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157章
顧長清思索着各處傳來的風聲消息究竟有幾分真假,不知不覺走到描金拔步牀邊,擡手揭開牀幃,見得蘇妙真合衣睡得正香,眉眼間多了幾分天真稚氣,絕讓人看不出她竟有膽量夜探玄妙觀,與葛成等人商量大事。
但幸而她有這膽量,否則織工機匠們頭腦發昏定錯計劃最終鑄成大錯後,他縱然有心襄助,卻也無力迴天——雖則現也已到箭在弦上的地步。
眼下死了五個皁吏,織工機匠們不會坐以待斃,等着織造衙門先發制人,葛成錢大必定要領人起事抗稅,但只要能控制在一定範圍,既能替織工們討回公道,又能不至於擴大事態影響到整個蘇州城,那就還有運作周旋的餘地。
知府衛千戶的態度倒是個助益……顧長清正思索着,忽聽得蘇妙真略帶鼻音地哼了一聲,移目過去,見得她臉頰嫣紅,目光迷濛,怔怔地看着他:“什麼時辰了……”
顧長清舒展眉宇,聽出她嗓音裏的澀啞,低聲道:“快五更了,要喝水麼……”他去取了茶盞,用溫在小火爐上的水挑子倒了杯,轉身快步掀簾,卻見得蘇妙真早已背身過去,又睡了,方知她剛纔只是在夢話,不免一笑。
他坐回牀沿,瞅着蘇妙真的背影慢慢喝掉手中白水,探身放回,正要吹滅燭盞,忽見得牀沿地坪上不知何時掉了他一樣東西——乃是蘇妙真睡前給他的銀紅挑紗香袋兒。
顧長清眉頭一皺,立即彎腰,伸手拾了起來,待要起身,忽就着黯淡燭光,他瞥見牀底亂糟糟堆着的蓑衣下露出一片月白。他下意識地探手拿出來,在手中一抖。
是一件月白圓領立襟男袍與一頂儒生四方巾,少年的身形。
顧長清凝目看了半晌,聽得響動,方醒神回來。是牀上猶在香甜入睡的蘇妙真,又翻身回來。她嘟囔了些夢話,仍是天真無邪的模樣。
他低低嘆氣,將手中之物無聲無息地擱回牀底,擡手放下帷帳。
一夜太平。
……
蘇州城的這太平,在巳末天晴時就被織工機匠們的怒火所打破。城裏兩千餘織工機匠們集結起來,分爲五隊,都着葛衣短衫,手拿長棍粗幫,從玄妙觀浩浩蕩蕩地涌向織造衙門。
起先城內的百姓都驚懼交加,關門戶的關門戶,拿菜刀的拿菜刀,唯恐自家被殃及到。但見得一路上這些織工機匠們都是正色肅容,齊聲高呼着“只除貪官,只爲公義”,更秋毫不犯平民家宅,便也都大了膽子。
平民百姓們開窗掩門地偷瞄動靜,見這上千的織工們始終井然有序,不一時,便也涌來無數的百姓夾道圍從,爲他們的奮挺抗稅鼓勁叫好——蘇州城開春以來因織造衙門督催歲貢的而生的民怨終於到了沸騰爆發的時候。
不到午時,這兩千餘人的隊伍就已然增加到填街塞巷的上萬人,步伐聲齊齊整整如遠遠而來的滾雷,一波高過一波的怒吼聲如海上翻滾的巨浪——整個蘇州府都爲這氣勢所撼動,就連城外的運河鈔關也不例外……
蘇妙真提前被顧長清用船從水路送回鈔關,是以並沒有親眼目睹。
而顧長清囑咐過她不要出門後,連午飯沒用,便點了巡檢司的兵甲再度入城,替知府維持城內秩序。
他臨走前也明白對她透露說,他已和知府衛所的人私下達成共識,只要圍堵織造署的織工機匠們不幹下打燒搶砸的事,就不會遣駐軍鎮壓,反而要聯名具折上陳隱情。
他還告訴蘇妙真,他私下更向葛成錢大等人送了口令過去,要求他們身爲抗稅頭領,必須約束手下兄弟,決不能跨越雷池一步……
蘇妙真見他事事坦誠,更早有謀劃,便又是欣悅又是放心。喫畢午飯歇過晌覺,就盤弄着毛球小黑,與五個丫鬟在後宅坐了說閒話。
她一面看着碧藍如洗的晴空給小黑順毛,一面說到若端午之前蘇州城裏能安生下來,到時候就帶綠意藍湘她們五人去看賽龍舟。
忽地。綠意一拍腦袋,忙轉去書房拿了信件給她道:“昨兒下午從揚州送來的家信,竟然忘了給姑娘看了……”
蘇妙真嗔着罵了綠意一句粗心,藍湘拿小刀替她把信拆了開。裏頭的信箋足足有五張,上頭俱是密密麻麻的字。
綠意藍湘見了都笑起來,道:“當年姑娘在揚州時月月,給三少爺寫信,三少爺能回一封都算了不得,看着是個不太親近的情形呢——誰能料想如今三少爺卻能半月十天地來一封,寫來的信也比姑娘送去的要長上不少……果然這兄妹感情就得相處出來……”
黃鶯更是拍手笑道:“我記得立夏來的信裏頭,三少爺不還說讓姑娘勤快些回信麼,姑娘磨蹭到十九才動筆,這會兒又來一封,也該我們姑娘嫌煩了……”
翠柳接話:“這次的信可不能拖了,三少爺說不得要惱的……”
蘇妙真扁嘴無奈。她是個愛嘮叨話很多的人,平日裏也挺愛寫信去湖廣揚州及京城的,但蘇問弦如今老在信裏讓她做這做那,她當然就不愛回了。
“能怪我麼,他上回在信裏頭,讓我給他繡個端午用的五毒荷包和汗巾過去,還說他能辨出來是不是我做出的針腳——讓我連找黃鶯翠柳代勞都不成——我又不耐煩做這些針線,他分明是曉得的,還這麼過分!”
