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第156章
一回官署,就從李巡總等人得知了城裏情形:織工機匠們連着數月無工可作,又遇到高織造狗急跳牆,用地痞無賴催徵布匹稅機頭稅,以至於打殺了五個皁吏,殺人的那幾十個織工到處東躲西藏,又有一幫子好兄弟幫着掩護,織造衙門竟然一個都沒抓着……
他當即就明白這事不會簡單收場,反而極有可能演變至暴動大亂。鈔關官署位於城外,雖能高枕無憂,但城裏的普通百姓卻未必倖免。便欲連夜進城,與知府等人就此事長談一番。
可他又惦念許久不見的蘇妙真,就進到後院,想要陪她一夜,結果卻沒見到人影。綠意藍湘當時就慌忙告訴顧長清說,她們姑娘因遇着織工皁吏鬥毆而受驚,歇在了山塘街的鋪子裏,只讓人傳了話回來。
顧長清一聽綠意藍湘之言,哪裏放心得下獨身在織坊的蘇妙真,當即連茶水都沒有沾,就點齊兵丁,快馬加鞭地進了城。
故而他見得寧禎揚也在織坊,更與蘇妙真正僵持着,登時就是一愣。還沒進堂細問,迎面卻是一個溫香軟柔的身子撞進懷中,更是一驚。
低頭去瞧,見得蘇妙真在他臂彎裏打了個寒噤,挺翹的瓊鼻也被凍得微微發紅,杏眼裏更滿是委屈依賴,立時停了腳步,快速解下氅衣把人包了個嚴實,虛虛摟住她的腰身,這才繼續往堂內走。
蘇妙真見他如此關懷體貼,更將六十四骨桐油紙傘大半傾斜在她頭頂遮雨,越發大起膽子來。她也不管寧禎揚還立在堂內正冷冷地往外看着,就拉顧長清在廊下遠遠地站了,附耳對他講了一遍玄妙觀的事。
後望着顧長清輕聲道:“可他死活認定我出去偷人了,想替你主持公道,我又沒法子明說,說我是帶着柳腰去勸他們不可藉機作惡……夫君,你過會兒可以再問朱三柳腰等人和我的話對上一對——我沒騙你——但這事兒可不能讓他追問下去了,你趕緊想個法兒搪塞過去……可,可我,我怕他還是……”
顧長清見神色於焦急中透着可憐畏怯,心中無限柔軟,也忘了鬆開摟住她腰身的手,替她撥了撥鬢邊亂髮,低聲安撫她道:“葛成錢大的事我已知曉,你的品性我更信得過……我不會讓他爲難你……”
蘇妙真聽他溫聲保證,輕輕吐了口氣。她本還擔心要在顧長清這邊多費口舌,沒想着顧長清一下子就答應下來。而且聽顧長清這語氣,他對織工機匠們的事也有了全盤瞭解,更準備管上一管,她倒是可以放下心來。
至於這可恨的吳王世子嘛,蘇妙真瞥見寧禎揚盯着那盞傾倒的燭臺,心中一嗤,他再怎麼想捉她的錯處讓顧長清厭惡她,也終究是一場空——顧長清就是願意包容她!
顧長清見她脣角微微翹起,柳眉輕輕揚高,正瞅着堂內的寧禎揚,面上全是洋洋得意與狐假虎威。不禁一笑,他明知該要出言勸導一二,但竟有些喜歡看她此時的生動模樣——蘇妙真在他跟前素來都是溫婉柔順的,何曾有過任性嬌縱的時候。
他便不自覺出神看了這小姑娘一會兒,還是因聽見朱三輕咳了幾聲,纔回神笑道:“妙真,馬上你進去可也別給他臉色看,禎揚終究是未來的一地藩王,又是你那個文家姐妹的夫君,沒必要傷了和氣。”
蘇妙真點點頭。寧禎揚貴爲世子,是將來的一方藩王,身份高不說,是文婉玉的夫君不說,他還是顧長清蘇問弦相熟的好友,顧長清與蘇問弦雖也都能力超絕,家世顯赫,但將來未必沒有需要他幫忙的時候。更不要提顧長清眼下就在蘇州城任職,有的地方還得他這個本地人指點。
她輕輕嘆氣。自己着實不該跟他頂起來,該懂事些……但話又說回來,若非寧禎揚屢屢挑剔爲難,今夜甚至還闖入織坊來興師問罪,她哪有閒情逸致陪他吵架。
蘇妙真心煩。等朱三等人換了燈燭後,就催着顧長清進去向寧禎揚解釋,自己斂色垂手靜靜地待在一旁,聽着顧長清天衣無縫得替她圓謊。
“禎揚,我知你這是在關心我內院是否安穩,兄弟領情了……妙真她今夜是出了織坊,但確實是我先前託她去見某人一面。因事關名節,她並不敢據實相告,但她確實不是與人私通,我自己的娘子我還是清楚的,更不要說這事本來就是我讓她去辦的——否則她深夜出門如何敢帶上柳腰——你切莫因誤會她而傳揚了此事……”
寧禎揚聽到此處,眉頭一擰。瞥眼掃過廊下猶然跪伏的柳腰,餘光又流連向堂內角落的蘇妙真。她該是知道柳腰與顧長清的過往,竟能不計前嫌接納柳腰,在她自己的鋪子裏謀生麼?
