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從某些角度上來看,他們都是君子。
蘇洵在兩年後離開眉山,來到了京城。這是他第三次進京了,此番不比往常,他幾乎是立即就變成了一個奇蹟。在短時間內,他和京城裏的頂級官員、名臣都建立了聯繫。比如歐陽修、餘靖、田況、文彥博、韓琦、富弼等等人,都收到了他的文章和信件。
無一例外的,大家都喜歡他的文章,卻對他的人微笑不語。
蘇洵很納悶,難道是自己哪裏做錯了嗎?回頭細想,他來京城是有目的,儒家是入世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看到了現實中宋朝的各種問題,想要爲天下人實實在在地做些事,這些想法,甚至解決的辦法都在文章裏,和信件裏表達清楚了。
那麼爲什麼朝廷裏的名人們不理他呢?
這就是他的命運,他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早15年的話,那時與西夏開戰,宋朝打破一切陳規陋習,只要是有用的想法就都會採納,他那時出現,不難搏取功名;可是15年之後,不說現在皇帝都在病中,早些年的慶曆新政裏,己經有明文規定,不許越級提拔人才,從那之後等級制度牢不可破。
人人都在體制內,您得是什麼樣的聖賢,才讓給您個例外?
何況他的具體做法也太彪悍了些。比如給韓琦的信裏,他要求韓琦大開殺戒,狠狠地殺一批懶惰的士兵,軍心士氣立即就振作了。方法對不對,對,狄青就這麼做的。可那是臨敵,現在還是和平時期。並且今日之韓琦,再不是西北時的少年相公了。
殺人?韓琦高潔得像天空中飛翔的羽翼,凝鍊得像雪山之巔的冰雪,再也不做那些粗活兒了。
再比如給富弼的信,他開口就是指責,從慶曆年間說起,直到這次上任毫無建樹,一點情面都沒留,怎麼狠怎麼講,一點沒給當朝宰相留面子。
是不是失心瘋了?不,之所以這樣做,是孟子教他的。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這是孟子一生的行動準則,比如他效法孔子周遊列國,遊說到梁惠王時,除了言語不遜之外,轉身就能說出:“……望之不似人君。”的話。
看你就不像個當皇上的料。
可以說是膽大妄爲,不把君王放在眼裏,更可以說,他違背了儒家的最高宗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有序,不管他是不是聖人,絕對沒有這樣藐視上級的道理。
可他就是做了,說句到家話,這也是迫不得以。戰國時,以及後來所有的戰亂時期,只有用這樣的手段,才能讓當權者信服。例子就是諸葛亮怎樣說服孫權的。
說到這裏,就可以看出蘇洵這個人,在學問上的巨大缺陷了。他是大儒不假,文章寫得超邁古人,獨步當時更是真的。但有一點,他這個大儒,準確歸納,是先秦時代的大儒。他自學成材,一直悶在蜀川之中冥思苦想,把先秦時代最高層的思想都研究透徹了,可與當時的現實社會離得就更遠了。其結果,很像一個落寞武士的自白。
那位武士輸給一個人後,用十年光陰閉門尋找對手的缺陷。十年後終於豁然開朗,自信可以擊敗對手。可是轉念一想,又沮喪得要死。明白自己和對方的差距比當年更遠了。
他找到的是對手十年前的破綻,這十年來對手沒有進步嗎?可他自己的進境卻仍然是十年前!
蘇洵就是這樣,用先秦時的理論、做派在千餘年後的宋朝實踐,其結果只能是到處碰壁,還一片茫然,給整個權力層留下惡劣的印象都不自知。說句難聽的話,如果不是他的兒子們運氣超好,正好這屆科考是歐陽修主管的話,父子三人灰溜溜回川都是可能的!
不過這也怪不了他,當年孔子、孟子周遊列國時,難道就得到了什麼好果子喫嗎?儒家學說本身就存在着不可調和彌補的大缺陷,在初創者時代就沒有完善過。研究歷史,就是要正視當年發生的事,像尋病根一樣,找到問題所在,好在現實中避免,這纔是歷史學問的存在理由。
而不是變成追念古代輝煌,讓現代人活在夢裏,來緩和眼前不如意心態的故事書。
說到這裏,索性多說幾句題外話。關於大儒這個詞,對現實的意義。也就是說,中華民族,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到底需不需要他們。
首先,作爲百家學說,或者人類文明的起源,儒家的存在,絕對是劃時代的產物,是中國這個獨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根基。這是積極的,了不起的。
但是有一點,儒家學說裏有個大缺陷直到今天也沒法自圓其說。比如它是入世的,得解決人世間產生的具體問題,如軍事,或者經濟。這就出事了,現在我們知道,每個問題都要具體問題具體對待,在現實中找到解決的辦法。
很多時候,問題都是隨着時代的進步而出現的,那麼解決的辦法也一樣,得創新,得研究才能出現。就好比新病毒和新疫苗的關係。
但是在儒家學說的統治下,解決的辦法不在現實中研究,而是在古人的書籍裏找註解,找答案。這就是大家看中國的各種古代文獻時,動不動開頭就是“古人云”的出現原因。什麼事都要看古人老神宗是怎麼解決的,然後我們大家照搬就是。
這樣行得通嗎?!
