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第五章“我好孤寒!”
在沈括離京前,神宗特意交代他一句話:“到了杭州,你要好好對待蘇軾。”好,怎樣纔算是好?領會上級領導的指示是門大學問,沈括帶着這個問號出京,想了一路,作出了一個在他想來萬無一失的決定。
首先一定要對蘇軾友善,不能擺上級的架子。有必要的話,寧可把蘇軾當上級待;其次,把蘇軾所有的情況都上報給神宗,證明自己用心對待了蘇軾。
本着這種精神,事情就變味了。蘇軾面對如此風雅和善的領導,忍不住意氣風發口若懸河,對沈括無話不講,包括他對新法的看法。同時把自己所作的詩逐一向新朋友介紹。沈括則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欣賞之餘向蘇軾提出了一個終極粉絲的要求。
偶像,你能把這些詩詞親筆抄一份,留給我作爲紀念嗎?
行!
蘇軾一口答應。如此一來,沈括給神宗寄回的報告裏就附帶了蘇軾親筆所寫的資料,與李定的一比說服力急劇攀升,同時沈括發揮了李定所沒有的能力,他以極強的文字功夫,給蘇軾的詩文加上了自己的註解。
蘇軾攻擊新法,誹謗朝廷,甚至影射皇帝的罪名終於成立了。
宋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湖州。難得的豔陽天,蘇軾正想曬一下自己珍藏的書畫,一匹快馬狂奔而來,給他捎來個信兒。這是開封城裏的好朋友、駙馬都尉王晉卿的小道消息,告訴他抓他的人就快到了,能跑快跑。
蘇軾愣了一會兒,苦笑一聲。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真要是皇帝抓人,能跑到哪兒去?何況自己跑了,這一家老小怎麼辦?
他索性穿好官服,靜等官差上門。之後的事就是御史臺抓人流水線操作,蘇軾被押解進京,等待他的是御史臺的審問。更確切地講,是李定的怒火。忘了說,李定這時就是御史臺的長官。
面臨大險,蘇軾的心靈是與衆不同的。臨走前,他看着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也是王弗的妹妹王潤之笑了,一邊爲妻子抹去眼淚,一邊說:“夫人,前朝真宗年間有位隱士名叫楊樸,應召入宮。真宗問他能否作詩,他說不能,可臨行時夫人給他作了一首。你想聽嗎?”
王潤之點了點頭。
蘇軾笑道:“呵呵,聽好。‘且休落魄貪杯酒,更莫猖狂愛吟詩。今日捉將官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夫人,今日我也進京,你不能像楊夫人那樣寫首詩爲我送行嗎?”
蘇軾越瀟灑李定越喜歡,要的就是你這樣,不然折磨起來還沒意思呢。蘇軾一路車馬顛簸進了京城,住進了烏臺大院。
烏臺,就是御史臺。這名字有來歷,從漢朝起就這麼叫了。一來是說當時的御史臺裏有很多的柏樹,上面住着很多烏鴉;另一說嘛,就跟御史們的職業有關。這幫人到處挑錯,誰見誰煩,還惹不起,於是統稱他們爲烏鴉嘴。
辦公的地方,也就隨之變成了烏臺。
烏臺大院裏關的全都是官兒,像蘇軾這樣的地方領導還算不上高規格。只是由於方方面面的原因,他被特殊照顧了,審訊由御史臺最高長官李定攜同舒亶、何正臣等新法集團同僚共同進行。
晝夜不停。
先說白天,李定等人輪番轟炸,要他把寫過的所有詩詞逐字逐句的解釋,每一個敏感詞繞不過去都有抄家的危險。這種場面其實很常見,我們民族每個時代都在做這樣的事,20世紀裏也有。當時多少大人物競折腰,彎下去就再也沒挺起來過。
蘇軾不一樣。宋朝對文人超級寬鬆優厚,只要天上還有太陽,在大廳廣衆之下,審訊的尺度就都能保持住。最起碼能讓他說話,於是李定等人就都鬱悶了。
蘇軾居然能把自己的文字獄扣到新法教祖王安石的頭上。
他的詩裏有一句是“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蟄,指潛藏、隱密、冬眠等意,特指僵硬中還沒復甦。李定等人抓住了這個毛病,問蘇軾說現在聖明天子在位,只有飛龍在天,你居然寫了龍潛藏在九泉之下。你說,這個蟄龍是什麼龍?老實交代。
蘇軾一笑,王安石有句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我詩中的蟄龍,就是這個龍……李定等人的臉上一下子就黑了。蟠,指彎曲纏繞,很憋屈的狀態。用在龍身上都同樣不是啥好詞。
還審什麼,散會。
當天蘇軾得意洋洋地晃回單間牢房裏,一干御史大老爺凝固在審訊室裏集體大喘氣。這場景的確是很牛,很不常見,不過只是一會兒後,御史們的臉色就都緩過來了。一絲絲陰險惡毒的微笑浮上了水面。
白天你狠,晚上看誰狠。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烏臺大院裏的在押犯們突然間集體驚醒,個個嚇得發抖。他們聽見一陣陣鬼哭狼嚎的呼疼聲此起彼伏,仔細聽,還能辨別出那個喊疼的人有很濃重的四川口音。
