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太上皇趙眘既心疼又感動,本想多留兒子住幾天,不要在風雪嚴寒中當天返回大內,以免病情反覆。趙惇卻表示得回去,他會每隔七天就來一次,與父親相見之日很多。
趙眘無奈,只好叮囑病好以前,不必再依例過宮問安了。
誰都知道,這是人之常情,父親心疼兒子的一句隨口話。會當真嗎?會,至少在兒子病好之前;不會嗎,這怎麼的也不會是父子長年不見的憑據吧!
事情偏偏直轉而下,從這次感動天地感動人民的風雪探爹行之後,整整一年的時間裏,趙眘在重華宮裏望眼欲穿,沒見過兒子一面。
其間包括了他的生日那天,他的孝順兒子都沒來向他祝壽。
這是自有宋以來從所未有的醜聞,讓南宋國內的每一個人都不齒趙惇的忤逆。孝,乃漢民族的精神內核最重要的一個節點,無論誰與之相背,都會被人所唾棄,哪怕他是皇帝。
皇帝呢,卻振振有辭。
這一年裏每次應該過宮探望的日子到了,他都會擡出太上皇說的那句話,他的病沒好,不能、也不敢違背父命擅自探望……這樣的藉口反覆使用,在半年左右終於過期,臣民們都不信了,心理也從最初時的感動變成了厭惡。
皇帝不在乎,他始終縮在皇宮的深處不露面,面對質疑和鄙視,他的應對之道是把理由升級。那句話有效期既然過了,就扔掉好了,下半年他每次應去而不去時,都對外宣稱是得到了重華宮的命令,是太上皇命令他不必過宮問安全。
這是即時性命令,是每次他都準備好了之後,才由重華宮臨時傳出的。所以,不是他不孝順,不過看望老爹,而是老爹沒興致,不想見兒子。
看似拙劣的謊言,偏偏無數次之後也沒被拆穿。理由無他,仍然還是那個無解的癥結——面子。趙眘太好面子了,他怎麼能主動站出去向全世界拆穿自己兒子不孝的真實面目?
那樣,不僅是他兒子的恥辱,更是他的失敗。
養子不教父之過也,他這樣一生追求偉光正高大全的偉大形象,怎麼會教養出這樣一個混賬忤逆不知所謂的兒子?
那會讓金國的女真人都笑話的!
於是只好打掉牙往肚子裏咽,默默地承受住這種始料不及更無法理解的操蛋現實,用無聲來替兒子圓謊,把這事遮住了。
可是外界仍然漸漸地傳開了,他的兒子、南宋帝國的第三任皇帝,趙惇陛下的精神出了問題,似乎是成了精神病了。
這隻能怪趙惇的精神病症狀比較另類,屬於外露型的。如果他像北宋時真宗末年、仁宗某一階段時那樣,儘管有各種反常,但深藏不露徹底沉默不語,外人還是很不好下定論,可他卻總是在各種方面勇於表現自己是多麼的反常。
小的事無數,首先成年累月醫生圍在左右隨時待命,時刻拿出救命的架勢,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長年垂危。
相比於醫生,侍衛們更悲摧。按說都長年垂危了,就安靜地躺着算了,侍衛們也可以輕鬆些,不必每天早早起牀,到宮門外列隊等他。趙惇偏不,他不請假,也就是說整個皇宮系統因爲他的不請假而必須每天照常運行。
於是乎,每天黎明前侍衛們盛裝列隊全副鑾駕等待侍候皇帝上班,而日上三竿皇帝還不見影兒。他們繼續等,皇宮裏終於傳出命令。
陛下今天不爽,不上朝了……不必長此以往,只需要連續六七次以上,誰都會脫口而出:“有病!”吧。這類事口口相傳,在臨安、在江南大地上肆意傳播,皇帝的病態逐漸成了臣民們公開的笑談。
對此,太上皇趙眘痛心且無奈,李鳳娘無動於衷,她覺得這樣非常好。她發現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了。
趙宋帝國已經不能再阻止她了!
自趙惇祭壇發病以後,南宋“政事多決於後”。只是李鳳孃的執政水平實在拙劣,幾件事之後搞得她自己都興趣索然,心煩之後,她重新調整了工作方向。
李鳳娘全心全意地爲孃家撈好處。
宋制遵循西漢初年劉邦所定的“非劉氏不封王”之制,嚴格控制外戚的勢力,開國以來,不能說完全杜絕外戚封王,但人次極少。並且基本上是在某外戚年高且病將死未死時才封,屬於提前追贈一類。李鳳娘打破了這一切。
李氏“三代封王”,連她的侄子都官拜節度使。她歸謁家廟時,推恩親屬26人,授使臣172人,門客都蔭補進官。臨走前她回頭看了一眼,覺得家廟門前不那麼恢弘,少了點什麼呢?嗯,崗哨少了點。李鳳娘下令增加防護侍衛。
人數比趙氏宗廟的還多!