這就是中國近代落後的根本原因所在,瞭解到這一點,就會清楚,作爲時代進步的要求,大儒早就是廢物了。不光是進入21世紀,就算在千餘年前的北宋時期,蘇洵都碰到了死對頭,那就是後來以“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大臣王安石。
王安石這時奉旨回京,做羣牧判官,負責全國各地養馬的事情。他們在歐陽修的家裏見過,初見面就互相看着不順眼,兩人都是一樣的倔脾氣,一樣的持材傲物,碰巧更是一樣的自學成材。這樣理想的冤家對頭你說還能去哪裏再找呢?
老蘇和王安石成仇,連帶着大蘇和小蘇後來也和王相公長久不和。當然這都是後話了,說過了大儒,下面進入科考正題,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的科考終於開始了。那個幾乎可以代表整個輝煌璀璨的宋代文化的人,蘇軾蘇子瞻,終於橫空出世。
關於蘇軾的才華,在中國己經是一個神話。他的名字,都被稱爲“坡仙”。當然,那是在他叫蘇東坡之後的事了。
東坡,這兩個字一點都不美妙,是他個人的一次慘痛記憶。不過也正是自那以後,他的文采、書畫才超凡入聖,達到了有宋一代,才子第一的程度。
至於他的才華是怎麼來的,每個時代的教育家都會強調,跟李白一樣,“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也不管人家李白是不是願意,就下這樣的定義。蘇軾就很坦誠,他成年之後曾經交過一次底。說“書到今生讀己遲。”
做事要有天賦,他的學問是從前生帶來的。
傳說他的媽媽,程氏夫人生他的時候,曾經夢到了一個俊俏的和尚,向她頑皮地眨着眼微笑。媽媽,我做你的兒子好嗎?蘇軾由此而誕生,這也是他後來一生中都喜歡與和尚爲伍的一大原因吧。稍微長大,他的父親把他和弟弟蘇轍送進了眉山當地的一座道觀裏,跟道士張易簡讀書,主要學的是聲律。
這是個關鍵點,是蘇軾的造化,更是中國人的幸運。就是聲律學的重要。它對蘇家人的影響,可以說,成也聲律,敗也聲律。
聲律,就是作詩賦詞的技術。一個讀書人,怎麼能不會作詩呢?但就是這樣的尷尬,老蘇就倒在了這上面。他什麼都強,就是不會作詩。每次科考都是勉勉強強地湊數交上去,其結果自然是被考官扔進廢紙簍。蘇軾就不同,他的聲律功力睥睨千古,傲視當代,讓宋詞只要流傳一天,就永遠會有人記得眉山蘇氏。
這就從蘇洵有自知之明,把兒子送給別人來啓蒙有關。不然蘇軾和蘇轍就又是兩位大儒,而不是坡仙與宰相了。不過不管是什麼,他們都得先跟着同學們一起邁進貢院的大門,喫幾天考生飯再說。
要說科考,在大家的印象裏,估計就是在一座像省級監獄的高牆之內,排列着像一排排進口豬舍一樣的低矮小房間,沒有窗戶,沒有大門,只有一張牀和一張桌子,唯一的出口就是標準的鐵柵欄,走進來就上鎖,每天只會遞進來些喫的喝的。
除此之外,嚴防煙火,因爲就算有火災地震了,這道鐵門都得到交卷時才能開!
基本上也就是這樣,在宋代比較特殊的就是時間和一些制度。
比如說主考官歐陽修就得在貢院裏至少呆上50天之久。至於爲什麼,請看他的工作量。他得出題,還要閱卷。每屆至少一兩千名的考生,每個考生都有聲律、墨義等各種答卷,都得由專人抄寫,讓字跡不可辨認,光這一項工作,得多少個工時才能完成?
所以說考試嘛,不僅是考學生,更是折騰老師。而折騰,就更是宋代科考的一大特色。
印象裏考生們不許走動,只能在自己的小屋子裏一直憋着寫字,直到交卷。宋代不這樣,比如某考生在答卷時有疑問,不光是對題目的疑問,就算自己的學識哪處叫不準了,都可以去請教主考官。這叫做“扣簾”。
歐陽修在這一屆裏就被扣了,扣得他瞠目結舌,終身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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