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章惇對敵人下手,從來都表在明面上,要贏就贏得囂張痛快。他迎了上去,大聲說:“已得旨,立延安郡王爲皇太子。你覺得怎樣?”
趙顥馬上低頭:“天下幸甚。”
哈哈哈哈,章惇大笑離去,他相信這纔是處理這類事件的最好方式。就是要擺在明面上,讓趙顥當衆低頭,徹底打倒,以後少了別樣的心思,不僅是對國家,對趙顥本人也是愛護。
在他的身後,蔡確仍然賊心不死,他不甘心。這時邢恕又出現了,他的主意真的是很多。他要蔡確向外界宣揚——延安郡王趙煦是他帶人進宮逼着王珪同意冊立的。不管過程怎樣,不管真相怎樣,哪怕是謊言,也要不斷地重複。
只要造成了影響,就是功勞。
蔡確照辦了,他真的想邁出最後的那一步,跨過咫尺之遙的距離,從次相升到首相。爲了這一步,他的腦子亂了。
這就是蠢人的悲哀,他忘了是怎樣當上的帝國宰相。那不是他的能力、資歷,而是宋神宗想親自掌握朝政,不想被任何手下阻撓,才選了這一屆的領導班子。
換句話說,他和王珪只是辦事員、傳達員,御用的祕書而已。從這一點上說,王珪真的比他強,至少明白自己的處境,老老實實地當“三旨相公”。
謠言傳出去了,蔡確如願以償,成了當時的頭條風雲人物,把將死的王珪、強硬的章惇都蓋了下去。這真的給他帶來了好處,最直接的一點,他被一位深宮裏的貴婦人注意到了。
高太后。
她覺得很好玩,外邊的這些人在搞什麼,好像他們能決定什麼似的。按傳說中的套路,應該是先從她這裏得到指示,然後纔去外面宣傳吧,現在好像正相反。難道想來個既成事實,要她照辦?
爲此她仔細回想了下自己之前留給官場的印象,是不是做得不夠好,讓他們誤解了什麼。神宗死之前,她流傳到外界的事情基本上有三件。
第一,她很節儉。
當宋英宗只是個閒散宗室時,家裏除了藏書之外沒什麼錢,她過得很清苦。這對於出身名人的貴婦來說很不舒服,但她從不報怨,和丈夫的感情很好;
第二,她很賢惠。
中國的女孩兒嫁出去之後,最重要的一個人品標杆就是“賢惠”,具體表現在對孃家人怎樣。當她成爲皇太后時,一年過花燈節,她的孃家人來參拜,按禮她要打賞。而賞的東西居然是年長者每人絹兩匹,小孩子每人賞兩個乳糖獅子。
薄到了這個程度,她的賢惠名揚天下。
第三,她識大體。
這是宋朝的君子們最讚不絕口的。回想王安石改革時,高太后、曹太皇太后曾經在後花園勸神宗貶走王安石,那一幕雖然沒有立即生效,可傳到外界,立即就成了反對派的貼心人。
以上三條,足以在士大夫階層建立起她的正面形象,可這遠遠不是她的真面目。不在她身邊生活的人,是絕不會體驗到那種非人的恐怖感覺的。
她最大的特色是“跋扈”。由於之前隱身在深宮內院裏,外人都不知道。事實上她的婆婆曹太后、丈夫宋英宗、兒子宋神宗這些在名份、實權都遠遠高於她的人,都得聽她的。
很可惜這些信息在元豐八年之前只是宮廷裏面流傳,不然蔡確的悲劇就不會上演了。他絕對想不到,之前的那些表演會給他帶來什麼,那是北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打擊。
誰讓他不知進退,敢和高太后搶功勞呢。
《宋史》裏記載,真正給宋哲宗趙煦輔路的人是他的奶奶。高太后先是當衆肯定了他的品德,說自從神宗病倒之後,這個10歲的孩子除了每天守在病牀前給父親端藥之外,還默默地抄寫了三卷佛經,爲父親祈福。
大臣們看到了佛經,上面的字跡端莊工整,可以看出抄寫時的心情。
高太后還派人祕密地做了一套給孩子穿的小龍袍,只等神宗過世,立即給趙煦穿。這些加在一起,是她擁立新皇帝的鐵證。
事實上我們也要承認,她的確是一錘定音的人,趙煦能當上皇帝,最大的功勞就在她身上。可是不要因爲這個就誤解了她。她是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的一代知識女性,她有太多的事要做,而立一個10歲的小娃娃,纔是她施展抱負的先決條件。
立趙顥嗎?那是個36歲的成年男人了,她用什麼來控制?甚至後宮的最高名份都要轉移出去,交給新皇后;說她立趙煦是因爲對神宗的愛,更是莫明其妙的判斷。
真要愛神宗,爲什麼立即就毀了神宗一生的事業?
