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可是峯迴路轉,蔡次相拒絕他,王首相接納了他。王珪保薦他當上了大理寺丞,他真的一步登天了。重新回到天堂,吳處厚滿足了,他不再恨誰了,只要能一直保持這樣,哪怕不再升了,也很好。但是命運再一次拐彎,這一次蔡確主動找他了。
大理寺是宋朝的最高法院,理論上除了極少數的超特權階級,比如皇室成員及近親之外,全體國民的刑、民兩法的審理都由它負責。
吳處厚在這個位置上感覺非常優越,官是人上之上,最高法院的院長是官上之官!翻一下以前的案例,有多少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都在這裏催眉折腰,他甚至可以幻想一下蔡確跪在他的辦公桌前受審的快感。
可惜好夢不長久,很快他就知道了這個位子有多燙手。
一個案子發下來了,王安禮、舒亶互相指責對方貪污。手捧卷宗,剛開始時吳處厚沒覺得心煩,首先這兩人都是官員,王安禮是前首相、新黨黨魁王安石的弟弟。嗯,來頭不小,可惜該弟弟和王安石不一樣,投靠的是舊黨。
吳處厚向四周望了望,元豐八年,還是新黨的天下,那麼簡單了,舒亶是堅定的新黨,不保他保誰?方向準確,正要操作,忽然傳來了一張神聖的紙條。首相王珪指示,王安禮是好朋友,要關照他。
吳處厚心領神會,王珪是首相加恩相,他的話是最高指示,必須照辦。可是緊急關頭又被擋住,又有指示到了,蔡次相說,舒亶是好朋友,你一定要關照。
……關照誰?
拋開感情談利益,新黨的勢力裏不能當攔路石,份量明顯不夠,隨時能掉溝裏;可是恩相的話能違背嗎,畢竟王相公纔是他的靠山。想來想去,他只有拒絕蔡確。
他相信這是正確的決定,一來報效了真領導;二來報復了小怨恨,從哪方面來說,都讓他愉快加妥貼。事實證明他做對了,不久之後王珪投桃報李,對他的忠誠給出了回報,推薦他進入館閣。這意味着不久的將來,他至少會是兩制官,與百官之首的宰執只有一步之遙。
美夢成真,美夢終於要成真了!但是,他的生命裏充滿了但是,王珪的推荐居然沒生效。他想不通,平時一位翰林當推薦者都足夠了,他有首相的推薦怎麼還會失敗?很快消息傳來,他一下子就僵硬了……原來是蔡次相不同意,投了堅定的一張反對票。
蔡確……蔡確!你不知道打碎一個人的美夢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嗎?不明白那會讓碎夢者產生多麼巨大的怨恨嗎?不清楚那會給你帶來怎樣慘烈的報復嗎?!
蔡確根本無動於衷,你是誰啊,摁死一隻小螞蟻需要負責任嗎?需要嗎?你就是我生命裏偶然出現可有可無的一粒塵埃,全部使命只是爲了我的大廈堆積出哪怕一微米的厚度。如果連這個都做不到,還敢作對的話,不堅決摁死,怎能震懾其它塵埃,免得它們見樣學壞?
蔡確心安理得的生活着,半點都沒理會吳處厚的怨念,直到小半年之後。帝國換了主人,神宗死了,哲宗即位;權力機關跟着重組,王珪死了,首相換成了蔡確。
蔡確的記憶力非常好,在百忙中回憶起了生命裏的每一件事。他真正做到了對敵人“一個都不原諒,一個都不放過”,連吳處厚這樣的小人物都積極打擊。吳大院長被下放了,到漢陽去當知州。截止到這裏,蔡確已經兇殘地終結了一個官員的政治生命,雖然官員的職位是不確定的,還有再升的可能,但是作爲沒有背景、死了靠山的吳處厚來說,已經可以判定終身了。
所以蔡確沒有任何擔心,那就是一粒塵埃、一隻螞蟻而已。可是一年半之後,他自己也被貶出京城,到安州當知州。
漢陽,今湖北武漢市西南;安州,今湖北安陸。人生機遇,殊爲難料,從前兩人一個在天下,一個在地下,誰能料到居然有一天會變成平級的鄰居。
可就算這樣,蔡確仍然把吳處厚看成是空氣,平級只是表面現象,下放的中央領導和地方上的中層幹部有本質上的區別,資歷決定一切!老實說,這次蔡確是正確的,不管別的時代,至少在宋朝有宰執經歷的官員,哪怕到了地方上也有超然的身份。比如說富弼、韓琦、范仲淹、王安石,這些人都從宰相位置上掉下去過,但到哪裏都是爺。
於是蔡確繼續了對吳處厚的鄙視加折磨,哪怕是公務,都敢拒不執行。某次他境內的靜江廂軍要移防到漢陽去,他像忘了一樣就是不下命令。
吳處厚怒了,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蔡確,當年在開封城裏我惹不起你,現在大家是平級了還混成了鄰居,你真以爲還像從前嗎,你給我件紅外套,我就得宣佈自己是地瓜?
