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所謂“在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
好了,說得有點多了,範純仁的平衡心靈覺察出司馬光的行爲有問題,他跑去提了個醒。說廢除免役法是件好事,但是要看怎樣去做。太急了會讓基層一團糟,老百姓無所適從。尤其是實施廢除法令的人,要是選不好,會造成大面積的混亂。
平心而論,這是常識。當年王安石改革時,免役法是他和宋神宗反覆研究了兩年多才逐步實行的,先京郊再河北,然後才推廣全國。他司馬光可好,5天之內全國都改!
這種急燥程度簡直是瘋子才能想出來的。
所以範純仁要提這個醒,也覺得但凡有點理智的人都會答應。可是他錯了,司馬光這時的狀態、心靈都絕不能以一個正常人去衡量。
這個醒提得毫無作用,司馬光理都沒理,徹底無視。
蘇軾第二個登場。說實話他上來時司馬光沒想到會聽到不同意見,想當年小蘇同志是堅定地舊黨新銳,和王安石鬥得火花四射,多少年後都是舊黨人士心裏永恆的閃電嘛。
可是十多年過去了,蘇軾已經變成了蘇東坡,人的經歷決定心靈,蘇軾從最初的一步登天的小地主,貶到外地成政治犯,迴歸土地沉澱靈魂,這一步步走來,他對事物的看法和從前截然不同了。
這也是他和司馬光的最大區別,司馬光從地主到貴族,哪怕是歸隱洛陽,都處於人文之巔享受世人的膜拜,從來就沒有身份上的變化,他的心靈從始至終都是純正的士大夫階層。
可惜這一點我知道讀者知道,宋朝元祐元年時的蘇軾卻不知道,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他把這時的司馬光仍然當作是一個純正的學者、公正的長官來對待的。
蘇軾擺事實講道理,把他流放在全國各地的實地經驗告訴司馬光,說免役法也好,募役法也好,其實都是各有利弊,沒有哪個是十全十美的。真正衡量起來,基本分不出好壞,差不多,只看着眼點在哪個受益階層。
這時司馬光沉默不語。
蘇軾滿腹經綸盪漾,大段語錄涌了出來。忽然間從兩個具體法令過渡到法令改變的根本上,他想在原始點上徹底闡釋法令的由來和變化。爲此,他從神話時期的夏、商、週三代說起,歷經秦、漢、唐、五代,最後說到了宋朝,說得頭頭是道,最後合成一個核心——法令是可以改變的。
司馬光繼續沉默不語。
蘇軾卻暴跳了起來,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在堂堂當代文壇領袖蘇東坡說事時,聽衆居然臉露憤色,表情不爽,這是對他學識、風彩的極大蔑視!
卻不知在司馬光的心裏,他蘇軾已經把當代最偉大的史學家侮辱得身無寸絛了。和《資治通鑑》的作者說法令的優劣?尤其是該法令還是他15年之間念念不忘刻骨銘心的免役、募役兩法?
蘇軾你當我是白癡啊。
更可氣的是,我不理你,你居然從夏朝開始說事,一大堆的一直囉嗦到了本朝。你不知道我15年期間都乾的什麼吧,我用你來給我講歷史?
居然還要求我聽的時候臉露微笑!
何況你口口聲聲說法令必須變,得與時俱進,我看你是忘本了。本黨魁在15年前就公佈了舊黨的法令觀念——法不可變!
最好是三代時的古法一直流傳到今天,宋朝纔會是最完美的社會。這樣子與俺當面唱對臺戲,你是個叛徒吧。
可惜的是,蘇軾先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直講了下去,這中間司馬光的心理動態被他統統忽略。見到黨魁大人臉色不悅,他反而怒了,覺得應該給對方上上官方禮儀課。
蘇軾說,當年你和韓琦老相公爭論陝西刺勇事件時態度很惡劣,說得很尖銳。韓琦很不高興,而你堅持到底。現在你當了宰相,難道不容許下屬說話了嗎?
衆目睽睽,司馬光的老臉上艱難地擠出了一絲笑容,貌似認可了蘇軾的指責。心裏的鬱悶卻成幾何數暴增,在當時只要稍微有心的人,都能察覺到司馬光幾十年間口不對心,言行不一的衆多證據,可當面指出的,除了剛剛被趕走的章惇之外,就只剩下了蘇東坡。
一時口快,把話明說,蘇軾爽了一小會兒。至少司馬光承認了自己氣量不足,狹隘跋扈。可是一來給自己種下了禍根;二來根本於事無補。
司馬光尷尬歸尷尬,難堪就難堪,目標達到纔是最重要的,就算承認了丟臉又如何,蘇軾講的話照樣不批准。當天蘇軾頂着一腦門子的烏雲回到家,一邊脫衣服,一邊搖頭嘆氣:“司馬牛!司馬牛!”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別的什麼話了。
大文豪沒話說了,基本上役法是不是要變的問題已經解決,剩下的是要怎麼變,變成什麼樣。這時一個小人物有了個創新式的方案。
監察御史王巖叟,他主張實施“諸役相助法”。顧名思議,既然免役、募役都有缺陷,爲何不把它們中和一下,取長補短呢?
