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元軍再次拿着謝道清的親筆詔書到城下招降。詔書雲——“今吾與嗣君既以臣伏,卿尚爲誰守城?”問得很符合程序,這個世界都是姓趙的,俺趙家都投降了,你還守什麼城,這不是在妨礙正常的財產轉移嗎?
說得多麼理直氣壯,李庭芝一時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他在沉默中一箭射死元軍的使者,以行動拒絕投降。至此元軍明白只剩下強攻一途了,之後半年之間雙方苦戰不休,蒙古人在揚州城下圍起了一條長牆,以城外之城徹底封鎖了揚州。
忽必烈適時送來了最後一次招降信,他許諾只要揚州投降,之前的抵抗、殺使者等行爲全部赦免。李庭芝有些心動了,恰好姜才衝出重圍,去附近州縣籌糧回來,他凜然道——“相公不過忍片時痛而已!”李庭芝幡然悔悟,人生除死無大事,與那片時之痛相比,他們有更在乎的東西。
10個月之後,福州小朝廷任命李庭芝爲左相,派使者來召喚。李庭芝命副副手朱煥留守,他與姜才率領7000名士兵北上泰州(今屬江蘇),準備從那裏泛海南下。
李庭芝前腳走,朱煥立即就投降了。揚州陷落,元軍全軍開拔追擊李庭芝部,終於把他們圍堵在泰州城內。
李庭芝、姜才終於力盡被俘。元軍主帥阿術責問李庭芝爲什麼不降,姜才大叫“不降者,是我!”
阿術猶豫,蒙古人是重硬漢的,李庭芝、姜才無疑硬到了不可以思議的地步,當此天下已定的大勢,實在沒必要多殺。
一邊的朱煥說話了,揚州積骸遍野,皆他們所爲,不殺何待?
一句話勾起了之前10個月裏的殺戮怒火,阿術下令將李庭芝斬首,姜才剮殺。臨刑之日,原南宋江淮主將,那位應該七十九就死,非要活到八十三的夏貴特意趕來來觀刑,姜才受刑中冷然發問——老賊,你看着我不感到慚愧嗎?!
揚州世代忠烈,聞聽李、姜被害,全城百姓無不流淚。這股忠直剛烈的氣息一直留存了下去,直到數百年後明末清初時,這座硬到不可思議的城市也在與李、姜一樣忠貞剛烈的史可法率領下,與清軍死戰,哪怕屠城十日也絕不投降!
壯哉,揚州!
茫茫神州,只剩下了獨釣中原的釣魚城。至南宋小朝廷滅亡之時,釣魚城的主將已經換了三任,當初讓蒙哥城下飲恨的王堅第二年就被召回臨安,不是爲了嘉獎,而是賈似道等朝臣猜忌他,把他排擠到了普通州縣去當地方官。
公元1264年,崖山之戰前15年,王堅在和州知州任上鬱鬱而終。
釣魚城的第二任主將是張鈺。張鈺是王堅的部下,一個在某種程度上比王堅理加強悍堅硬。他接手釣魚城之後,不止是固守,而是適時出擊。當臨安陷落時,他派部將突襲青居城,抓獲元軍安撫使劉才;3個月後,派兵弛援重慶,合力攻克鳳頂寨,再之後收復瀘州,捕殺叛將梅應春與元將熊耳,抓獲熊耳夫人。聽說小朝廷在福建稱帝,他在釣魚城內闢建皇城,派出百餘人南下尋訪,準備接來長期獨立。
當然,這百餘人沒法橫越神州,再越過百萬元兵,把小朝廷接到釣魚城裏來。
公元1275年的年底十二月,涪州降元,重慶告急,張鈺按捺不住,留副手王立守城,自己率軍攻入重慶,接任制帥之職,旋即克復涪州。過了正月,張鈺大會西南衆將,聯合忠、萬兩州軍力連破元軍十八砦,解大寧監之圍。
一時間,西南振動,宋軍在這一片區域裏大有復興之勢。
天下大勢如此,張鈺註定了只是曇花一現。元軍集結重兵圍困重慶,用的是揚州之戰同樣的戰術,結局卻沒那麼嚴重。
張鈺的身邊沒有姜才,他的部將出賣了他。張鈺在巷戰之餘選擇出逃,逃到涪州時被元軍抓獲,被押解到安西(今陝西西安),軟禁在一座廟裏。
回頭說釣魚城。
天下事,難說沒有運氣的存在。南宋滅國,神州淪陷,釣魚城天險也變得脆弱,原來自成體系,可以永遠生存的山城,居然連續兩年乾旱,城裏農田顆粒無收,據當地縣誌記載,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慘劇。金城湯池,非慄不守,到此地步,釣魚城終於投降了。
這座從公元1240年由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始築,至公元1279年正月最後一任守將王立出降,共抵抗蒙元整整40年,前期以擊斃蒙古大汗蒙哥而光耀史冊,後期獨自支撐巴蜀危局被譽爲獨釣中原的曠世堅城終於倒了。
張鈺在陝西聽到消息,以弓弦自縊身亡。
釣魚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體覆滅。這兩件事接踵而至,南宋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
文天祥在這樣的局勢下被押解進元大都。
忽必烈的氣度橫貫胡漢,遠不是傳統印象中異族酋長的蠻橫模樣,他下令以上賓之禮接待文天祥。當然,這是有目的的。
他希望文天祥投降,做他的臣子。
第一個出場的人是留夢炎。留夢炎,公元1244年的南宋狀元,公元1275時做到了南宋首相,看資歷他與文天祥是那麼的一致,元朝覺得他們會很有共同語言。
只是他們忘了,留夢炎在臨安將破時選擇了逃跑。
兩人相見,文天祥身着南朝衣冠,面南而坐,意示絕不向元朝屈服。留夢炎則一身元朝高官的服飾,早成了異族的鷹犬。
文天祥戟指喝罵——你好歹是一個狀元宰相,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
