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有人會說,王安石不該生氣。兩次有區別,上一次是司馬光自己的意思,這一次是替皇帝說話,所以前言不達後語,也沒什麼奇怪。
不,細想很卑劣。
第一他可以不寫,宋朝的兩制官有權不寫自己認爲有錯的詔書;第二,他寫時爲了泄私憤加重了語氣。弄得後來神宗得替他擦屁股,請王安石出來繼續變法時,得親自道歉。
——“詔中二語,乃爲文督迫之過,而朕失於詳閱,今覽之,甚愧!”
堂堂一國之君,以官方文件向臣子道歉,這是兩制官的奇恥大辱,換誰都得自動辭職。司馬光不,他寫得非常來勁,還要繼續。神宗實在沒辦法了,派人通知他,你現在是樞密副使了,主管的是軍事,這些民政條例與你無關,趕快閉嘴。
司馬光仍然不,臣現在還沒去上任,還是翰林學士,這是份內的事。
結果王安石出來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代表政府同意了司馬光的辭呈(慣例,上任前先推辭),把他的兩府之夢打碎;第二件事纔是向反對派大反擊,以制置三司使條例司的名義駁斥這段期間反對派的種種言論,向全國顯示自己的合法地位。
從這時起,到熙寧四年年底,近一年半的時間裏,宋朝發生了數不盡的爭吵,無數的官員浮沉升降,各種新舊法的頒佈廢除,總之亂得跟一大堆亂麻一樣,不過經過精心梳理,還是能找出一根貫穿始終,爲什麼當年一定是這樣發展的而不是那樣形成的主線。
青苗法的成敗是變法派與反對派勢力消漲的一大分界點。從這時起,司馬光被壓制在兩府高官之外,韓琦的權力萎縮到大名府一城之內,稍後一段時間,歐陽修也退休回家,徹底休閒。開封城內能叫得響的仁、英兩朝名臣,只剩下了一個人。
文彥博。
這個人在仁宗朝顯示了足夠的強硬,在英宗朝隱忍得非常成功,剛柔兩方面都修煉到一定程度之後,他在神宗朝的表現非常微妙。他再也不會喊打喊殺不可一世了,但是發揮的功能,卻比韓琦這次正面攻擊青苗法更加成功。
搞掂這些名臣,王安石的日子沒有變得好過,而是突然間陷進了暴風雨一樣迎面砸來的板磚裏。這次的打擊和名臣們用聲望,用經驗,用各種有風度有面子的方法,通過皇帝來打壓王安石完全不一樣了,這些人是什麼話都敢說,說什麼都合法的。
宋朝的臺諫官們。
這一批的臺諫官是英宗死後,重新提拔上來的,非常符合韓琦、司馬光、歐陽修等人的審美觀點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都擁有同一個奮鬥目標。那就是神宗朝以前的宋朝是完美的,是和諧的,是隻適合微調,絕不能大動修改的,王安石你是錯的!
名臣們倒了之後,他們提出各種疑問,其中最鮮明、最經典的一句是——以前認爲是好的,現在都變成壞的了。像韓琦、司馬光等等公認的仁人君子,難道突然間都變成了奸邪?一個例外的都沒有?!
這句話對沒有改革經驗的神宗皇帝打擊非常大,剛剛緩過來的改革熱情差點再被澆溼,其實別說是他,就連後來千百年間的歷史學者們也同樣被震撼了。是啊,難道都變質了?一個好的都沒有?
從宏觀上看,根本不可能嘛。
於是王安石的作法,新法的功能,鬥爭的正確與否都被畫上了問號。其實這非常簡單,現代知識告訴我們,判斷任何事物都要有一個參照物。比如你在散步,相對於靜止的花園樹木,你是動的。和與你同速行走的朋友,你們又都是靜止的。
同樣的道理,韓琦等名臣是君子,那是相對於舊時代,和呂夷簡等“奸邪”來說。到了神宗朝,新法變動時,他們不和時宜了,不是奸邪、絆腳石是什麼?
很簡單的問題,可是宋朝當時的言官們看不清,或者利益相關,懂了也不說。後來的史學家們看不清,尤其是近現代的人還這樣說,悄悄地講,那也沒什麼奇怪,世界上永遠有階級存在,永遠有士大夫的同族人生存,歷史作爲一門學問,總是會成爲工具,被一代代的人所利用……
簡短節說,在半年的時間裏,孫覺、李常、張戩、王子韶、呂公著、程顥等臺諫官被貶出京城,趙抃這位追求風度的副宰相辭職到杭州當官,司馬光也被罷免官職,出任永興軍。首相曾公亮也以年老辭職了。
至此,變法派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可是後來的敗因也在這裏深深地種下了。提問,在雙方對立的局面下,把敵人都趕到下面去,是個理智的做法嗎?
