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聖潔到這地步,沒法不讓人佩服。這樣的人在江邊站着專程等候,章惇也只好請他上船。
陳瓘是有所爲而來的,作爲一個名士,他有着崇高的追求。個人的名利是可以放棄的,天下的公益是必須維護的。他來就是爲了指點章惇這次當首相,要怎樣辦公。
章惇沒發火,請他暢所欲言。
陳瓘指着所坐的這條船,說章相公,天下的形勢就像這條船啊。船行水面,如果一邊偏重,船體側傾,這條船能開走嗎?
章惇靜聽。
陳瓘講,很顯然不能。而把左邊的東西挪到了右邊,就是造成側傾的原因。
章惇沉默。
陳瓘也沉默。他的話非常清楚,他是以船的左右側來比喻朝廷裏的新、舊兩黨,左重則左傾,右重則右傾,兩者只有各安其位,互不干涉,宋朝這條船才能開得平穩。
以章惇之才,完全聽得懂,可他沉默,就是不表態。一般來說,高人交談語不及三,多大的事兒都講究點到即止。現在章惇不入戲,陳瓘就該告辭走人才對。可是事關重大,他想了想,決定繼續往下說。
陳瓘主動問,現在章相進京主執天下大事,不知您先要做哪些事,後做哪些事呢?
章惇又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回答。他說,司馬光是個巨大的奸邪,揭露他批判他扭轉他造成的損失,是最重的,必須最先做這件事。
陳瓘一聽,五內俱焚,他大叫了一聲。章相公,你錯了!(相公誤矣!)
章惇沒打斷他,讓他說完。
陳瓘說,章相你錯了,你這正是把左邊的東西往右邊搬,哪怕出發點是好的,也造成了船體偏重,早晚要翻。你真要這樣做了,天下人都要失望。
聽到這裏,章惇終於大怒,他聲色俱厲地質問。司馬光放着合法皇帝不輔佐,卻去投靠後黨。他獨斷獨行背叛先皇,肆意廢除前朝成法。誤國欺君到了這地步,他不是奸邪是什麼?!
這樣的質問只要稍微清楚往事,都會無言以對。因爲章惇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可是不要急,在某些高人的嘴裏,什麼事都有新解釋。
陳瓘很平靜,他說,關於司馬光的事,如果你不懂他的內心世界,他的出發點,而去懷疑他的行爲的話,那麼他或許真的有罪(不察其心而疑其跡,則不爲無罪)。可是你把他定爲奸邪,把他做的事都顛覆過來,那麼你禍害國家的程度,比他還要嚴重。
接下來是重點,陳瓘給出了他的解決辦法。他認爲,在當時階段,只有取消朋黨,不偏不倚,保持船體的中正平和,纔是唯一的執政之道。
章惇聽後大感驚奇,思考很久,表示有道理。他保證回京之後,要把元祐時期的政治也兼收並取一部分,當然更不會大面積地搞清算活動了。最後爲了表示敬佩和感謝,他留陳瓘吃了頓飯。
陳瓘下船走了,事情還沒結束,歷代的史書總要提到章惇之後的表現。他回到京城之後把答應過的事扔到一邊,對舊黨趕盡殺絕,實在是既無信又兇殘,是個反覆無常型的暴徒加小人!
好了,事情的經過都介紹過了,我們用自己的眼睛來審視一下。
陳瓘說得有道理嗎?看似有理,中國人一直不是左傾就是右傾,搞來搞去折騰幾千年了,最近一次纔過去不到30年。每一次都血肉橫飛自虐自殘,實在是讓人懷疑,這個民族的情緒內核到底怎麼了?
所以,左右平衡最正確。
那麼陳瓘就是對的了?見鬼,誰給他的權力,把新黨歸爲左傾,舊黨歸爲右傾的?誰說兩個對立的團體必須是左右對稱型的,爲什麼就不會是舊黨是左或者右,而新黨是船中央?!
船是國家,利國利民整頓官場打擊豪強,誰做了對國家有利的,誰就站在了國家的中央。新黨過往的行爲,足以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陳瓘這個所謂的平衡真理,根本謬不可言。
第二,他爲司馬光開脫的理由實在可笑。“不察其心而疑其跡,則不爲無罪”,見了活鬼!縱觀人類這幾千年的歷史,有一個時代一個民族定下的法律裏規定過,只要出發點是好的,沒有主動犯罪,就不需要處罰的條文?
犯了罪,造成的是客觀存在的物質損失,拿一句沒有主觀意願就想徹底開脫?拜託腦殘無恥也要有個界限。
第三點是最無厘頭的,之所以我要着重地提出來,是發現它歷久彌新,在新中國成立之後的21世紀都有市場,實在沒法不重視它。
陳瓘說,不能顛覆司馬光的作爲,不然章惇犯的罪會比司馬光更大,因爲國家被再次折騰了。這個理論真讓人抓狂。
和電影《英雄》裏的理論多像啊,之所以不刺殺秦始皇,是因爲“天下”。殺了始皇天下更加大亂,所以雖然贏政殘暴,也比大亂好,就讓他去統一吧。
……拋開屈辱談實際,秦國以殘暴得國,得國之後會變仁慈?它會變本加厲,逼着人民去推翻它。那時民衆所受的苦,比當時與贏政死戰更大。
與此同理,依着陳瓘宋朝從此不折騰,哪怕司馬光犯罪做錯也忍着,像元祐9年間那樣對外怯懦對內兇殘,國庫空虛百姓被富豪剝削,等等缺陷都不去理會,好日子就降臨了?
