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院中有座小山,山上建有“採藥圃”。山下有小河,蓋了座“釣魚庵”。其它的只是些竹籬茅舍,院中最值錢的是他近5000卷的藏書。
他把此院叫做“獨樂院”,意思就是明確地告訴外界,他不與衆人同樂,專心讀書寫史,院外的所有事都與他無關。至於那個地洞,因爲他是西北人,窯洞冬暖夏涼,住起來是非常舒服實用的。
很久以來我一直在思量司馬光這個人,他是與衆不同的,有太多的疑團讓人看不清。其中之一就是他15年的洛陽生活。爲什麼他要這樣清苦,連住所都這樣簡陋?
說沒錢是不對的,他寫《資治通鑑》是官方投資,宋神宗給了他一筆超級龐大的專項資金,每年還有特別賞賜。那麼是他一直簡樸,受苦受罪習慣了嗎?也不見得。
從他一生的事蹟來看,他言行不一,不存在高深隆重的道德。要解釋他在洛陽城中的生活表象,只有一個原因,這也是他與富弼、王拱辰等人截然不同的地方。
富、王等人是徹底的養老,在政治上、在恩怨上都拋開了。司馬光的心裏卻有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他一邊寫着書,一邊關注着天下局勢,王安石、宋神宗每做一件事都落在他的眼裏,很快全世界都會知道,他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唯有清苦、唯有嚴刻,才能讓自己保持住足夠的狀態,去等。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可是前途卻遙遙無期。王安石會倒臺嗎?7年之後他等到了;宋神宗會改變政策嗎?8年以來始終不變。
他很老了,神宗卻那麼年青,希望在哪裏……連《資治通鑑》都寫完了,天下仍然是改革派的天下!
怎麼辦,繼續等。司馬光堅信,他在15年之間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義的,不僅會讓他成名,更會讓他達到王安石、宋神宗所必須仰視的巔峯。
他做到了。在中國這個禮儀詩書至上的國度裏,一位超級學者的魅力是無限的。人們在潛意識裏相信,一個人有多大的才,就會相應的有多大的德。
一部空前絕後的史學鉅著《資治通鑑》確立了司馬光光芒萬丈的形象,有這本書在,他萬古不朽。同時在當時也讓全天下注目。
他的聲望高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第一,在個人聲譽上,全天下人不再叫他的名,或稱他的字,而是統稱爲“司馬相公”。
相公,泛指一切曾經在東西兩府任職的宰執人員。比如范仲淹、韓琦、富弼、王安石這樣的人,纔可以領受。查司馬光的履歷,他在歸隱洛陽之前,只是被提名去做樞密使,可惜沒上任就被改革派攪黃了。也就是說他根本沒資格,但老百姓認可了;
第二,他佔住了地利。
西京洛陽是塊寶地,在歷史上僅次於漢、隋、唐三代都城長安。自古以來公卿縉紳聚居在這裏,其富裕程度,對周邊的影響,並不比開封差太多。司馬光在這裏是太陽,所有人都圍着他轉。每當他寫書寫累了,就坐着車離開家門,去找朋友。
他的朋友是富弼、文彥博、邵雍、程頤、程顥、席汝言、王尚恭、趙丙、劉凡、張問、張燾、劉恕、範祖禹等人。看看這些人的身份吧,不是頂級高管,就是一方大儒,這些人聚在一起,隨便寫寫詩唱唱歌,就是中國文化史上的盛事。每當這時,洛陽城中都萬人空巷,簇擁着司馬光的馬車,去看傳說中的各位名士。
這樣的盛會,在北宋史上非常有名,叫做“耆英會”。
年復一年,作品出來了,聲望隆重了,王安石罷相了,宋神宗病死了……司馬光如日中天!
他是宋朝還活着的最有影響力的人,無論誰當皇上,都沒法莫視他。而他也積極地尋求機會參與國家大事。在元豐初年,吳充當宰相時,他跳出來想參與。眼看風頭不對,立即又潛回去了。
8年之後宋神宗去世,他一個外地的閒散半退休大臣,本來沒資格參與喪事,甚至國家也沒有邀請他出席,他想了想,決定擠進去。
注意,這是違規的。比如王安石,這是真正的前宰執,與宋神宗一生利害無法分割的大臣,不被邀請,也不能隨便進京。可司馬光就來了。
他的馬車剛到城門邊上,就被衛士們發覺了,頓時全城轟動。老百姓都擁了出來,圍觀、歡呼、讚美、挽留,他就是當時最炫爛最璀璨的明星。可是該明星被嚇壞了,面對都城的空前人氣,司馬光二話不說,調轉馬頭就跑,直接跑回老家洛陽。
什麼神宗不神宗的,愛死不死,我的名譽這樣大,已經高過警戒線了,必須躲過這風頭!可是身爲巨星有時是很無奈的,他前腳剛到老家,還沒在獨樂園裏喘勻了氣,開封城的追兵就到了。
北宋第一貴婦,高太后的私人代表,內宮供奉官梁惟簡梁大太監架到。先是向司馬光致謙,官方考慮不周,準備不足,嚇着您這位國寶了,特此慰問。接着代表太后,代表新皇帝向司馬光請教治國之道,您看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什麼呢?
