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爲什麼呢?范仲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憤怒,越想越悲哀,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世界太黑暗,呂夷簡太厚黑!而皇帝陛下……還沒有清醒,那麼他就得再去做。
有進無退,就事論事。不是說我迂闊、無實嗎?好,我就要讓你們都看到我到底怎樣。范仲淹連夜趕寫了一篇奏疏,裏面具體論事,集中在四點上。1,論帝王好尚;2,論選賢任能;3,論近名;4,論推委。完全與現實朝政掛鉤,與當時人物聯繫,直言無諱,讓天下人都看到,我范仲淹不僅有膽,更有見識,一點都不迂闊。
而且在最末尾,他還加上了這樣一句:“漢成帝信張禹,不疑舅家,故終有王莽之亂。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張禹壞陛下家法。”這是個典故,發生在西漢。張禹是成帝的宰相,非常得寵,可以在家裏辦公,得病了皇帝都要登門慰問。成帝的媽媽叫王政君(注意,與王昭君無關),漢朝的外戚權柄極大,從劉邦的呂皇后開始直到東漢末期的何太后,哪個都讓自己的兒子、孫子發抖。其中這位王政君的抖動量超大,因爲她的孃家侄兒就叫王莽。
可讓王莽在幾十年後崛起,篡奪漢朝江山的,就從張禹做的好事。此人力保王家忠誠,在漢成帝期間,封王太后的哥哥王鳳爲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位列三公以上,並且把他的兄弟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五人同日封侯,史稱“五侯”。王家就這樣坐大,再也沒法控制。
范仲淹舉出這個例子來,用意非常兇險。呂夷簡就是宋朝的張禹,他現在不講原則,胡亂任命,說不定哪裏就藏着王莽,早晚有一天會血洗趙氏,毀掉宋朝天下!
這就沒辦法了,他己經不留後路,把呂夷簡往死路里推,同時把自己也扔上了懸崖。你死我活,看來只有這個結果了。但是這次的結果更加出人意料,上次是《百官圖》,這次是四項原則,哪一個都條條是道,有理有據,要想駁倒看來得花上八項原則,十六項原則那樣的規模。
但鬱悶的是呂夷簡只回了12個字——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你說的那些我統統默殺,拒不回答,因爲你這樣說話本身就錯了。“越職言事”,你現在是開封府尹,不是知諫院的右司諫,朝廷有規矩,亂講遭雷劈,先認清你自己的錯誤!
范仲淹無論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麼錯,相反呂夷簡在他心裏變得加倍惡劣。他看清了,這就是個政治流氓。自己所提出的真材實料的證據完全避而不答,前後只用了20個字的官腔,就想把這些罪惡都遮過去。想得美,門都沒有!
他再次拿起了筆,保持自己嚴肅認真的好素質,就事論事,根據呂夷簡這次的12個字繼續上書答辯。我是對的,道理、甚至真理都在我這邊,我就是一個一個的澄清,就算有人不懂,我也要把他們教育懂了。
這就是范仲淹的行爲,和他的想法。多麼的堅貞、倔強、可愛,但又幼稚啊。其實一句話就足以看到他的結局——你不是在課堂,你是在官場。這是誰說得對,誰才勝利的地方嗎?就是爭一塊豆腐,也是鬥爭,而鬥爭就要有勢力。
不過要說明的是,這時的范仲淹己經有他的勢力了。那就是他的力量之源——道德人心。這個事必須得仔細地說明一下,范仲淹之所以有名,是因爲他引領了一個潮流。但更準確地說,他是讓一些問題尖銳化、表面化的導火索。那就是宋朝文官們的平靜中的分流。
宋朝的文官太幸福,從宋太宗開始就泡在蜜水裏長大,而且水裏的甜份還不斷地增加,幸福啊,過了度就產生了副作用。文官們、士子們中分成了兩派。一派是追求更大的甜份,皇帝說怎樣就怎樣,宰相說怎樣就怎樣,一點出格過分的事和話都不說不做,一切只爲了得到更大的好處;可另一派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們嚮往着精神方面的崇高偉大,一切的言行思維,都向遠古時代的無比清高的絕種人類靠攏,即“君子”們。
嚴格地說來,這些君子的嚮往者、跟隨者們也要錢,至少是不拒絕錢,但他們把一些東西看得更高。比如國家的興旺要比個人的幸福優先,民衆的思想教育要比個人的聲色娛樂優先,甚至皇帝的品德操守、工作態度,要比自己的性命、全家全族的性命優先!
也就是爲國爲民,不惜犧牲任何代價。按理說,這的確是好的,沒有異議的好。但有一點,怎樣才能界定國家的興旺、民衆的思想、還有皇帝的品德是否優秀,他們的標準就真的是正確的嗎?
這是個多麼尖銳,但又無比實際的問題啊。簡單點說,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世上真有個不變的、永恆的尺度嗎?你真的相信自己永遠都是百分之百正確的嗎?如果不能,你憑什麼去要求別人,甚至命令別人去服從?