要知道,不管你的法令有多高明,總要中下層的官員去實行。以後發生的事證明,新法,幾乎每一個新法,都在執行時走了樣。這是單獨存在的問題嗎?和這些貶到地方上的反對派官員們有沒有關係?
上面列出的人名很少,宋朝的地域是廣大的,有人會說,他們完全達不到在下面搗鬼,阻撓新法的作用。可是官官相護懂嗎?尤其是學同樣的文章,考同樣的題目,作同性質官員的人們,他們的思維是有一同方向的。
何況韓琦、司馬光、歐陽修、程顥等人的號召力有多大,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千百年後思量,這些王安石不見得不懂,但迫於宋朝的國情,除了貶職之外,根本別無辦法。
殺了他們?瘋了吧。
留在京城裏閒養着?小心這些人每天說話,輿論從京城輻射全國,效果比不貶強不到哪兒。那麼說來說去,只有貶出去一途。怎樣,還有人羨慕宋朝這個文人的天堂嗎?人類最困難的事就是勾通思想,與這些沒法動一根手指,又思想超級強大的文人們勾通,想想都是個讓人瘋狂的事情!
爲此,新法的推行纔有了些微調。一些歷來不被史學家們注意的次重要型的新法,纔在這時浮出水面。還是那句話,只要靜心思考,就會發現熙寧變法的每一個步驟,都有它特定的意義。
爲什麼它的順序排列是這樣的,而不是另樣的。
比如說在熙寧三年年底,先把王安石提到首相的位置,確立他百官之首的權威。他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經濟、政務、軍事等頭等大事都扔在一邊,最先做的是全面改革科考制度,以及後來考生們的學習課本。
具體做法是從此之後,不再考詩賦了,當官徹底與吟詩作對無關。四書五經也不必倒背如流,抽段默寫了,考的是經義、論、策等討論文、議論文,要說出治國立法的具體辦法。
這樣做的目的,被歷代史學家們忽視了,那絕不是王安石書呆子冒傻氣,在百般忙亂的政務之餘還要再寫些莫明其妙的文字。它們連同王安石所寫的《進洪範表》、《老子》等文章都有一個最顯著的目的。
——改變宋朝官場上的意識形態。
一直都有人說,王安石變法太急了,他沒有做最重要的一個先期工作,那就是“吏治”。不把官員們的素質普遍提高,那麼哪怕新法盡善盡美,也別想執行時上下如一。
可是有兩點因素制約着王安石的速度,讓他不得不快。第一,周邊的鄰居們讓宋朝危機四伏,大禍眼看就要臨頭,可司馬光、範鎮等君子們卻格守着孔夫子兵家乃兇器,聖人不喜歡的總原則不放,這點不需爭論,就算在神宗去世之後,宋朝和周邊所有國家,除了遼國之外,掐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了,他都能王安石、宋神宗累吐血才搶回來的土地白送出去。
只爲了“睦鄰友好”!
可憐王安石在做事之前,必須得把那個大宗旨大祕密藏住了,不然彈劾他的力度會比現在強烈一萬倍,他會成爲萬惡不赦,滅絕人性的戰爭販子。第二,以宋朝寬鬆仁厚的官場風格,也不允許他什麼事都沒做之前,就來個空前巨大的整風運動。理智的作法是先做出來功績,有了威望,纔好下命令。
所以必須急着讓新法顯出效果。
這時不同了,藉着變法派階段大勝的局面,爲了以後一勞永逸,才下達的科考改革、課本改革。這兩樣實施之後,王安石徹底和現在的官場人員絕裂了。
他是用新課本教育出新型人才,新考試考出來新一代官員,來取代現有官場上和司馬光、蘇軾、韓琦、文彥博、歐陽修們擁有同樣思想,同樣慾望,和他怎麼想怎麼別勁的官員們。
這是什麼樣的精神,誠然如司馬光在《與王介甫第一書》裏所說:“……力戰天下之人,與之一決勝負。”這在自古至今所有的官場人物裏,都是不敢想像,從來沒任何人敢做的事!
爲的,是一個統一思想,全民族爲一個目標而奮鬥的環境。關於這一點的必要性,我們身爲現代人,都深深地知道,這是改革的首要條件。必須得完成的。
由此看來,這項一直被認爲是次一等,不那麼重要,甚至多此一舉的科舉改革、課本改革,還是那麼的可有可無嗎?
那麼也就應該意識到,蘇軾等人反對這項新法的內部意義是什麼,兩者間的矛盾有多深,那絕對不是坐在松樹或者蘭花叢中,捧着早春的新茶,討論文章,遣詞造句那麼優雅!
接下來仍然不能進入增漲國庫收入、改善國家經濟環境的第二項支柱型新法的推行裏,還有另一件事要注意。那就是社會治安狀況。改革不僅觸犯了某些人的特殊權益,更讓整個民間都不適應,這時,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反對者。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