歸根結底一句話,她忍了快40年了。在她的心裏,仁慈深邃的仁宗皇帝是軟弱的,大度謙退的曹太后是懦弱可笑的,英宗一生和臣子們糾纏,累死了只給父親爭到個虛名頭,實在讓她受不了,至於長子神宗,完全是個顛三倒四的小糊塗……整個世界都等着由她來拯救。
拯救的第一步是造謠。一定要給她心目中的最佳幫手找到最好的出山理由。於是她動用了剛剛死去的長子的名義。
在這段歷史裏有句非常重要的話,是宋神宗在死前一年說的。那是在一個宴會上,他對大臣們說,明年的春天立皇儲,由司馬光、呂公著做太子太傅。
但是,並沒有指出要立的皇儲是誰。
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前面說得明明白白,在宋神宗馬上就要死去,連話都說不出來時,衆多大臣才緊急請示,要求立皇儲。如果一年前神宗就明確安排好了,這時還折騰什麼?
尤其是當時由中立派的王珪、改革派的蔡確當宰相,怎麼會給未來的繼任皇帝安排反對派師傅?成心拆自己的臺?
這個謠言雖然拙劣可笑,但也是實在迫不得已,不這樣做,她是請不出那幾位傳說中的君子的。以司馬光爲例,他隱居洛陽15年,看似完全退出了官場,可是地位更加超級,比15年前不知高出了多少。他和洛陽城裏的老一輩君子大臣們的生活,早就成了一個傳說。
在普遍的印象裏,司馬光這些年的日子很苦。比如他寫書累得筋疲力盡全身是病,但仍然堅持,爲了效率,他做了個醒枕。那是段圓木頭,枕着非常不舒服,作用就是阻止他長時間睡眠,只要稍微動彈,木頭就會移動,把他驚醒。
而富弼、文彥博、王拱辰等老派大臣都是被王安石逼出京城的,在洛陽應該是一副悽悽慘慘的失意集中營景象。錯了,正好相反,西京洛陽城裏,是一段廣爲傳唱,讓歷代文人學者流口水的神仙生活。
首先,是物資基礎。
這些大佬們每個人都腰纏萬貫,手眼通天,要什麼樣的材料沒有,要什麼樣的地段沒有,住的地方怎麼能馬虎呢?不要說他們自己的房子,易學家邵雍著名的安樂窩都只是他們一時興起蓋起來的。
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富弼、王拱辰、司馬光的宅院。
西京洛陽城,官員宅第無數,光以宰相爲論,就有5座。文相、富相、王相、二張相。文指文彥博,富就是富弼。
富弼的宅園一度是洛陽城中最奢華的,他不像一般的名園以前代隋唐名公的舊宅翻新,而是徹底新建,園中山水廳臺湖榭樓臺,每一處都體現着他數十年修身爲官的品味。
富宅不輕易待客,史書中留下的珍貴資料是易學名家邵雍來訪,才偶然得以一遊。從富鄭公的起居室出來,先穿過探春亭,上一座小山,山上有四景堂可俯覽全園。下山後過河,經南渡過通津橋,橋上有方流亭。亭上遠望,對面一片蒼翠竹林,中間掩映着一座高堂,名叫紫筠堂。
紫筠堂向右是一片花海,名色名卉齊聚在百餘步間,之後經蔭樾亭、賞幽臺,到重波軒。向北別有洞天,是富宅的一大特色。
北園從土筠洞轉入,迎面一片竹林,裏面的景物不再是磚瓦,而是全由竹子搭建。竹軒之下水聲潺潺,竹石流水,幽人往來,裏面共有四洞五亭。
出竹林向南是一處梅臺,鬆、竹、梅歲寒三友,竹、梅之美兼得。再向南是天光臺,此臺高於竹林,遮住滿院翠綠,外界只能看見山坡的綠草。
轉向東,是臥雲堂,此堂與起居處外的四景堂南北對望,堂外有水流環繞,水盡處又是一座小山,把富園隱藏在都市喧鬧之中。
如此廳臺,邵雍大爲傾倒,他走遍西京名園,認定這座爲洛陽之冠。他說的沒錯,富弼的宅第的確排名第一,這是因爲王拱辰的那座一直沒蓋好。
狀元宰執王拱辰一生好運,年僅19歲高中魁首,29歲成爲三司使,成爲大宋計相,連名字都是仁宗親賜的。這樣的顯赫讓他心靈極度膨脹,決定享受完美無缺的人生。
他從27歲在洛陽興建自己的宅院,工程之大,臺榭之美,達到了讓人滿身冷汗的程度。以北宋最繁榮階段的頂級公務員工費,加上京城裏各種各樣官商勾結的龐大灰色收入,這座宅院直到王拱辰74歲死亡時居然還沒建好。
一共歷時48年……這是什麼程度的奢侈。到他死後,他的子孫們不僅無力繼續興建,連倒塌老壞的房屋都沒錢維修。
王園裏最著名的是蓋好的一座中堂,名叫朝天閣。這座樓高達三層,雄麗巍峨,讓當時的洛陽城叫它“巢居”,意思是它是樹頂的建築,高到了雲彩裏。與之相對應的是司馬光的地洞,他不愛蓋高樓,寧可躲進地底下,安靜地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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