持你……不都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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