那對這個世界,是好,還是壞呢?
身在現代,以上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我們知道人類在進步,思維無永恆,可在宋朝仁宗景祐三年時,這些問題早就有了終極答案,范仲淹和他的朋友們,也就是他的勢力,絕對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其信心的來源,就在於熟讀的聖賢之書,以及自己優秀的個人品德操守。
我按照對的做了,所以只要你們與我不同,那麼你們就是錯的。就這麼簡單。這是不是顯得很無聊,很幼稚,或者很霸道?不,一點都不,這些就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一樣,是人類曾經的真理。
並且要強調一下,如果上面的思維狀態能夠一直延續下去,而不走樣的話,那麼宋朝就不會有所謂的南宋,北宋就會一直存在。它之所以滅亡了,就因爲連這樣的準則都沒法堅持,後來的爭鬥根本就與對錯無關,只與意氣有關,只與恩怨有關!
好了,回到當時,我們來看一下范仲淹的勢力都包括了哪些人,以及他們的結合方式。人,大多很年青,職務大部分都在館、閣之間,比如天章閣待制李絨、集賢院校理王質、祕書丞、集賢院校理餘靖、館閣校勘尹洙,以及宣德郎、館閣校勘歐陽修。
這都是些文學閒職的年青人,共同的特點是學問好、才學高,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之所以聚到了一起,除了舉國科考制讓他們在同一個考場追求分數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詩詞文章。比如歐陽修,他進開封城沒多久,就迅速地打入了這個小圈子,與他在文藝復興之都——大宋西京洛陽錢氏沙龍裏的顯赫聲名有關。
於是乎,這些了不起的年青人們就都聚在了一起,每日裏行風雅之文,憂天下萬衆之事,日子過得既輕鬆又神聖,直到他們的帶頭大哥范仲淹與黑惡勢力交上了火。他們也再坐不住了,之後纔有呂大宰相的12字回批中的“……薦引朋黨。”
朋黨,這些風華正茂的年青人啊,你們知不知道就是這兩個字,往遠裏說,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給毀了。往近裏說,你們把范仲淹直接廢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爲孔、孟諸賢的聖人語錄裏並沒有“祖宗家法”等內容,他們不該懂的什麼都懂,而該懂的,卻都不屑一顧。
“祖宗家法”,其中有言者無罪,但更有“異論相攪”。這一條不懂的話,就永遠沒有辦法知道宋朝的官家們思維最核心的那部分,是怎樣運作的。
所以范仲淹和他的朋友們,就一直鬱悶的生存、抗爭、理想、破滅、繼續抗爭……直到滄桑到死。就像他們這時剛開始,就莫名其妙的遭受了第一次打擊。
無論范仲淹怎樣答辯、追問,呂夷簡的12字真言威力無窮,皇帝的處罰頒佈——剝奪范仲淹京城一切官職,罷免其天章閣待制、權知開封府,在當年的五月九日,被貶到饒州去做地方官。
……這就是失敗了?我居然失敗了?范仲淹悲憤交集,可是前思後想,卻不允許自己去觸摸最根本的那句話,“該死的,難道說皇帝也瘋了嗎?!”這句話被他緊緊地扼殺在潛意識裏,他所有的力量、信念之來源,都建立在對皇帝的徹底忠誠之上。
皇帝就是神,怎麼會存心捉弄他呢……但事到如今,一定有錯的人,會是誰?范仲淹苦思冥想,四下張望,他要找出那個關鍵所在,就算是輸了,也要再盡最後一次力。但他的朋友們比他還要激動,己經先一步行動了起來。
前面提到的那幾位聲名顯赫的年青人在皇帝認可的“薦引朋黨”的罪名下主動站了出來,我們就是范仲淹的朋黨,他是個賢人君子,與他爲朋,幸也!
看着是很失禮、很違法,甚至可以說很欺君了,但是做得光明正大。因爲我們是“行天下之正路”,就是要讓朝裏的奸邪,對,就是首相呂夷簡,要讓他看到,沒有誰能一手遮天,壓制所有的正義之聲!
多麼的正義啊,那麼多的熱血,一時之間萬衆矚目,羣情激昂,就算沒造反,也把朝中的大佬們嚇出一身汗。請注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就在這樣的大場面裏,歐陽修仍然是最爲獨特耀眼的一位大明星,原因就是他的招法實在是太匪夷所思,神妙莫測。就在大家全力以赴修理呂夷簡的時候,他突然間轉身往旁邊衝,抓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反手就是一個大嘴巴,讓所有人都記住,這是他的獨門武功,招牌動作!
就是每當他不爽的時候,御史臺、知諫院的兄臺們就要小心,他指不定會抓住誰的脖子,來回狠抽大耳光。這回中招就是知諫院的右司諫高若訥,歐陽修寫了封私人信件過去,大罵他身爲諫官,尤其就是以前范仲淹的那個位置,居然眼看着呂夷簡這個大奸邪在朝廷裏橫行霸道,卻悶聲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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