沒錯,蘇軾被人黑了,上演了宋朝版的監獄風雲,被人在黑夜裏輪翻痛打。估計旁邊少不了李定的低聲怒吼,寫啊,你倒是再寫啊,讓你蟄龍、蟠龍,現在你給我先蟄着蟠着吧……這件事被當時同樣押在御史臺的另一位官員記錄了下來。
這基本上是真的,最大的根據是蘇軾的身體狀況。在入獄之前他很健康,出獄之後蘇軾腿瘡痔瘡、流行傳染病、咳嗽、臂仲、赤眼等病幾乎得全了。而他僅僅入獄兩個多月而已,如果真有宋朝傳統上善待士大夫的規格,他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步田地。
事實上他能活下來,都是方方面面,除了皇帝本人之外幾乎所有頂級權貴的集體努力的結果。
先是各界名流,蘇轍、王亞卿、王鞏、章惇等人,這些人官職不高,可都是影響很大的名士。他們爲蘇軾請命,願用官職、身家擔保;
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如司馬光、張方平、李清臣、範鎮、陳襄、劉攽、李常、孫覺等人。他們影響巨大,往往可以左右皇帝的意志。可惜都沒說到點子上,以張方平爲例,他差點把蘇軾給幫死。
張方平給神宗寫了封信,由於早就退休了,得由當地的官府轉交,可是這事太敏感,官場上沒人敢接。他就派自己的兒子張恕親自帶進京去敲登聞鼓交給皇上。
可惜張恕膽子太小,在鼓旁邊轉悠了半夜,還是悄悄地走了。蘇軾出獄後很久,看到了這封信的副本,當時嚇得舌頭伸出來半天縮不回去。旁邊人不懂,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解釋。直到有人把信讓蘇轍看了,才知道答案。
張方平在信裏說蘇軾是天下奇才,絕不可殺。這完全是幫倒忙,蘇軾有什麼罪,不過是名氣太大,影響到朝廷的聲譽罷了。這時再說他是奇才,完全是火上澆油,逼着神宗動刀子。
真正能一語道破天機,洞悉神宗心理的,還是那個譽滿天下同時也謗滿天下的人。他遠在江南金陵的隱居荒山裏,給神宗寄來了一句話,決定了蘇軾的生死。
王安石。
他不當首相很多年了,在金陵人們時常會看見一個衣着簡單沉默寡言的老人騎着一頭驢,從來不去管驢往哪邊走,到哪裏都一樣,隨遇而安。
王安石像一個完成了所有願望的信徒,把自己的有爲歲月都獻祭給了國家,然後無慾無求,漂泊於天下。事實上他這次爲蘇軾求情,是離休後唯一的一次參與國家事務。
他對神宗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這句話的出發點完全是爲了皇帝考慮。神宗心性好高,重視後世名聲,如果真的殺了蘇軾,會讓後世怎樣評價呢?還算是太平盛世嗎?
神宗的心動了,恰巧在這時,皇宮發生了件大事情,他的奶奶曹太皇太后得了重病,馬上就要不行了。神宗很愛她,決定大赦天下,爲她祈福。
老太太搖了搖頭,不必赦天下,只赦蘇軾一人足矣。他是個老實人,不會背叛朝廷的,你不要被小人利用。事情到了這一步,神宗已經提不起再修理蘇軾的興致,無論出於哪方面原因,都沒必要再追究這個書呆子。
兩個多月以後,蘇軾出獄,他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縣)做團練副使,不許擅自離境,不許參與任何公務,基本上就是一個領些工資的保釋犯人。
蘇軾活了,他走出監獄時發誓:“平生文字爲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從此之後再也不作詩,不屬文,更不與其他文人唱和應答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飽受驚嚇的親友們放心,從此過上安穩平靜的生活。
來到黃州之後,生活向蘇軾展示了另一面。在這之前,在老家眉山時他有父母照顧,進京之後名滿天下,有歐陽修那樣的文壇宗主罩着他,反變法時與王安石作對,身後有司馬光等權臣大佬撐腰,哪怕貶到了杭州、密州、湖州,他的官也是越作越大,從通判變成了知州。
可是烏臺詩案之後,他成了監外執行的罪犯,除了一份工資之外,所有的政治權力完全剝奪,由於得罪的是皇帝,也談不到什麼前途。
就連怎樣才能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最先出事的是工資。北宋的官員們拿到的工資並不都是銅錢、布匹、糧食這些硬通貨,這是隻有京城裏的頂級大佬們纔有的待遇享受,各個地方上的官員們的工資絕大多數都是些實物,想變成錢,就得自己想辦法去折換。
比如這時的蘇軾,他的工資由公家造酒用過的袋子來頂替,每月領到後得自己賣出去,才能到市場上買米買面回家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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