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仔細查資料,王安石在熙寧二年二月當上了參知政事,八月程顥當上了條例司官,第二年五月政見不合罷免;
熙寧二年至四年時,王雱在江南當官,程顥就有在王安石家裏論政的事,王雱也不在京城。直到熙寧四年時,王雱才進京當上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這時程顥已經被踢出開封,到外地當官了。
兩人沒見過面,哪來的交談,哪來的爭執,哪來的訓斥呢?至於“囚首跣足,攜婦人冠”,這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了,邵伯溫一心一意盼着王氏父子繩捆索綁名譽掃地,蹲監牢喫死人飯。想了做不到而已,寫進書裏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之後的歷代史書居然也就信了。
回到事發現場,呂惠卿的行爲無論怎樣解釋都是挑釁,王雱的憤怒裏夾雜着大量的屈辱感,這讓他忍無可忍。宋朝的大臣們過個年都能給子孫們賺來些恩蔭,有很多的衙內都是以這條路走上了官場。
官做到了王安石的地步,長子還是自己考上的進士,已經非常少見了。這時只是個龍圖閣學士的頭銜,居然被以前的下屬,現在的叛徒給攪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回到家裏,默不作聲。集中精神去想,他一向強勢作人的父親,爲什麼就沒有反擊呢?他想不通,爲什麼要縱容一個叛徒!
事情的發展讓他越來越難受了,王安石不僅縱容呂惠卿,還對之越來越親近,兩人漸漸走得很近,從外表上看,和當初同心協力改革時非常像。隨之而來的,是帝國的事務處理得越來越順暢。
這樣的局面,是王安石、宋神宗都非常渴望的,可惜,被一件小事給打斷了。
御史臺有個官兒名叫蔡承禧,他仔細查閱了當年國立大學(國子監)的考卷,發現了個很有趣的事。考官名叫呂升卿,一個優等生名叫萬通。這兩人一個是呂惠卿的弟弟,一個是呂惠卿的內弟。
這還用調查嗎,一定是徇私舞弊、走裙帶關係。蔡承禧以這個罪名把呂惠卿給彈劾了。說來這也是無奈,呂惠卿好端端地做着副宰相,就算要立自己的山頭,也沒耽誤過正常工作,自己也沒犯什麼錯誤,怎麼能把罪名算到他的頭上?
呂升卿自己有官職,萬通是國家大學的學生,都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去負法律責任嘛。可這就是儒家哲學的好處,一個人首先要講的是道德,身爲兄長,弟弟們犯的錯也有你管教不嚴的罪。
呂惠卿想了想,好吧,辭職。
他辭職的請求被宋神宗駁回了。理由非常親切,愛卿有大才,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你不可以走。你要全心全意地配合王安石。
這樣的話很溫暖,呂惠卿說了些酸溜溜的話,比如王安石這次復相之後不愛辦公,很可能是因爲我,我走了他就會變正常之後,就回去繼續上班了。說到底,他是個非常有才,心靈敏感的人,這也是改革集團內部的通病,需要官職上的重用,更需要經常性地撫慰勾通。
蔡承禧的彈劾到此告一段落,呂惠卿回到政事堂見到的仍然是和藹可親的王安石,只是他不知道,甚至蔡承禧都不知道,剛剛發生過的這一幕被一個人看在了眼裏,他悄悄走了出去,一個想法在他心裏生成,沒和任何人商量就做了。
王雱,他去見了鄧綰。
鄧綰現在是御史臺長官,身爲宋朝第一御史,他掌握的各方面的資料是最全最豐富的。從理論上講,只要他想彈劾誰,理由總會有,辦法總會有。
王雱找到了他,只問他一句話。繼續跟呂惠卿,還是回來?鄧綰想都沒想,回來。
這就是鄧綰的本質,前面談到他發跡時,曾經分析過他貌似粗魯,實則精明的手段。可是直到這時,他的本質才徹底爆光。當年他曾經說過一句超級經典的話,有人罵他無恥,只爲當官時。他回答:“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爲之。”這句話被當成他的罪證,千年來無數人鄙視。
可他最惡劣的行徑,直到這時才做了出來。
王安石走,他跟呂惠卿;王安石回來,他立即就賣了呂惠卿。王雱跟他說,蔡承禧那些料根本辦不成事,要找出呂惠卿本人的錯來。他立即就給出了答案。
幾年前,呂惠卿兄弟曾經合謀在南方,向華亭縣(今上海松江縣)的富戶強借了500萬貫錢,還曾在秀州勾結知縣張若濟強買民田。
這是罪惡,不再只是劣跡。王雱笑了笑,很滿意,他拿着資料走出御史臺,去找另一個人,呂嘉問。這是改革集團裏又一個骨幹,由他和鄧綰一起提出立案,專審呂惠卿兄弟害民犯法。
王雱的目的達到了,各方各面迅速行動了起來,開始倒呂行動。進行得也非常順利,立案、調查、上報,很快材料就交到了國家領導人宋神宗的手裏。
當時神宗的心情非常惡劣,正和王安石吵架。原因是老天爺又一次出來攪場。
當年十月,天上出現了慧星。沉寂了很久的反對派又站了出來,用天變來說事。宋神宗一如既往地緊張,找來王安石,說據反映,老百姓近來很苦啊,連慧星都出現,是不是我們真的做錯了?
