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他強調皇帝應該有勇氣,像漢高祖劉邦,以微不足道的泗水亭長之職轉戰天下一統江山,何其壯哉,我皇當有漢高祖的氣概!
很激昂……史老師很生氣,這根本就不能類比。劉邦是什麼人,趁秦末大亂逞一時大快的亡命徒罷了,這時我皇上承二百年祖宗基業,怎能與之相比?帝王之兵,當以萬全,你如此輕率,是想陷皇帝於死地嗎?!
張浚再一次無言以對。他忽然間覺得眼前這個老學究很難纏,談理論、辨對錯非常拿手。這不行,得換個話題。
張浚提出,中原淪陷已久,再不收復,江北會有豪傑趁勢而起,那時整個北方將不會再爲宋朝所有,這是比金國更大的隱患,一定要儘早儘快地處理。
言下之意,有條件要北伐,沒條件也得北伐,刻不容緩。
這是個大命題,涉及到趙宋的家天下,已經到了軍事、政治的層面上,想來老學究不擅長,也不敢亂講話。何況以他張浚30年間掌軍事第一人牛耳的名望,就算史浩想講什麼,也能用各種盤外招硬生生地壓倒了。
卻不料史老師這樣講:“江北根本就沒什麼豪傑,要是有,爲何金人沒被趕走呢?”多麼巧妙,沒有什麼專業依據,可就是言之成理。
可見會吵架的人絕對能跨行業的去吵。
張浚火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實情,江北的百姓被嚴格編管,人人手無寸鐵,這讓他們怎樣起義造反?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我們北伐,給他們武器,立即就是戰鬥力!
史浩更加不解,這就是你說的豪傑?手無寸鐵就無法反抗嗎?想當年強秦暴虐,收天下之兵鑄金人於咸陽,陳勝、吳廣起義時有什麼兵器了?不都是篳路藍縷手無寸鐵嗎?一樣聲勢浩大縱橫天下,那纔是豪傑。由此可見,你純粹是危言聳聽,江北根本不會出現另一個漢姓天子。
張浚氣得要爆炸,跟這種人怎麼說理,沒發生的事就是不可能的,可一但發生了呢?難道會有誰提前通知,比如老天爺寫一份地契換人公告,說趙宋完蛋了,要換誰誰誰?!
歷史證明,張浚這時是真的有理。幾十年後的襄陽就是這樣,一直被攻擊,挺了很多年,於是當權者認爲它牢不可破,根本不用擔心。於是襄陽真的淪陷時一點後手準備都沒有!
可問題是張浚是文官裏的武將,英武逼人總在上風;在武將堆裏又是文官,先天上佔足了便宜,別管面對的是誰,都敢橫挑鼻子豎挑眼。出道以來基本上從沒落過下風,造成了他脾氣大口才差,和人吵架時總是出醜。20年前被岳飛頂得惱羞成怒,這時一個老學究也能虐到他完爆。
張浚實在講不出什麼了,他索性轉過頭去向趙眘作慷慨激昂狀——“陛下當以馬上成功,豈可貪於苟安,坐失良機!”
趙眘被深深地打動了,北伐當然困難,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思考這些,可難道有困難就不做了嗎?當然不!他以更加激昂的態度迴應了張浚。
——“公既銳意恢復,朕豈獨甘偷安?!”
一時間南宋臨安金殿上充滿了激昂慷慨的王霸之氣,相傳很多人被感染了,無數道崇敬的目光在張浚、趙眘的身上凝聚,給他們鍍上了榮耀的金邊。
可不包括史浩。
史老師無比堅定於自己的理念,哪怕造成川軍死傷數萬、國家喪地16州都不在乎,更何況眼前這些小氣氛?他窮追不捨論戰不已,和張浚一連辯論了整整5天。這5天裏,兩人的戰場一會兒在金殿上,一會兒在府堂間,一會兒在飯桌上。
史浩可以駁斥,可以嘲諷,吵到一定程度,理論數據方面也不含糊,他擺出來國家現在能動用的軍力,最多隻有6萬人主戰,請問信心從何而來?
嚴重打擊之後,史浩又情至綿綿,他深情地說,張都督,我生平幾十年的願望就是爲了執鞭前驅聽從指使,您是我的偶像,可沒想到現在我們倆意見如此相左。爲了您30年之大名不墜,國家元勳大旗不倒,您可千萬謹慎冷靜些啊……
張浚大怒,這個該死的老學究視其如嬰孩兒,居然敢軟硬兼施!這是對他最大的蔑視,他決定絕不容忍。他大怒拂袖離朝遠去,回江淮前線去視軍。
他走得是如此的決絕,趙眘立即心虛,十萬火急請他回來,並且明確表態——“朕倚魏公若長城,不容浮言搖奪。”
這也算是最高指示了,可惜誰也不把他當回事。還是史浩,這位新任的副宰相就敢明目張膽地拆臺。前方張浚百般酬集軍備,能就地解決的絕不麻煩中央,可經費實在是不足,沒辦法向趙眘求援。趙眘下旨立即支持,可史浩不同意。
剛剛登基,還沒有施恩於民,就橫徵暴斂,不怕搞出民變嗎?那時失地沒收復,江南都會有危機。
史浩說得冠冕堂皇,囑咐有關部門留旨不發,拒不執行。
趙眘急了,這是軍務,耽擱不得!