機會,盼了整整15年的機會終於還是來了!司馬光有太多的話要說,經過縝密思考,他擬定了一系列的行動步驟。由點及面,最開始的一步是把現有的朝臣,以往的政治完全打倒。
歷時15年之後,司馬光的第一篇奏章這樣開始——“近年以來,風俗頹弊,士大夫以偷合苟容爲智,以危言正論爲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達……皆罪在羣臣,而愚民無知,往往怨歸先帝……”
這樣一篇全盤否定熙豐時代,否定親生兒子一生事業的奏章傳進了深宮,高太后一見大喜。好,非常的好,和哀家想到了一塊,司馬光真是個人才,立即召他回京!
司馬光和呂公著一起回的開封,起步的官職就是門下侍郎。任命剛剛下達,他的第二篇奏章也發表了。著名的《請更張新法》。
從名字上就點出,從此割掉熙豐新法的草。這篇文章很出色,真實地反應了司馬光的心聲,他開篇就把王安石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達政體,專用私見,變亂舊章,誤先帝任使。遂致民多失業,閭里怨嗟。”之後長篇累犢向各條新法排頭砍去,把它們比做社會毒瘤,一定要儘快剷除。
這篇奏章是面旗幟,高太后讀得神清氣爽,看到了恢復舊法的曙光。多年來被壓制在地方上只能喃喃咒罵的反對派們更是眼前一亮,覺得終於看到了反攻倒算的希望。可是現實是無奈的,不管司馬光有怎樣的抱負,高太后有多大的權柄,神宗留下的領導班子還在,蔡確、韓縝、章惇乃至於中層的幹部人員都是新法集團的,這些人站在一邊嘻嘻哈哈地看着上躥下跳的司馬光,只覺得很好玩。
大家上眼看哈,看一眼少一眼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司馬光。15年前被王荊公、呂惠卿等前輩趕到洛陽碼字的老古董,不知還能活多久,又跳出來咬人了。
針對這種現象,老謀深算的司馬光沒生氣,他的表情變得更加神聖,提出了一個大公無私的建議。太后,羣衆的眼光是雪亮的,請下令大開言路,讓天下人暢所欲言吧。
高太后心領神會,好,這樣才公平。
這條命令一下,全國各地的奏章雪片一樣飛向了開封城,司馬光得逞了,全是贊同他結束新法的。爲什麼會這樣,原因很簡單。熙豐新法只是15年間的事,之前傳統的士大夫階層積累了多少時代的底蘊,基本上能在朝廷裏當官、說法、寫奏章的人,都在他們的範圍之內。
藉助這種輿論,司馬光趁勢把變法前被趕出京城的同黨都召回了開封,把他們一個個安插進了重要部門。劉摯、趙彥若、傅堯俞、範純仁、範祖禹、唐淑問成爲臺諫,把持言官口舌;呂大防、王存、孫覺、胡宗愈、王巖叟、蘇軾、蘇轍進入六部,隨時候補中樞;文彥博、呂公著、馮京、孫固、韓維等元老爲國家諮詢政務,像元老院一樣地位超然。
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司馬光就準備就緒,要對新法開刀了。
上面的舉動新法集團都看在了眼裏,他們終於意識到,危險到了。這人能成爲新法教主王安石的終生大敵,是相當地不好對付的。
緊張之餘,他們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既然在權力上沒法對抗,那麼就從禮教上尋求力量。正好反對派們時刻都標榜自己是君子,那麼孔夫子的戒律是不是要遵守呢?
——“父死,子三年不改其道,可謂孝也。”
這是最起碼的對亡父的尊重。現在登基的是哲宗小同學,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立即就改變神宗的政治綱領吧。而三年,這對政治來說是相當漫長的時光,足以讓很多變數發生。
這個說法正中要害,剛剛還張牙舞爪的反對派們都沉默了,天大地大孔夫子最大,他說的每句話都是最高指示,誰敢反對?而“孝”字是儒家學說的核心要素,敢在這上面含糊,那就真的國將不國了。
但在司馬光的身上無效,他的臉都綠了,三年,他都等了5個三年了,現在他連三個月都不能再等了!那麼怎麼辦,眼珠一轉,計上心頭,作爲一個名義上的純儒,一個道德上圓滿無缺的完人,他雖然不能修改這句話,可並不妨礙他弄虛作假~
他提出了個口號,我們廢除新法,並不是“以子改父”,而是“以母改子”,是以神宗親愛的媽媽高太后的名義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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