這種話在近6年以來簡直成了宋神宗的碎碎念,王安石煩不勝煩,所以回答得也火爆了點:“老百姓連祁寒暑雨都要抱怨的,不必顧恤!”
宋神宗覺得鬱悶,我是仁君耶,我抱負遠大,我純潔崇高,我不同意人民的觀點,可我誓死捍衛人民說話的權力!根據這條真理,他反駁道:“不能讓老百姓連祁寒暑雨的抱怨都沒有吧!”
王安石二話都沒有,我病了,我請假。
宋神宗立即軟了,愛卿別生氣,更別生病,只有你纔是帝國的救星……正說着王安石已經開始往外走,這時他終於聽到後邊宋神宗的聲音變得冷淡平靜。
——愛卿,回來看看這是什麼。
王安石回頭,看見宋神宗遞給他一份文件。上面寫着呂惠卿一長串的罪名,他不解,爲什麼給他看這個?宋神宗笑而不答,又遞給他另一份文件。
這一份上,寫着王安石“違命矯令,罔上欺君。”
王安石的頭一下子就大了,這8個字是致命的罪名。前一份文件上呂惠卿的只是些貪財的小錯,這8個字卻是做臣子的最大罪名。恍惚間他看了下文件署名,赫然寫着呂惠卿。
他實在是搞不懂,呂惠卿怎麼突然間這麼瘋狂,這不是跟他分大小,這是要爭個你死我活。正思量間,又聽見神宗慢悠悠地問了句。
——愛卿,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王安石老實回答。他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宋神宗沒再追問他,只是意味深長地說,那就回家仔細想想吧。
一路上,王安石想了很多。事情肯定不是片面的,呂惠卿被彈劾、呂惠卿彈劾自己,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必定有內在的聯繫。
回到家後,真相大白。王雱把經過都告訴了他。王安石越聽身上越冷,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無力和失敗,真真切切地知道,終於衆叛親離,無力迴天了。這和他第一次罷相時不同,那時他和皇帝有默契,與親信們同心同德。
有“護法善神”,有“傳法沙門”。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王雱不解,他不懂爲什麼他的父親變得這樣低沉。王安石一一給他解釋,他才知道自己錯到什麼地步。王安石第二次拜相,首先“傳法沙門”韓絳變了。他受不了呂惠卿的霸道,才請回了王安石,可是王安石重新當政,他又從根本上和改革唱反調。
他勸王安石不要再用那麼只盯着“利”的官員。王安石搖頭:“既不喻於義,又不喻於利,卻居位自如。”這是變法的根本,不去追求實際意義上的利潤,又不回頭走從前的老路,去追求虛無飄渺的義,這個官還怎麼當呢?
韓絳選擇不當,他辭職了。
變法派中堅人物只剩下了呂惠卿,這就是王安石一直容忍他的原因。爲了大局,領導有時也得牽就下屬,與整個天下大事相比,王雱的龍圖閣學士的虛名,甚至王安石本人的尊嚴,能算是什麼呢?
可惜年青的王雱只遺傳了王安石的聰明和脾氣,卻沒有父親的博大胸懷,被一時的憤怒遮住了眼睛。他以爲支使鄧綰搞小動作很隱蔽,殊不知呂惠卿也黨羽滿朝,彈劾奏章剛遞上去,馬上就被他知道了。他選擇第一時間反擊。
於是新政集團徹底內訌,一二號首領兩敗俱傷。
一片死寂,父子兩人都陷入了沉默。王安石在失望痛苦中沒有意識到他正犯着一個更慘痛的錯誤。他沒料到他的兒子會揹着他做出上面的事,更沒有料到兒子在知道底蘊後,會變得怎樣。
王雱是個走極端的人,他不原諒別人的錯誤,更不原諒自己的錯誤。傷心慘於傷身,世上有種人會被心情殺死,王雱就是其中一個。
當他知道壞了父親的大事,甚至讓國家命運都改變之後,他病了,急火攻心得了背疽。這是當時的絕症,很快就病危了。在病中他知道了自己鬥爭的結果。他贏了,呂惠卿被貶出開封,到陳州去當地方官。從此之後,新舊兩黨都視其爲眼中釘,再沒能重回權力高層。
目的達到了,卻沒半點的興奮之情。
王安石獨立朝臣之巔,他仍然是宋朝的第一臣子。首相,大權在握,可是縱目四望,再沒有一個並肩同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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