“她是被伯府和問弦縱容寵溺得有些執拗,我平日裏也不太拘束她,是以她若在你跟前惱了脾氣,或有得罪之處,我替她向你陪個不是……今日我匆匆進蘇州城——”
蘇妙真越聽越是發睏,估摸着他二人還有得長篇大論。便忙上前一步,覷空插話道:“夫君,這是妾的過錯,怎麼讓你委屈……”轉臉看向寧禎揚,見他面無表情正凝視着她,暗暗咬牙,一壁在心裏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一壁斂裙下拜,道:“妙真方纔過分畏懼急躁,情急之下才冒犯了世子爺,還望世子爺恕罪……”
又發揮了畢生演技,擡臉看向寧禎揚,低聲下氣道:“世子爺想來,想來不會跟妙真一個婦道人家計較吧……”
寧禎揚方纔見得蘇妙真自打顧長清一來,就不復之前的態度不佳,反而是一種乖乖巧巧的小模樣,但覺比先前的冷淡氣惱神色還讓人刺眼。又聽顧長清一句一句地替蘇妙真解圍,言語間盡是信任寵溺,他更覺刺耳,正欲拂袖而去,忽見得蘇妙真近前一步,柔聲細語地賠罪,腳步不覺一頓。
他分神看去,只見得她長睫顫顫,又是小心翼翼,又是懊喪內疚地瞅着他,竟比在顧長清跟前還謹慎乖巧,心中一軟。若她早些如此乖順可人,他何至於那般猜度她,就是心有疑問,也只會心平氣和地與她好好說。
“孤……我並非斤斤計較之人——”
蘇妙真見他氣順,心知今日之事已然能夠了結,輕聲打斷他道:“妙真深知世子爺寬宏大量,宅心仁厚——妙真先前頑劣,不說以前,就是今日就再三冒犯世子爺,可世子爺仍是遣人來護衛妙真,更讓人尋了大夫來看……”
寧禎揚見得顧長清走到檻外,正對朱三柳腰等人說着什麼,知顧長清是刻意留給他二人空間和解。他心中一動,移回目光,見不知何時,蘇妙真再度行了個萬福道:“妙真實在,實在惶惶不安……”
他不自禁跨前半步,二人已是離得極近。寧禎揚能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氣,他穩住心神,道:“你不必惶惑——”他頓了頓,低聲緩道:“安平居士的事——我並沒有想過要告訴景明,更沒想過讓他因此事與你——與你生了嫌隙……”
這話聽在蘇妙真耳裏,分外驚異。倒沒想到寧禎揚居然不打算用這件事再噁心噁心她。雖則她早做好了在顧長清面前坦白一個身份的打算,但見寧禎揚識相,也頗爲高興。便起身道:“世子爺果然是宰相肚裏能撐船!我是個心眼兒窄的小氣鬼,倒及不上世子爺一分半點兒……”
寧禎揚見她半偏着臉,微笑着說着俏皮話,格外活潑討人喜歡,不免也跟着一笑,欲再度和她說上幾句,卻見蘇妙真轉向顧長清道:“夫君,我犯困了……”
顧長清笑着走過來,道:“那你進房睡吧。我和禎揚過會兒還要說些織造署的事,多半去前院……”
蘇妙真忙忙點頭,累了一天,她早筋疲力盡,快步就要回房,沒走兩步,轉身把身上氅衣解了下來,墊腳替顧長清披上:“夜深風大,你可別淋着雨了……”退後一步,左顧右看,因想起顧長清定然是一路都未停歇就趕了來,多半又累又餓,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給他下廚。
但她實在忍不住涌來的瞌睡,便揉揉眼,解下裙邊香袋,遞給他輕聲笑道:“你們在前院一時半會怕喫不着茶點,我這裏面有核桃仁兒、芙蓉酥、杏仁兒……你留着墊墊……你笑什麼,我這不是怕你餓麼,你要是嫌棄,那就還給我……”
顧長清見她有些許羞惱,手勁一收,沒讓蘇妙真搶回她硬塞過來的銀紅條紗挑線香袋兒,溫聲道:“我這是感念你一片關懷……”
蘇妙真這才心滿意足。正轉身,卻被顧長清拉了住,他猶豫片刻,方拿出一物送還給她:“這是你先前落在我書房的香袋,物歸原主,可別再丟了……”
寧禎揚在旁。看見蘇妙真又是給顧長清侍弄穿衣,又是囑咐他小心身體,竟是恩愛至極的情形,心中莫名煩躁。而見蘇妙真更給了顧長清一個銀紅條紗挑線香袋兒,與顧長清小聲地說了半晌的悄悄話後,方端起燭盞,轉身欲回。
寧禎揚冷了臉色。他心中莫名憋悶無比,只欲叫上顧長清離開,忽見得掀簾待要進去的她,扭頭提裙,流眄一盼,朝顧長清盈盈笑道:“就是議事弄晚了,也別再隨便在外頭湊合睡啦,好歹這裏還有簇新的被褥呢——”
寧禎揚極少見她如此語笑嫣然,不由一怔。那玉色碾光挑繡綃裙上的巫山煙雲朦朦朧朧,綽綽約約,甚是別緻。但不知爲何,在燭光下竟有幾分悽迷。
“——我睡覺又沉,你決計不會吵到我的……”
他但覺刺眼,轉身大步離開正堂:“景明,我去前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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