回望皇帝本人,對這些卻彷彿樂在其中、樂此不疲。他玩得很開心,主要體現在兩件比較重要的事上。第一件,宰相、皇帝兩不見面多半年。
這事兒的起因是一個人的職務調動。這人叫姜特立,趙惇某天心血來潮,突然間宣佈,他特別任命姜特立爲浙東馬步軍副總管,並宣他入宮,賜錢2000貫作行裝費。
這裏面透出了濃厚的親近味道。
這讓宰執大臣們非常不安。
姜特立是趙惇的皇太子府的舊吏,陪着趙惇從少年、青年、中年一路走來,是他的貼心知近人。大家都知道,精神病態裏非常顯著的一個特徵就是沒有安全感,趙惇更是這樣。在他的內心世界裏,父親是隨時要廢掉他的、妻子是暴戾強悍隨時海扁他,動輒就搞出人命人手嚇唬他的,滿朝大臣不是太上皇的就是他妻子的,總之他極度缺乏安全感。
姜特立這樣的舊人是他所渴望的、急需的。
宰執大臣們明白這一點,更看出了這裏的貓膩。上任前進宮賜行裝錢……兩人一見面肯定就分不開了,皇帝會借坡下驢,把姜特立留在身邊任職。這等同於外戚、宗室干政,必須制止。
上面是公理,私下還有些恩怨。
姜特立本就是京官,仗着皇帝寵信公開收賄,是留正把他揭發並趕出去的。這時想回來,留正當然百倍警惕。
據史料記載,留正是第一個確信趙惇精神有問題的大臣,但他不說,並且在大臣們質問時很驕傲地反駁,他恪守臣子之道,絕不會公開對外宣稱皇帝有病,或者直接對皇帝本人說——陛下,您瘋了。
所以他很清楚,和皇帝講道理是沒用的,他直接威脅。
陛下,四年前是我把姜特立貶出朝廷的,現在無故召他回京,是對我當年的否定。既然這樣,我請求罷相。留我還是要他,您一言而決。
趙惇沉默。
留正等了好幾天,不得要領,覺得很可能是力度不夠。於是他往前邁了一步,說——“某與留正,理難並立於朝,請早賜處分。”
這回威脅生效,趙惇有反應了——“成命己行,朕無反悔,卿宜自處。”
留正有些傻眼,皇帝的態度很堅硬,事到如今,只有比皇帝更硬纔行。他從即日起給自己放假,扔下首相位置和全國政務,回家躺着休息。
名曰“待罪”。
他等待了整整七天,帝國正常運轉,皇宮平靜如常,真應了那句老話,地球少了誰都轉。留正抑鬱,看來力度還是不夠!
他搬家,從城裏搬到了城外六和塔,在那兒繼續“待罪“。又等了三天,還是啥反應沒有,他無可奈何提筆寫辭職信。
按宋朝慣例,到了這步,除非皇帝連續駁回請辭,不然留正罷相是肯定的了。可趙惇有新招,他既不批准,也不駁回,不管首相大人怎樣折騰,仍然啥反應也沒有。
連續被忽略,留正終於無數忍受了,獨角戲是吧,沒觀衆是吧,那我就唱到底!他使出了最後一招,把入仕以來歷次升遷所有的任命告敕都找了出來,打包送進皇宮裏,以示與皇帝徹底決裂。
乞骸骨!
這一招無比剛烈,可以說再無絲毫轉寰餘地。相信全帝國的人都會喝聲彩,首相大人有種。可惜的是,皇宮裏仍然沉默……
這該死的沉默,直接把留正玩死了。他難道真的想爲了一個政敵的可能存在的升遷而辭職嗎?一輩子熬到了花甲之年才爬上了帝國首相的寶座,這是說下就真下毫不留戀?
留正有苦說不出,爲了實踐諾言,還得從六和塔搬出來,住到更遠些的範村僧舍裏,做出時刻準備遠行回鄉的樣子。
唉,把自己頂在南牆上的人啊,想下來可怎麼辦呢?時間給了留正機會,他在範村裏住着,小橋流水人家,老樹枯藤昏鴉,看似逍遙實則煎熬地渡過了快三個月之後,機會終於來了。
九月四日是趙惇的生日,當時名叫“重明節”,按例百官要由首相押班集體上壽。首相,由於皇宮深處一直沉默,留正仍然保有這一職位。那麼他是去呢還是去呢還是不?
留正去了,他穿起了久違了100多天的首相朝服,意態昂然地回到了議事大殿之前,迎接他的,不止是似笑非笑的百官,還有當頭一棒。皇帝下令,這一次上壽班首不再是留正,而是時任右相,也就是副相的葛邲。
百官們的表情更加的微妙了,首相大人何以自處,是不是應該拂袖而去,甚至自決於宮門之前?
只見留正呆呆在站了很久,之後慢慢地移動腳步,他……走進了百官的隊列裏,沒有自殺,沒有離開,他穩定地站着,非常平靜。
好一會兒,有人才突然間明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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