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每天還恬着臉出入朝堂,與士大夫爲伍,真不知羞恥二字怎麼寫!
高若訥懵了,緊跟着就勃然大怒,要知道高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剛剛結束的倒閻文應事件中,他就是帶頭提起彈劾的人。那是多麼的勇敢,剛過去沒到三個月,正回味無窮呢,突然就變成個膽小鬼、無恥人了?但憤怒歸憤怒,高若訥是個知法守法的人。他沒有寫信回罵(嗯,聰明,個人認爲他罵不過歐陽修嘀),而是把歐陽大才子的原信上交,請皇帝親自過目。
您看一下吧,有這麼當官的嗎?你的館閣重地還能留着這樣的人嗎?於是歐陽修的大名脫穎而出,引起了皇帝以及大臣們的特殊關注,大家都想想,他這麼傑出,我們怎樣對待他?
以上種種,雖然熱鬧,但都不是這時的主流。重中之重,仍然在范仲淹的身上,他在鑽牛角尖,他一定要把事兒弄懂,他不怕死,就怕糊塗,一定得把這件事是怎麼失敗的整清楚!於是他想來想去,目光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
沒能扳倒呂夷簡,這個人的干係也很大,可以說此人是當時宋朝唯一能對抗呂夷簡的人,無論是資歷、威信、名位還是在皇帝眼中的份量,都只在呂夷簡之上,如果他能及時動手相助,呂夷簡早就捲鋪蓋回家了。但讓人憤怒的是,這人從始至終袖手旁觀,根本無動於衷。
當罪惡出現時,助紂爲虐是錯的,漠然視之同時也是錯的,尤其是身有力量可以阻止的人,當作而不做,更是在犯罪!
本着這個原則,范仲淹確定了這個人,並且直接找上門去。他要當面質問,天理公道,朝廷法典,所有的真理都在我一邊,你爲什麼不幫我?
就是這時,他問出了一句話。這句話是宋史中至關重要的一個契機,它是一代名臣范仲淹苦悶悲憤到了極點,忍無可忍才問出去的。痛心疾首,追問到底,他的臨界點到了。這句話,和對方的回答,就是范仲淹超越歐陽修、韓琦等同輩,甚至遠遠超過王安石、司馬光等人,成爲宋朝三百餘年間第一人的根源所在。
偉大的蛻變,終於開始了。
“明揚士類,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獨少此耳。”王曾王大人,您身爲宰相,理所應當弘揚士大夫之中的正氣,可您袖手旁觀,獨善其身,您的盛德,在這方面有重大缺陷!
沒錯,這個能壓制呂夷簡的人就是王曾。以他當年對抗丁謂,制約劉娥的聲望,以及曾任7年首相的資歷,無論從哪一點來說,呂夷簡都無法望其頸背,如果他適時出手,呂夷簡絕對沒法舉重若輕地勝出。至少王曾說話,他得一條條地回答,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而到了那一步,范仲淹深信呂夷簡就完蛋了,《百官圖》上都是實據,根本就沒法狡辯!但可惡的是,王曾偏偏躲在一邊看笑話,從始至終不吭聲。那好吧,我今登門拜訪,請問您到底是爲什麼,真的是金口難開?!
但這一次,他如願了,王曾靜靜地凝視他,輕輕地說——“夫執政者,恩欲歸己,怨使誰歸?”
又是12個字,范仲淹一聽,立即就呆住了。從字面上請,完全是答非所問,並沒有回答王曾爲什麼要靜觀其敗,無動於衷,可裏面的含義卻非常深邃,就看你是不是個聰明人,並且是不是個鑽牛角尖的聰明人。
從字面上講,應該這樣翻譯——手握國家權柄的人,如果想讓天下之恩惠皆歸於己,那麼相應的怨恨之情想推給誰?
但它的深一層含義,卻應該這樣解讀——手握國家權柄的人,如果只想讓大家說他的好,不讓大家說他的壞,是可能的嗎?
這是在說,呂夷簡一定是壞人嗎?他做的都是壞事嗎?試問當家人,泔水缸,做得越多,就越招人嫉恨,只有什麼都不做的人,纔沒人討厭!一語驚醒夢中人,范仲淹猛然自省,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嗎?一些最基本的,平時絕不懷疑的原則觀念在他的心裏升出了問號。
是做聖人,還是做事?是想建設,還是在破壞?回想這些年,他在地方上的確又治水、又救災,做了很多的實事、善事,可是隻要一進入京城,就立即投入了破壞之中。比如說,他按着這樣非黑即白的觀念繼續做下去,扳倒了呂夷簡之後還要再做什麼?再去扳倒誰?一生就只是在打壓、攻擊、漫罵中過日子嗎?
誰做事,就在邊兒上鉚足了勁等着挑錯,這樣的人,就是君子嗎?觀念的改變,帶來思維上的飛越。范仲淹再不用王曾解釋什麼,就應該想到了王曾不出手的更深一層的含意。
比如說王曾出手了,那就是大宋朝的首、次兩相之間的對抗,以前有太多的例子證明,只要出現這樣的局面,無論對錯,都是同時下臺的結果。那樣是解恨了,可國家誰去管?民生誰去管?大宋朝堂從上到下,打成一鍋粥,就是你范仲淹的盼望?
