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第194章
蘇妙真見了幾個鈔關織造兩處官衙下屬的堂客,就忙着打理採辦門神、掛錢、金紙箔、核桃、肥野雞、幹菱角、江米竹節糖等等年貨用品。轉眼入了臘月,又有一通年事忙活。
蘇妙真已是經過一回的人,上手起來並不困難,待到臘八安排好窖冰和煮全粥祭祀時,廿三日的祭竈迎神也都打點妥當,春節過年所需的掃舍院、貼年畫、還賬目、整祭器、蒸糕點還有迎喜神迎福神等事也都提前備辦妥當,這纔在初九抽出空去見文婉玉和小世孫。
文婉玉早等得急不可耐,聽說她要上門,早早就起身等候,也不管仍在落雪,就直接迎到垂花門,一見蘇妙真來,就拉着她問同顧長清現今如何。
蘇妙真這才曉得十一月裏蘇州傳出來閒言碎語的具體內容。當即撫掌大樂,悄聲笑道:“小顧,咳咳,夫君他早搬回後宅住了,我們好得很……而且他和雲香半點干係也沒有,就是那雲香單相思又設了個小心機。而且我聽綠意說,上月閘南那李媽媽家突地被巡檢司的官兵查封搜索了一回,爲的就是爲着雲香膽子太大,夫君覺得我在這上面受了氣。”
文婉玉見她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活潑,也放心下來:“那就好,我先前隱隱約約聽着說什麼顧郎中要納小星,可把我嚇得,心道怎麼走了個陳玫又來個雲香,幸虧一切都雨過天晴了。”
說話間,暖轎落在正堂階下,蘇妙真文婉玉二人撐着傘,相攜進堂。早有婆子打起內室的暖簾,小世孫正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着,蘇妙真走過去逗弄了會兒,忽聽得文婉玉關心起她的生育之事,她應付過去。文婉玉卻仍有幾分擔心:“你過幾日就得回金陵老宅了吧,我只怕你到了顧家要被人問,你成親也一年多了,也不曉得顧家長輩和顧夫人會不會爲此爲難你。”
今年是顧老太君逝世三年。顧長清在鈔關織造上都有事忙,且沒上峯的允許他本也不能離開蘇州,但蘇妙真是女子,又身爲宗婦,則須得回金陵一趟,參與服滿除孝、宗祠祭祀等事,故而早早定下了臘月十五啓程返回金陵,見一見顧家的親眷。
而顧家雖是大族,但先帝在世時也遭了幾回難,到這一代的直系不過三房。每房的人丁也就兩三個,長房更是隻有一個顧長清。故而能在蘇妙真面前擺長輩譜教訓她子嗣上的的事兒的,其實也沒幾個。朱氏倒不好對付,但朱氏其實不怎麼關心這些事,去年經過金陵時,朱氏從沒問過她和顧長清處的如何,成日不過喫齋唸佛而已,故而蘇妙真便沒愁過此事。
就笑道:“我此番回去,也不打算待太久,初三就返蘇州,就是有人在我面前說些什麼,我橫豎當沒聽見就是了。”
“話雖如此,這些話聽着也心煩,你還是好好養着身體,早日給顧郎中生個兒子的好。”
蘇妙真無奈,趕緊點頭了結此話題。她給小世孫掖好裹被衣角,接過熱茶呷了一口,因聽有婆子在窗外回稟說什麼“茶定”“賀禮”,不免一奇。文婉玉吩咐完事扭頭笑道:“你不知麼,大後天是衛府納徵的日子,我聽世子爺說陳御史也得來一趟。”
蘇妙真訝異道:“夫君還真沒告訴我,話說陳御史是親自來?倒是給足了衛家體面。還有。他這是得了久空兒?”想了一下笑道:“也對,平江伯府難得出一件喜事,總漕大人哪有不許假的。”
時至今日,蘇妙真也大致明白了陳宣爲何會娶衛若瓊。陳宣眼下只是個巡漕御史,平江伯府到底不復先前輝煌,又出了叔父殺害侄女搶奪錢財的醜聞,門戶相當的人家就並不樂意和平江伯府結親。
而聽顧長清說,衛指揮使府作爲富庶重鎮的衛所高官,累積下來,家底極厚。雖是名聲官位上比不得一些大族,但錢財上半點不遜色,甚至要更多,這也是當初衛指揮使不願意升爲都指揮使的原因——衛家一心在蘇州經營。且衛家只有一個嫡子一個嫡女,故而衛若瓊雖脾性不好,卻一定有極其豐厚的陪嫁,陳宣其實也不算虧。
而蘇妙真自打明瞭顧長清的心意,對陳宣和陳家的其他人也早已沒有先前的暗暗介懷,此刻聞言,便只是雲淡風輕地點一點頭。
冬至過後的某天晌午,蘇妙真焚香沐浴,正吭吭哧哧地練着琴時,顧長清一面指點着她的手法,一面小心翼翼問她道:“真真,你這幾日在想,你怎麼不問我和陳芍之前的事,你先前不是說過,爲着陳芍,你曾……”
蘇妙真見他忐忑,本想逗弄一番,但又不想讓他多心,便打斷笑道:“我是有點好奇,但是啊小顧,不管你和陳姑娘之前怎樣,反正你現在是我的呀。”
顧長清面色一鬆:“我見你久久不提,只怕你憋在心裏默默難受。真真,我之前不主動告訴你,是因爲這裏面涉及到她的身後生前名聲,而我又一直有愧於她,但你若的確好奇——我答應過你,但凡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如實作答……”
蘇妙真伸出一根手指,擋住他的話語,輕輕道:“小顧,我都明白的。其實你之前喜歡誰愧對誰我都不介意,只要……”又歪頭笑道:“好罷,既然你這麼想讓我問問題,那我問一個——你現在全心全意愛的是誰?”