而若不是蘇妙真考慮到——蘇問弦跟前現在沒個可心的女子伺候,這些荷包扇套之類的物件自然也沒人替他想着——她焉肯費功夫刺繡做女紅?平白費了她不少光陰。有那時間她多看幾本書,豈不樂哉。
登時也有些不想讀信了,生怕是蘇問弦又催着她做這做那,磨蹭着喝了兩盞點茶,見日頭漸斜,她才苦了張臉,展開讀來。
但目光剛一掃過,蘇妙真登時提起了心。
是蘇問弦在信中說,揚州府的漕私案會在總商汪家及鹽政御史身上了結,不及端午,京中大概就會有旨意下來蓋棺定論。
因蘇問弦隻字不提其他。蘇妙真便揣度出來這案子牽扯不到慕家。儘管她知蘇問弦留了後手從中脫身,但還是忍不住替他擔憂。
藍湘見她半晌不言,只捏着信蹙眉,忙問道:“姑娘,可是三少爺在揚州遇到什麼事了?”頓了頓,又道:“姑娘不必過分憂愁,奴婢瞧着三少爺可是個厲害的人,不是說又抓鹽匪又查着大案了麼,皇上說不準要給他連升三級呢……”
侍書也在旁插話道:“可不是,這幾年三少爺步步高昇,都說三少爺前途無量,看看,現在都到了四品運同,再往下升,可不就是一方督撫了麼……”
蘇妙真聞言一笑。確實,不說蘇問弦早備好後路。就是沒有。他連連立功,那可是看在朝臣和乾元帝的眼中,就算慕家回過味兒來要找他算賬,也無機可趁。
便一壁暗笑自己杞人憂天,一壁又往下看去。而除了第一張上給她講了些揚州城眼下的情況後,後面都是在問她的衣食起居,日常生活,事無鉅細到讓她喫驚的地步。
蘇妙真越看越放心下來,想道:蘇問弦連毛球、小黑還有她的小紅馬都問到了,如此閒情逸致,想來斷無隱憂。漕私案雖沒扯下慕家,但說到底蘇問弦已然得了不少實惠,更不要提結案後的論功行賞——
接下來的幾年,他在揚州城,想來能越發如魚得水,按他的心意與目的去整頓鹽務。
揚州運同府。
湖面上的交頸鴛鴦在碧荷蓮葉間纏纏綿綿,蘇問弦遠遠望了許久,方問一旁垂手侍立的蘇安蘇全二人道:“趙越北怎麼說?”
蘇安忙道:“傳話人說趙大人私下打聽過,薊州的確有韃靼進犯,慕家該是沒有謊報軍情……”
他見蘇問弦慢慢撫弄着手中荷包,似不太用心聽自己說話,便把語速慢上三分:“宣府離遼東也沒太遠,趙大人的妹妹更是少爺的正妻,他說的話概是可信的——”
蘇全在一旁聽他們說話,自己百無聊賴,但也不敢表露。就又看看水心亭外湖面上成雙成對的鴛鴦,又瞥一眼蘇問弦手中的那荷包。
他仔細一瞧,見上頭是虎驅五毒的紋樣。再一看,就暗暗搖頭心道:這繡工也太不行了!這麼些年,五姑娘的女紅居然還是沒甚麼長進——就是他蘇全一個大老爺們,學個七八年,也肯定比這個繡的好。
不過論起來,五姑娘除了不擅長女紅針線外,她那些琴棋書畫上的本領,可也樣樣拿不出手——幸虧她生得絕好,性子又討人喜歡,不然那顧大人哪裏肯要……
他這邊正瞎想着,忽聽那邊哥哥蘇安說,蘇問弦若是不信任趙越北傳來的消息,可以再遣人去。蘇全精神一振,便忙接話:“少爺,不如派我去,我騎馬快——”
卻聽蘇問弦漫不經心打斷道:“趙家和慕家在別苗頭,他的話自然可信,不用再查了!不過縱然有韃靼進犯,人數卻未必有慕家上報之多,恐怕慕家……但究竟如何,暫時也不用管了。”
蘇全見他心情愉悅,更似半分沒把慕家的事放在心上,便又是鬆口氣,又是心生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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