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一句道破天機,呂夷簡眼中,根本就沒有好人君子。所謂“小人眼中,天下無一人不是小人;君子眼中,天下滔滔,無一不是君子。”他根本沒那個德量,更不敢去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人,用手段去制約,用詭計去迎合,不像范仲淹那樣,以風骨服人,以道理取勝。
這是呂夷簡的短處,相應的,史學界也認爲這是范仲淹的長處。但小心,做人,和爲政是兩碼事。呂夷簡因爲小心和使詐,他屹立官場40餘年不倒。而范仲淹的慶曆改革失敗,也要從他的信人,胸襟過於廣大上去找原因。
最後要探討的,是呂夷簡之死對宋朝國政走向的影響。他死早了,他是一個完美的大管家,是皇帝與羣臣們之間的勾通橋樑,他死在了西夏戰爭的尾聲階段,宋朝之前的國政問題都暴露了出來,問題太多了,真的是他所引領的政府無能,才導致的這樣。
如果他不死,以他老辣沉穩的作風,和熟悉政務的水平,就算不能把問題都解決,至少在解決問題時不會慌亂,不會有慶曆改革時鬧出的黨爭!
可是他死了,一下子就把趙禎和范仲淹推上了前臺,逼着這兩個人來解決積壓了20多年的,遍及朝野每個角落的大問題。這對皇帝和范仲淹來說,都是破天荒的頭一次,他們都有危機感,都有改革熱情,但也都沒有準備好。
有太多的事,都是匆忙發生的。
慶曆三年,公元1043年的正月初二日,仁宗皇帝就捱了當頭一棒,他3歲的兒子趙曦死了。這年他34歲,真正的中年喪子,痛徹肝腸。
三月,由於呂夷簡被大面積的彈劾,終於挺不住了,從中書省下野。政府開始調整班子,從這一刻起,宋朝的上層建築就來回的折騰,時間上從三月調到了九月,次數上,居然半年之內,把兩府高官換了三茬。
太複雜,列個表。
第1次:宰相,晏殊;參知政事,賈昌朝;樞密使,夏竦;副樞密使,富弼;
第2次:宰相,晏殊;參知政事,賈昌朝;樞密使,杜衍;副樞密使,韓琦、范仲淹;
第3次:宰相,晏殊、章得象;參知政事,賈昌朝、范仲淹;樞密使,杜衍;副樞密使,韓琦、富弼;權三司使,王堯臣。
這些變動,看着似乎人員的流動量不大,還是那些人,只是官位稍有變化。但玄妙就在這裏,官大一級壓死人,這不光是在“小人”當政時互相傾扎,就連“君子”們做事時,也有相應的被人稱道的優點。
比如史書裏就經常說,“君子”們下朝是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上朝之後卻翻臉無情,爲了公事,可以疾言厲色,你爭我吵,決不讓步。接着下朝之後,繼續無話不談,同志一家親……結論,這是多麼的公而忘私啊,又是多麼的高量雅緻。
其中的奧妙,就在於官位。仍然是官本位說話。就拿上面的人事變動來說,就隱伏着巨大的危機。其兇險性,一次讓君子們內部分裂;另一次,讓改革無疾而終。前一個,發生在第2次任免,把范仲淹和韓琦調進了中央,陝西方面的四路馬步軍都部署兼安撫招討使的最大頭銜就專派了一個人。
鄭戩。
這個人主持西北軍政之後,立即就讓潛伏的矛盾尖銳化,使君子們開始內訌。
第二個,就是第1次任免時的夏竦老先生,其實他沒去上班。不是他不願意,他一萬個願意,誰敢擋他,他記仇一輩子。但他就是被君子們齊心合力地彈劾,趕出的中央,不僅樞密使當不上,就連開封城都呆不了,直接到毫州去當官。
這人真的記仇,范仲淹、富弼、歐陽修等人在後來,都在他的手裏狼狽不堪。
宋朝在失去呂夷簡之後,上層經過3次的人事任免,才勉強地應付過去了接二連三,接五連六,沒完沒了的大麻煩。可以說,每一次的人員變動,都跟這些麻煩有關。
首先還是李元昊,胡兒不死,永遠是最大的麻煩。這小子在戰場內外,哪個方面都讓宋朝七上八下,不亦樂乎,包括議和。三月份,他的使者西夏六宅使賀從勖帶着國書找到了龐籍,我們西夏方面懷着最大的誠意撲面而來了。
龐籍打開一看,立即嚇了一跳,他感動了。真沒想到,李元昊竟然這樣恭順。國書是這樣開頭的,“男邦泥定國兀卒曩霄上書父大宋皇帝……”他主動給宋仁宗當兒子!