宰執之臣,雍容大度,必須從全方位考慮事情,黑、白之外,還有千萬種色彩,要走那條對國家、對朝局最有利的那條路。
所以王曾選擇了沉默,至於說什麼君子、小人、奸邪,見鬼去吧,沒有這些珍稀動物,不分得這樣清,趙匡胤也把宋朝的天下打下來了,趙光義也活得很快活。
當天范仲淹心神恍惚地離開了王曾,他似乎看到了另一條道路,可不知該怎麼去走。但走,是一定的了,他必須離開京城去饒州。臨行前,十里長亭仍舊有人來送他,那是攜酒而來的王質,他舉杯致意——“範君此行,尢爲光耀!”
至此己經是三光了,從“極爲”到“愈爲”,再到現在的“尢爲”,他的品德與意志逐年疊加,不斷上升,己經成爲君子道德人士們的一面旗幟。可是光陰似箭,范仲淹己經46歲了!一生至此,老之將至,成就何在?難道就只是一些虛幻的,於國於民都沒什麼用的聖賢光環嗎?!
只見范仲淹悽然苦笑,再沒有上兩次的熱血激昂——仲淹至此己經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請備羊一隻,就當是我的祭品吧。說完上路,把多年以來的追求和京城都拋在腦後,他眼前的路,變得寬廣光明,從今而始,忘身許國,要做實事!
范仲淹走了,在他身後的京城裏還有一些事情要交代,由他引起的第一次朋黨干政風波還沒有收尾。不光是歐陽修等人寧死不屈,發貶到遠邊地區去當官都一點不在乎,就連京城之外也出了問題。西京洛陽方面的推官蔡襄寫了一首詩,題名《四賢一不肖》,四賢就是范仲淹、餘靖、尹洙、歐陽修四位大君子,那位不肖就是知諫院的右司諫高若訥。蔡襄此人文才極高,這首詩迅速從西京波及到東京,又向東京輻射全國,最後竟然連百年好合的友邦遼國也被驚動了。
那是因爲正好有遼國的使者進京,這位仁兄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追星族?羨慕宋朝的風氣文化?還是說看出這裏的樂子,回國張揚一下?),他花重金請人抄寫了這首詩,回到幽州之後,就帖到了城門上,讓所有胡漢居民觀看——大宋朝裏好熱鬧,文化太昌盛,連罵架都可以寫成詩!
而大宰相呂夷簡的憤怒也終於表露了出來,他授意自己的親信,御史臺裏的侍御史韓瀆出面,奏請皇帝在朝堂之上樹立一張榜,那就是有名的“朋黨榜”,范仲淹的成分變複雜,一邊是偉大的君子,一邊是結黨的小人,以他爲典型,從此嚴禁結黨營私,組建非法小集團。尤其是強調一點,絕不允許百官越職言事。
你們該是幹嘛的,就只能去幹什麼,職務之外,不許亂操心!
至此總結一下,范仲淹和他的朋友的奮鬥應該說也有了些成果,最重要的就是讓范仲淹的心靈得到了昇華,他的成熟,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是宋朝之幸,更是宋朝子民之幸。但這樣轟轟烈烈的君子整風運動,如果站得稍微高一些,目光飄過宋朝的邊境,就會發現它們分文不值,異族人己經野心膨脹,磨刀霍霍,快到生死存亡的興衰關頭了,還玩這些假招子有什麼用?
虎狼屯於陛下,尚談因果,愚不可及!
西北邊疆劇烈動盪,吐蕃與黨項兩族浴血廝殺,在爭奪西域真正的霸主地位。戰爭是李元昊挑起的,他敏銳地發現了一個黃金機會,只要能抓住,他就必將擊潰河湟吐蕃部百萬之衆,一舉奠定党項人的千秋偉業。
因爲吐蕃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們自從唐末就開始不斷地分裂、動亂、叛變,直到四分五裂之後仍然惡習難改,區區一個河湟部,在12年之間,就連續發生了兩次。
第一次,發生在公元1023年,即宋天聖元年時,那時擁立唃廝囉當上吐蕃贊普的那個叫李立遵的和尚終於挺不住了,他在三都谷被曹瑋痛打之後,實力大損,但野心仍然不滅,其結果就是被河湟部拋棄,把他扔在了老家宗哥城,全族都遷往邈川,在那裏建立了新的王城。但問題不僅沒有解決,反而加深了。
因爲邈川是另一個吐蕃強人,宰相溫逋奇的老家。這對於唃廝囉來說,就是才脫虎口又進狼羣,一個沒有根基的在外族地區長大的孩子,只能是這個命運,他的有名無實的贊普生活還在繼續,同時危機也在繼續。
危機爆發在公元1035年,即宋朝的景祐二年,溫逋奇突然發動政變,他把唃廝囉少得可憐的班底人員一網打盡,並且把贊普本人都關進了一座地牢裏,可以說集突然性、狠毒性於一體,並且這都發生在他盤據多年的老根據地裏,應該說天衣無縫,必將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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