留夢炎絕無羞慚,大恨而去。第二個來勸降的人讓文天祥痛斷肝腸,居然是被降封爲瀛國公的宋恭帝。幾年過去了,宋恭帝長成了一個小小少年,不知道北地生活是否讓他忘記了江南,還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那個身份。
文天祥讓宋恭帝坐下,自己面北跪拜,痛哭流涕,連稱“聖駕請回。”姓趙的少年人在慌亂侷促中不知說什麼好,只好離開。
這之後,元朝想不出還要由誰來勸文天祥,按級別,總不成把謝道清請出來吧?
第三個人是元朝的重臣平章政事阿合馬。大人物出場聲勢不凡,加上禮遇期已過,要來硬的了,阿合馬直接命令文天祥跪下。
文天祥冷笑,南朝宰相爲何要跪北朝宰相?
阿合馬加倍的趾高氣揚,問道:“何以至此?”你一個南朝宰相,怎麼到我北朝宰相的地盤來了,既然輸了土地,那就等同於輸了地位。
文天祥愈發傲然:“南朝若是早日用我爲相,北人到不了南,南人更不會到北方。”
阿合馬冷笑,提醒文天祥他手握生殺大權。文天祥得其所哉,“亡國之人,要殺便殺!”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阿合馬悻悻然走開。
文天祥被關進了土牢裏,簡陋、骯髒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囚室裏的生活,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顯,他們不信以軟弱著稱的宋人中變節最多例來最軟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從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適著稱。
一個月之後,元朝宰相孛羅提審文天祥,地點定在了元朝軍方重地樞密院,陪審的人是崖山海戰的元軍主帥張弘範。
困苦之後加以威臨,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見孛羅,長揖不拜。孛羅立即大怒,同樣情形下,阿合馬只是言語調侃,孛羅命令士兵強按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們“或抑項,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終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我文天祥今日忠於宋我,以至於此,願求早死!”
孛羅見硬的不行,又自峙漢學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談中壓倒文天祥。他問——“汝謂有興有廢,且問盤古至今日,幾帝幾王,一一爲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這種小兒科問題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吾今日非應博學宏詞、神童科,何暇泛論。”
孛羅更加不屑,直指問題中心——“汝輩棄德祐皇帝,另立二王,這是忠臣所爲嗎?”
文天祥正色迴應——“德祐失國,不此之時,社稷爲重,君爲輕。另立二王,爲社稷計,當然是忠。”
孛羅一笑,滿是譏諷——“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這一句問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愴,數年間流離逃戰艱辛苦困,真的是一無所獲嗎?他黯然自問,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則盡一日臣子之責,何言成功!”
孛羅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爲之?”
文天祥忍不住淚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雖不可療治,但無不下藥醫治之理。吾已盡心盡力,國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羅再沒有話說,他建議忽必烈乾脆殺了文天祥,殺得宋人愈千萬,多此一個難道很特別,難道會丟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對,包括張弘範。這個親手滅亡南宋的人上書忽必烈,加一句,張弘範病了,崖山海戰之後這人很快病倒,這時快死了。
他說元朝應有新氣象,應該與南宋相反,提倡節操,文天祥越是忠貞,就越要降服他。這會對新國家有極大的推動作用。
至於如何降服,優待、威嚇、勸說、困苦都用過了,當是時,似乎只有繼續困苦還能有效,於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從這時起,這座土牢是文天祥兩年多時間裏的囚室。
文天祥在這座低矮潮溼的土牢中倍受折磨,每個人都認爲他會痛苦,可事實上痛苦與折磨有時並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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