前面說過,李元昊的真實年歲要比趙禎大6歲,而且在戰場上屢戰屢勝,議和議到這個份上,真是無可挑剔了吧?但且慢,後面還有話,“本國自有國號,無奉表體式,其稱兀卒,蓋如古單于、可汗之類。”說得很明白,我可以給你當兒子,但我一定要是國王,西夏必須獨立。
龐籍沉默了,他想了很久,說了一句話。“天子至尊,至高無尚。你們這份國書里名體不正,我不會上傳給皇上的。”
賀從勖也不含糊,回答說我們的名體很正,兒子侍奉父親,就像臣子侍奉皇帝。這有什麼不對?我要求到開封面見皇帝,如果皇帝親自不許,我再返回去更改。
龐籍想了又想,想了起范仲淹以前犯的錯誤。臣子無外交,好吧,那就送你進中央。就這樣,西夏的使者事隔5年之後,第一次重回開封。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和平信息,5年了,死了多少人,費了多少錢糧,一切終於有希望結束了。
但是原則問題不能讓步,宋朝兩府大臣開了好多次會,終於下定決心回絕李元昊。名份不正,一切免談。結果七月份時,名份終於“正”了。李元昊再次派人送來了國書,這次條件細了很多,要求宋朝增加歲賜,割讓邊地,解除鹽禁,重開榷場,一共是11個條款。
尤其是開頭的稱呼變了,再沒有兒子父親的說法,他直接稱自己爲“吾祖”。注意,不是兀卒,怕你們宋朝人看不懂,來了個直接的漢譯音。
“吾祖”……
我是你爸爸!
這兩個字還有別的解釋嗎?這份國書一露面,宋朝立即炸了鍋,各位御史們先跳了出來,蔡襄怒不可遏。這是在玩我們宋朝,如果答應了,以後他們上書時自稱“吾祖”,我們答詔書時也稱其“吾祖”,我們堂堂大宋成了什麼?!
是可忍孰不可忍?絕不答應!
由此上綱上線,文官們的想象力和尊嚴感無限度攀升,每個人都變得血貫瞳仁。朝廷裏的和、戰兩派又開始分裂。和,以宰相晏殊以及范仲淹等人爲首,他們認爲李元昊那些党項人沒有道義廉恥是傳統,一時半會改不了的,毛病總會犯,就算現在乖了,以後肯定還會變化。
這點看得很準,以後的確不停地變,一直變了100多年!
所以嘛,我們許和是必須的,只是要震懾一下對方的氣焰就是了。
戰的一派,以韓琦爲首。比較可憐,精確一點的說法是,中書省裏只有他一個爲“首”。韓相公怒了,他堅決不同意和談,無論誰勸都不行。最後首相晏殊沒了辦法,做了件特沒面子的事,他把刺蝟扔給了皇帝。陛下,我們都同意了,只有韓琦反對,您看着辦吧。
皇帝把韓琦叫來,爲什麼?韓琦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分析,現在之所以認爲李元昊肯定會降,而且以後不會再造反,是因爲契丹方面穩定了,遼國和我們再次成爲盟友,他們會約束李元昊的。可是有一點,遼國能讓李元昊罷兵,自然也能讓他舉兵,那時兩線作戰,我們怎麼辦?
回想一下,遼國是因爲什麼和我們再次結盟的?是歷代的友情?還是富弼以及軍方的壓力?很明顯是後者。如果我們現在以屈辱條件同意李元昊的和談,遼國方面會重新掂量我們的分量的!
虎狼之邦,不能以仁義禮智來衡量,我們得時刻清醒。所以和談是肯定的,但不是現在。
這樣的理由誰也沒法反駁,於是事情就拖了下來。一拖兩個多月,西夏的使者等得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你們先聊着吧,啥時有信兒通知我。
賀從勖回國了。西線就此進入扯羊皮狀態。
宋朝的麻煩卻剛剛開始。這時是七月,在這個月和五月時,宋朝內部連續出現了兩次兵變。五月那次發生在沂州(今山東臨沂),京東路“捉賊虎翼軍”的士兵王倫,按照宋朝的官方說法是惡性不改,此人聚集了四五十個士兵,就造反了。
50個人,就砍倒了沂州巡檢使。之後一路南下,經密州(山東諸城)、海州(江蘇連雲港)、楚州(江蘇淮安)、泗州(江蘇盱眙)、真州(江蘇儀徵),到高郵(江蘇高郵)。這麼一大路的折騰,他的軍隊終於擴大了,達到了……200多人。
就這麼點人,居然所向披靡,沒人能擋。沿途路過的州縣衙門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尤其是高郵知軍晁仲先生最搞笑,他沒跑,而是貼出了個告示,號召居民們拿出牛羊金帛,出城迎接好漢們進城!
在這樣的局面下,王倫覺得時機成熟了。他在高郵穿上黃袍,宣佈稱帝,連年號都定下來了。所以嘛,高郵的同志們請注意了,以後別再像近代文學大師汪曾祺那樣說,高郵除了出產雙黃的鹹鴨蛋之後就只有吳三貴了,而是還出產過皇帝。
王倫在七月時被捉住,押解京城砍頭。他死的時候,陝西南部暴發了第二次兵變,領導人叫張海、郭邈山,這兩個人的活計就比王倫玩得地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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