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史書留名的建康永豐圩每年收租三萬石,賜給了秦檜。永豐圩被水衝了,趙構命令“江東發四郡民三萬修築”。每年秦檜的生日、臘月,“四方競獻奇寶、金玉勸盞”,“州縣獻香送物爲壽,歲數十萬”,比北宋時著名的生辰綱的規模大得多。
這導致了秦檜家的庫房比趙構的左藏庫的儲量多出“數倍”。
比趙構有錢,不等於是南宋第一富翁,至少還有張俊。這時中興將領們除了他以外都已謝世。吳玠早死,岳飛冤獄,隔一年後劉光世死了,再九年後韓世忠也去世,仔細算來,當年的國之少年們,只有這位起步很晚的草根才福祿終生。
張俊每年收的租米達到60萬石,一說是100萬石,拋去他家裏其它項目的收入,光是這些就足以讓他成爲南宋第一財閥。
關於張俊的奢侈有很多版本的傳說,比如那次空前絕後的盛宴,光是那些琳琅滿目幾乎囊括世間除了人類以外全部生靈屍體的菜系就讓人瞠目結舌,可一一羅列出來畢竟只是疊加揭露靡爛生活的真相,對南宋整體局勢的剖析沒多大的意義。
真正需要注意的是秦檜這15年以來遭受的唯一一次重大的打擊,那次他差點就當街丟了老命。
公元1150年,南宋紹興二十年的正月。這時距岳飛冤獄已經過去了九年,時移世易,英雄的屍骨早寒,權臣的氣焰熏天,南宋早已是一潭冰冷渾濁的死水。
上至皇帝下至小民,每個人都在秦檜的壓制下小心翼翼地活着,最大的奢望不過是平安。
這一天晨光未露,冬季的天空還是黑暗的,上早朝的官兒們從臨安城的四面八方向皇宮方向彙集,最引人注目的那人也出了家門,乘大轎從望仙橋出發。
一路平靜,直到途經衆安橋時。一條人影突然從橋下的陰暗處跳了出來,持刀砍向秦檜的坐轎!這一刀是有宋以來距此190年間僅有的一次,有人向當朝權貴聞名朝野的奸臣行刺!
這一刀不知積壓了多少的仇恨,有力且突然,哪怕秦檜的轎邊有衆多護衛,也沒能第一時間阻止。可惜的是這人不是要離,而是荊軻。他一刀下去只砍斷了一根轎杆,卻沒能傷到轎裏的秦檜。之後驚醒過來的護衛們一擁而上,這人寡不敵衆,被生擒了。
秦檜驚魂未定,立即回家私設公堂審問。這位刺客直言不諱,說了自己的姓名、職業。他是前殿前司的一名小軍官,叫施全,至於爲什麼行刺,理由更是簡單——“舉天下皆欲殺虜人,汝獨不肯,故我欲殺汝也!”
不是什麼私仇,爲的是民族大義。
秦檜惱羞成怒,下令在鬧市中處斬施全,從此以後每次出門都帶着50個手持大棒的護衛,時刻防被刺殺。南宋官方發佈公文,嚴厲譴責暴徒行兇,置國家王法於不顧……這件事很快就平息了,雖然餘波久久盪漾,在民間越傳越神,比如施全是岳飛的部將,行刺國賊既是爲國除害,更是爲忠心耿耿死於冤獄的嶽元帥報仇云云,之後更有施將軍廟、塑像與嶽武穆神位毗鄰,等等追榮,都體現了……國人的墜落。
中國歷史悠久,刺客每代不絕,可惜越來越少。常見的局面是國家只有一二三四五六個盡人皆知的奸賊,他們禍國殃民無惡不作,但每個被壓迫者都忍着受着,害到誰都老老實實地去死。這種現象從古至今沒有兩樣,甚至幾十年前也在發生。
這是爲什麼呢?
這不能單單解釋成中國人是喫蔬菜的,天生缺乏血性。如果把目光投向世界,試問法國巴黎公社的社員們爲自由而集體死難時,試問美國憲法裏規定每個公民都有權力和義務在發現罪犯時,都可以使用必要的手段(包括槍械)制止犯罪時,等等等等。
反觀自身,問題出在哪兒呢?