腦子沒被門擠過的,都知道後果是安樂死吧。
第四點是附議,一個與事實無關,與誠實有關的細節。在前面的事件記敘中,陳瓘憂國憂民大展愛心,章惇被折服了,他連佩服加請喫,表現得很學生。
保證回京後會按陳瓘說的辦。
這是真實的嗎?陳瓘的這番說詞與熙寧年間新黨人呂惠卿、章惇與司馬光等人的論戰相比,是多麼的淺薄。當年呂、章等人只是初入中樞的新進人才,都能與宗師級的司馬光匹敵爭論不休,這時過去了近20年,章惇的人生經歷心靈厚度變得更加沉澱,居然會被這種不倫不類的小比喻折服?
奇哉怪也。
其實這是《宋史》裏常見的卑鄙手段,目的無外乎糟蹋改革派的人格。例子很多,比如在《宋史。呂惠卿列傳》裏,記載着王安石晚年回首往事,痛恨呂惠卿窩裏反,搞垮了改革集團。鬱悶難當,他往往書寫“福建仔”三字,流露自己的懊悔心情。
這就是假的。
呂惠卿樹自己的山頭,與王安石分大小是真的,可兩人從始至終沒有口出惡言。呂惠卿如此,王安石更是這樣。他是大宗師身份,怎麼可能背地裏罵人泄憤?如果不信這種推斷,可以讓事實說話。
呂惠卿貶職後曾經王安石寫過信,信裏承認了錯誤,祈求王安石的原諒。王安石風光霽月,早就從政治圈裏抽身了,他不怨恨不責備,以一個退休老人的身份勉勵呂惠卿,要他努力工作,把以前的事都忘掉。
這是有據可查的,“福建仔”三字從何而出,誰是證人,有什麼物證?可居然寫進了宋史列傳裏,把王、呂兩人的格調同時貶低。
這種事太多了,算是宋史的一大特色吧。盡信書不如無書,想了解宋史的真相,一定要注意這一點。
回到紹聖年間的朝局上,在著名的七月清算之後,開封城漸漸恢復平靜,可不要以爲章惇心滿意足了。在他想來,這只是以眼還眼如數討帳,想真正兩清,舊黨還得給出9年的利息。
年底時重拳出擊。
以蔡卞爲首,新黨組成的史學團隊耗時一年,拿出了新編的《神宗實錄》。這是針對由高滔滔主持,範祖禹、黃庭堅、秦觀等人修撰的第一本《神宗實錄》的反駁。新、舊兩本書差別非常大,簡單地講,神宗即改革,兩者密不可分,在不同的指導思想下,很多的事截然相反。
把這本書重寫,一來給神宗正名,二來給改革派正名,這是清算運動中的座標,是最重要的理論依據。有了這個東西,章惇才能做到真正的隨心所欲。
之後的事是痛快淋漓的扒皮章成名經過。
先是把範、黃、秦等當年的主編貶職流放,接下來哲宗在第二年的郊祀大典上宣佈,所有元祐時期的罪人遇赦不赦,永不錄用。再到年底,打擊面擴大,從元祐各大臣波及到中層幹部,導致開封官場大換血,各個職能部門變成了新黨天下。
新黨集團從這時起,重新掌握了國家權力。
第三年,舊帳翻到了奶孃事件上,劉安世、範祖禹被再次降職,從長江邊貶到了廣東海南。這時章惇快意恩仇,看這些貶職的過程,扒皮章根本就沒把舊黨大臣當人看。比如劉安世從南安軍(今江西大庾)貶到英州(今廣東英德)時,章惇想了想,不經意間想起了一些傳說。
傳說劉安世命硬,他媽媽在懷孕期間進四川,從馬上摔進山谷,大家都以爲她死定了,沒想到一棵大樹接住了她。這是沒出孃胎第一劫;長到十多歲時,劉安世得了眼病,遠近名醫束手無策,眼看着生活沒法自理變成殘疾。可是一位獸醫出現,居然把他治好了……之後否極泰來中進士當高官,位極人臣。
大家都說劉安世命真好。
是嗎……章惇看了看地圖,你命好,那再往南點,去昭州好了。
以此爲例,貶人當遊戲。蘇軾字子瞻,好,去儋州;蘇轍字子由,查地圖沒有由州,找個近形字吧,由與田相近,貶他到雷州;劉摯字莘老,莘、新同音,貶他到新州。
其他人以此類推,9年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元祐黨人成了章惇的玩具,生死榮辱全在他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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