鑑於蔡確對自己的重視程度,光是折磨吳處厚還遠遠達不到讓他消愁解悶,抵消貶職痛苦的程度,苦悶中他決定出去轉轉。當地沒什麼名山大川,只有一座小山還有些特色。它叫車蓋亭山。
車蓋亭,這三個字從蔡確登山走了一回之後,在中國的歷史裏變得非常有名。多有名呢,決定北宋的命運。
話說北宋四蔡無一凡庸,詩詞歌賦樣樣全能。當蔡確帶着滿腔的負面情緒爬了一天的山回家後,他作了10首詩。因爲他的地位,這些詩像長了翅膀一樣,在當地迅速流傳了開來。
吳處厚第一時間看到了,他捧着這10首詩看了很久很久,終於提筆給中央寫了一封信。信裏附帶了他對這10首的註解。
由於篇幅的原因,原詩不引用了。吳處厚像前些年的李定一樣,別有用心地曲解了、至少是誇張了蔡確詩裏的含義,說他諷刺朝廷,尤其是把高滔滔比成了武則天。
這封承載着吳處厚個人卑劣慾望的檢舉信送進了開封城,引起了一連串的劇烈反應。先是高滔滔,這位老年婦女自從當上太皇太后就一直處於亢奮狀態,每天與新黨鬥、與言官鬥、與鬥,讓她不停地在簾垂後面怒吼。這封信的出現讓她加倍的緊張,因爲她最怕的是和舊帳本鬥。
她的權力來得不正,時刻都警覺着各方面的質疑,蔡確作爲前宰相、新黨政敵的身份寫詩揭露她,很容易會掀起宋朝全國性的八卦浪潮,到時全民大討論,後果不堪設想。尤其是蔡確曾經親身參與了皇位的更替,有太多的猛料加隱私可以提供,想到這些她沒法不發抖。
從重、從嚴、從快地辦了蔡確!
高滔滔以火線速度下達了處理蔡確的決定,可是卻被一幫人給阻止了。朔黨同仁們現身,機會來了,他們不動則矣,一動則驚天動地,看似一點點的理由,足夠讓他們操作到打倒全部敵人,讓新黨萬難翻身的程度。
之前隱藏在王巖叟背後的人走上了前臺,朔黨領袖劉摯,三巨頭梁燾、王巖叟、劉安世,他們是北方政客的代表。在洛、蜀兩黨兩敗俱傷之後,他們牢牢地把持着宋朝的言官職位,在他們身後,是龐大精密的人脈網絡,覆蓋着宋朝軍、政、財各個角落。
吳處厚的信落在他們手裏,絕不僅僅是蔡確一個人的事了。他們指出,蔡確作爲王安石的重要黨羽、前首相,周圍聚集着一大批死黨,都是危害國家敗壞社會的奸邪小人,蔡確詩裏的含義是這個集團的共識思想,蔡確有罪,這些人個個都有罪。
朔黨由梁壽出面,把這些人的名單列了出來。蔡確、呂惠卿、章惇、曾布……新黨集團裏大小幹部都有份。由於這些人是王安石在熙寧、元豐年間提拔使用的,這份名單又叫做“元豐榜”。
要記住元豐榜,要記住它產生的過程和時間,這是一切爭鬥的源頭。世事複雜,很多貌似很成熟的人總是說,爭鬥都是相互的,是沒有對錯的。不,物種起源都可以逆流追溯到,幾百年前發生過的具體事件怎麼會沒有對錯、沒有責任源呢?
元豐榜,是一切的源頭。
這份名單報上去,高滔滔頓時神清氣爽老懷大暢。衆位北方愛卿,真乃國家的傳統棟樑,一切照辦。當然,爲了突出重點,蔡確仍然要從重處理……嗯,算了,還是由哀家親自來辦。
高滔滔找來了首席元老文彥博,問怎麼處理蔡確。文彥博,歲月可以改變一個人,他就是例子。當年平定內敵支援西北的鷹派人物不見了,他對外非常的軟,第一個贊同司馬光割讓西北四城給西夏;對內異常的兇殘,他建議把蔡確貶過嶺南,到新州(今廣東新興縣)去當官。
宋朝時的嶺南地區是荒蠻之地,把半老的蔡確貶到那裏去,和當年貶寇準到海南一樣,是明擺着的政治迫害,要制蔡確於死地。
這個決定別說是新黨,在舊黨內部都通不過去。範純仁找到了逐漸升到權力核心的呂大防說,嶺南荊棘之地至今有七八十年沒有政治犯下放了,現在貶蔡確過去容易,我擔心不久之後鬥爭升級,我們一但失手,也會同樣下場。
呂大防心驚肉跳,從熙寧到元祐,政壇風水已經換了三次,有沒有第四次誰說得準,想來想去,他帶人去見高滔滔,貶蔡確可以,換個人道點的地方成嗎?
不行!
高滔滔厲聲在垂後喝道——“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領袖發狠到這地步,誰還能說什麼,蔡確就這樣被貶到了南海之濱。隨後是元豐榜上的人,各位新法名人們注意了,從這時起他們身邊有無數隻眼睛盯着,有天才的吳處厚爲榜樣,鬼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罪名掉下來,把誰砸成蔡確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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