我不能給出答案,因爲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這不等於問題不存在了,每個中國人都會承認,我們的民族意識核心的深處肯定在發炎,有病已經很久了。
之所以寫宋朝,就是因爲很可能感覺病菌的時代就在這時。
施全行刺事件過後,秦檜大病了兩個多月,再露面時要由自己的子孫們攙扶着才能上殿辦公,言行舉止在一段時間內很是萎靡不振。然後時間長河在流淌,刺客有一沒有再,威脅不出現,秦檜的氣焰再次變得囂張。長江以南仍然是一潭冰冷渾濁污水,直到公元1155年,宋紹興二十五年時。
這一年秦檜的事業還是如日中天,就是不偏西,可身體卻不成了,在九月時衰弱到了沒法出門的地步。就算這樣,他仍然在努力地工作中。
他有個大計劃,要一次性地解決所有遺留問題。比如處死所有的政敵,像張浚、張光、胡寅等;處死所有政敵的子孫們,如趙鼎、李光的後人們。這個計劃緊鑼密鼓地進行着,趙鼎的兒子趙汾已經被抓進牢裏嚴刑拷打,突破口定在他身上,由他開始這些人犯的都是最惡劣的叛國罪。
15年以來秦黨操作這類事早就是熟練工人了,到十月下旬時一樁鐵案已經鑄造成功,大理寺的判決書寫好了,法定程序只剩下了最後一關,即秦檜簽字。
可是秦檜卻再也無暇顧及這些,他本人的判決書就快頒佈了,他的健康成了他的死穴,病入膏肓時就是終點線。
趙構蠢蠢欲動,秦檜真的快病死了嗎?這需要試控……沒等他試探,秦檜先來試探他。秦檜幾次上奏承認自己身體垮了沒法工作,要求辭職。不僅自己辭職,還連帶着兒子孫子一起辭。
真的嗎?
趙構沒有輕舉妄動,畢竟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他決定親自到秦府去探病,看看這位愛卿到底近況怎樣。而秦檜唯有苦笑,被動會失勢,主動會招災,如今皇帝親自過府探病,一個應付不對,立即全盤過眼煙雲。當此時,到底要怎麼辦?
這一天是當年的十月二十一日。
秦檜病骨支離,勉強穿上朝服與趙構相見。時間凝聚在這一刻,這一天秦檜66歲,趙構49歲,距他們初相見時已經過去了25年。
距秦檜獨相時已過去19年,距岳飛冤獄時已過去15年……這麼久的光陰長河裏,兩個人是親密是提防,是制約還是死仇,萬般關係交織在一起,真是滿腹心事,欲說起卻一字難提!
他們兩人長時間地互相凝視,趙構沒有說話,秦檜也一反臣態,持續地沉默。好一會兒之後,秦檜像是悲從中來,突然間老淚縱橫。
趙構也流了幾滴眼淚,他拿出一條紅色的手帕,卻沒有擦向自己的腮邊,而是遞給了秦檜。這一幕讓周圍的人鬆了口氣,往日裏積攢下的驕橫放肆之心頓時復萌。
秦家長子秦熺湊了上來,問出了他最關心最急迫的事情。陛下,誰是下一任的首相?
這事兒誠意很急,秦家之所以權傾南宋,是實際意義上的江南之王,都建立在首相這個位置上。眼見着秦檜快死了,這個位置無論如何都要保在秦家人的手裏。準確地說,就是秦熺的手裏。
可是沒這麼問的,如果秦檜還有勁,鐵定一個耳光甩過去,這個白癡蠢材豬頭,到底是姓王的種,哪有半點秦家人的腦子?!
皇帝親自來探虛實,他病到這慘相瞞都瞞不住,見了面勉強賺點眼淚錢,沒想到剛剛見效換來條手絹,立即就被這豬油蒙心的蠢仔給破壞了。
果然,趙構轉瞬間就翻了臉。他冷冷地回了一句——“此事卿不當與。”這事兒和你沒關係!這簡直是一聲霹靂,這不是在說誰當首相你沒決定權,而是在直接表態,首相沒你的份兒。
趙構轉身出門,秦家雞飛狗跳,秦檜喪精失魄倒回牀上只等斷氣,秦熺跑出門去四下找人,把秦家控制多年的臺諫官都招集了起來,要他們立即寫奏章推薦他當首相。
趁着老頭子還有口氣,一定要把這事兒辦成!
到底是個野種,沒有半點秦檜的遺傳。這敗類把事情想得太童話了,趙構既然敢當面撕破臉拒絕他,當然不會再留情面。
趙構回宮,連夜召見了直學士寫罷官制。秦家祖孫三代,從秦檜、秦熺到秦壎全體致仕,別說首相了,連公職都保不住。
這份致仕詔書成了秦檜的催命符,他在第二天嚥下了這輩子的最後一口氣。這個前所未見的國賊終於死了,這個作惡到中國歷史上獨自此一份的賣國賊終於死了!
卻沒法讓人高興。
整個南宋先是陷入了一片歡騰之中,無論軍政商務王爵庶民每個人都酌酒歡慶,幾天之後就都消停了。秦檜是死了,他家的官也罷了,可人卻沒死。除了被王氏恨到了骨頭裏的林一飛被貶官嶺南之外,沒有任何人有什麼後果。
相反,趙構還在正式場合聲明,當初議和完全是他本人的主張,秦檜不過是個辦事人員。之後15年期間的政府工作也完全由他個人領導,秦檜是個忠誠本分的公務員,如此而已。
這樣還讓人怎麼追,?還怎麼判定賣國之類的卑劣行徑?
很多人不理解趙構爲什麼要這樣做,他被不間斷地欺負了15年,終於熬出頭了,還替施虐者善後,難道他是個受虐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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