史浩很鎮定,要不您撤我的職,反正我不同意。相持的結果是趙眘再一次妥協,無論是張浚還是史浩,都算是他的貼心人,走了哪個他都沒咒念。
難道他還能起用趙構、秦檜時期的那幫垃圾蛀蟲嗎?
萬般無奈,趙眘決定誰也不得罪,史浩可以繼續反對北伐,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張浚去北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至於錢,趙眘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塊閒地,每年都要準備出進貢給金國的歲幣,剛剛不是纔打完仗,兩國交惡嗎?
那還給敵國幹嘛,就用這筆錢支援張浚做軍費。
終於解了燃眉之急,趙眘卻沒法喜歡,他更急了。北伐是個巨大的合作工程,需要全體官員去支撐無法的環節,難道每一次都得這樣拍腦袋想辦法,拆東牆補西牆嗎?
必須要動員起來!
可是向爹要政策,向老師要支援全都泡湯了,搞得狼狽不堪,白白地多出了負面影響,長此以往,如何了得,試問支持到底在哪裏?
趙眘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麼辦,只好使出了最後一招,他親自出馬,以身作則,以帝王之尊親自號召國民行動起來。
他在皇宮內部開闢出了一塊場地,帶着宮伴、禁軍等在裏面做各種軍事運動,陰雨天都不停,上面遮上油布,下邊鋪上沙子,每天準時出操。
沒幾天效果就出來了,文官們集體看不順眼,提議皇帝穩重點,不說形像問題,萬一傷着哪兒了,還能正常工作嗎?
趙眘充耳不聞,他要的就是影響,哪怕是反對的聲音,只要傳出去就好。他接着操練,結果某天出事了。那天他在打馬球,這是集馬術、杆法、急停衝刺等複雜動作於一體的高難度運動,一直以來在軍隊裏非常流行,可以在玩的同時練出非常好的戰術基礎。
趙眘精力充沛,興致勃勃,玩得高興時忘了馬的死活。他騎的那匹馬被反覆折騰得頭暈目眩,一時激動跑偏了方向。
向場邊低矮的廊房狂奔而去。
這非常突然,一干侍衛、禁軍都沒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着馬衝向了矮房,看高度皇帝肯定要一頭撞上房檐。
祈禱吧,讓趙眘在這一刻被老祖宗趙匡胤附體,腦袋瞬間硬度超過鐵爐子,哪怕騎馬撞上城牆,也啥事沒有。
奇蹟通常都是孤品,沒法複製的,趙眘有自己的故事橋段。他在馬就要撞到房檐的一瞬間突然離鞍跳起,迅速伸手抓住了房檐,全身掛在空中,鬆手落下,整個過程神色不動,鎮定自若。之後他牽過一匹新馬,翻身躍上,重新操練。
一片寂寞,全場歡呼。
我皇威武,我皇從容,我皇萬歲!
這事兒像長了翅膀一樣飛翔在南宋的天空下,趙眘尚武的形象初步確立起來了,連帶着人們開始關注起北伐。
趁此機會,趙眘第一次以官方名義發佈北伐令,宋朝將在20年之後重新以戰爭的方式收復失地。消息傳出,舉國動盪,先是德壽宮地震了,趙構在望仙橋上咆哮如雷,喊趙眘立即過來解釋,不,你啥也不用說,馬上去宣佈之前是口誤,是昏迷,是喝酒了亂講!
趙眘沉默不語。
這是他反抗的極限,他不可能和賜予他皇位的“父親”作口舌之爭,進而翻顏相向,橫眉冷對。那都是不可想象的,事實上他只需要緊緊地閉上嘴,沉默到底,就足以說明他的決心。
趙構喊累了,與其說他是在宣泄怒火,倒不如說他在釋放恐懼。這軟蛋被女真人嚇出了真正的器質型障礙,那每時每刻都折磨着他,提醒他永遠別忘了誰是主人誰是孫子。
這時他當着孫子,管不了兒子,更沒膽子重新坐到最前臺去面對問題,折騰了好一會兒後,只能揮揮手讓趙眘滾蛋。
趙眘自由了,從德壽宮出來之後猛然間天高地闊,世界明朗,他終於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了!他回宮之後,繞過了一切的官場阻撓,把三省、樞密院都扔到一邊,直接向江淮前線的張浚下令,北伐開始!
消息傳出,沒等友邦驚詫,沒等軍心振奮,先把士大夫們惹火了。文官集團怒不可遏,戰爭爆發了?南宋挑起的?
這還把他們放在眼裏嗎?!
這夥人在近20年以來集體進化了,變得……很西晉。西晉士大夫清談誤國,導致五胡亂中原,開漢人第一次半境淪喪之先河。這實在是荒誕、混蛋加三級,按說稍懂歷史的話,誰都不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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