司馬光大發雷霆,言官管的是紀律,誰允許你亂議國策的?!閉嘴。王巖叟就閉嘴了。這記霹靂捱得一點不冤,他根本就不懂爲什麼司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來取代免役法。
這裏面有個祕密,試部司馬光推崇古法,三代以降中國曆代的役法太多了,爲什麼他一定要選擇這個爭議巨大的募役法呢?答案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在金陵,司馬光當政的消息傳遍天下,卻被人刻意地屏蔽在一座小院落之外。這是王安石的家,他的家人不忍心讓他知道當年嘔心瀝血創制的新法被人一一破壞。可是免役法之爭太大了,還是傳進了王安石的耳朵。
王安石愕然。他說,連這個都要廢除嗎?免役法是我與先帝共同創立,反覆思索兩年多才頒佈,內容面面俱到,成熟完備,不能這樣輕易廢除的。
從這時起,王安石衰老傷病的身體更差了,他幾乎不思飲食,一天天沉默寡言。可是打擊纔剛剛開始,不久之後新皇登基的恩科考試開始了,又一個消息傳到了金陵。
當年王安石修改課本,改革科考,爲國家培養有用的人才。課本中有他親自批註的《詩》、《書》、《周禮》,稱之爲新義。這是15年間宋朝全國舉子們一直研究的學科,司馬光臨近考試突然宣佈,廢除王安石批註的所有新義,一切恢復熙寧以前。
不爲王安石考慮,也要爲天下無數考生着想吧,臨近考期了突然來了這麼一手,拋開朝廷重臣、知識前輩的身份,司馬光僅僅以一位長者的年紀,都不應該這樣刻薄。
他這樣做了,目的也達到了。王安石整夜失眠,繞屋步行,清晨時家人看到屏風上寫滿了字,沒有任何漫罵詞語,只有數百個司馬光的名字。
司馬十二……不曾想15年之後,你蛻變成了這樣!但是,這還不是結束。又過了些日子,一個新的命令頒佈了,嚴令官方人士、各地書館翻看一本名叫《字說》的書。這本書,是王安石晚年的重要作品。
王安石是罪犯嗎?爲什麼會把他的作品列爲禁書?一方面廢除新法,抹殺王安石在政界的印跡;一方面禁錮王安石的作品,抹殺他在人間的思想。這樣的行爲要怎樣定位,我實在不願讓自己的文字罵人,大家自己去想吧。
綜上所述,全盤思考,才能知道爲什麼天下有那麼多的役法不用,司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來取代免役法。他就是讓活着的王安石知道,你當初認爲免役法先進,比募役法好,我偏偏改回來,讓你眼睜睜地看着,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的目的達到了,王安石的健康急疾下降,真的死在了他前頭。
王安石死在宋元祐元年四月六日,按以往的習慣,我應該爲他的一生作一個我個人認爲合適的總結。但反覆思考,我放棄了。
不是怕爭議,更不是怕難度,而是我前面說得實在太多了,這時有司馬光的一舉一動來反襯,更能看出王安石的本質。
還用得着多廢筆墨嗎?何況三百年宋史裏,我早就下了個決定,無論是哪位人物,我都會適時地給出自己的見解,唯獨王安石,我空缺,公道自在人心,我不認爲我前面說得還不明白,更相信讀者們自己的眼光和理解。
如此,算是我對荊公的推崇和尊重吧。
回到司馬光廢除免役法的時間段,在範純仁、蘇軾有話要說時,5天內廢法行動一直在進行中,司馬光在一片反對聲中突然迎來了一股春風,一份公文擺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開封城周邊州縣按時完成任務,所轄地區內免役法全部廢除,募役法已經生效!司馬光驚喜交集,在這種時刻是誰這麼乖,當了他的突擊隊長?
看公文署名,開封府尹蔡京。
蔡京……新黨、王安石的親戚,這實在犯司馬光的忌,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反而是最好的典型示範。想想連王安石的人都這樣支持他,舊黨黨內該怎樣反應?
他召來了蔡京,親手拍着他的肩膀說,好同志,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辦事,還有什麼命令貫徹不下去呢?由此蔡京撈到了他人生的第二桶金,舊黨黨魁司馬光賞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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