“自然是你。”顧長清斬釘截鐵地作答。
蘇妙真彎彎眼睛:“那就得了。”她豪氣干雲一拍琴桌:“誰還沒有個過去呢!我是那麼計較的女子麼,你也忒小瞧人!好啦好啦,快教我這一段,這《鳳求凰》的最後一段我怎麼死活彈不會呢!”
顧長清哈哈大笑,環住她的腰身,手把手教她道:“你的指法就不太對,韻律也錯了,還有這撫琴的意境也少了幾分……”他一口氣指出蘇妙真許多錯處,更連連搖頭嘆息。
還是蘇妙真板着臉瞅回去,他方立時轉口道:“當然了真真,你在這上面的天分極高,缺的不過是練習而已,假以時日,定能成一代大師……不妨,我這些日子沒別的事,就日日守着你教,總能把你教會……”
故而之後的日子,顧長清除了辦織造歲貢和鈔關修橋上的事,就再不怎麼見下屬官吏,更不出門應酬,但凡得空,都是在家陪她打理年事或說笑玩樂,同時陪蘇妙真練琴。
若說先前蘇妙真還曾爲陳芍的優秀而生幾分自卑後,顧長清陪她練琴下來這些時日,她就再沒怎麼想過陳芍。一來她本就覺得自己作爲現任,該有些胸懷度量,不能總想着打聽顧長清前心上人的事,反正聽了也不會改變過去,只可能讓自己心塞泛酸。
二來,想到陳芍的身世遭遇,她只覺同情與難受,實在不願爲了一己心安,反去刨挖人家的過去。
最後麼,蘇妙真暗暗滿意,她在琴藝上雖進步了,但說起來仍極爲一般,而以顧長清那樣高的藝術修養,卻能忍下來她的琴聲,還能面不改色誇幾句“高山流水之音”,顧長清對她也絕對是真愛中的真愛了,她幹嘛多心生事。
“你也別惱,顧郎中這自然是怕你不喜陳御史,纔沒提此事。”文婉玉並不知曉蘇妙真和衛若瓊曾有過節,還以爲是因事涉陳宣,顧長清纔沒告訴她。
當下見蘇妙真發怔,就忙笑道:“總之回去可不許跟顧郎中發小性兒,再沒有把人趕到簽押房睡的道理了。,蘇州府本來就有人在傳言說你悍妒,那什麼雲香要被個客商贖身後,更有人說是你在從中作梗,還是仔細點名聲,別讓人污衊了你。”
蘇妙真回神一笑,得意道:“也不算她們講錯,我這人本來就心眼小兒,換做以前也就算了,如今我可絕容不了別人跟我分夫君——”因見文婉玉神色訝異,把話一轉道:“分夫君的心,旁人愛怎麼說怎麼說,我就當他們‘羨慕嫉妒恨’了。”
文婉玉抱着安哥兒,笑得直喘氣。二人說了很一會兒的話,蘇妙真看看時辰,算着久久不見文婉玉,想在這邊留下喫頓飯,正要遣人回去傳話,恰好寧禎揚傳話回來,說要在正房用飯。蘇妙真便要離開,來人卻回稟說寧禎揚已知道蘇妙真也在,稱下雪天留客天,望蘇妙真給個臉面。
待往花廳去的短短一截路上,黃鶯趁着空悄聲對蘇妙真道:“姑娘,那世子爺不是在打什麼壞主意吧,怎得對你頭一回主動留咱們了?倒讓人瘮得慌,該不會他又想給姑爺弄幾個美人罷?”
蘇妙真心中雖有幾分打鼓,但悄悄覷向花廳簾內寧禎揚的背影,見他時不時和先她進去的文婉玉說幾句話,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就在藉着看廊外闌干下的山茶花,輕聲道,“不太像。其實據說他本來就是個隨和風雅的,只是容易被我惹生氣。如今多半是有子萬事足,心性更平和了些……且他可能還想着我是接生安哥兒的小功臣之一,更替王府辦了幾件家事,因此對我就有所改觀吧。”
翠柳點頭道:“那倒是,我瞧冬至禮裏頭,吳王府今年添了不少好東西給咱們,那兩房澄泥硯,可不是能輕易得到的貢品,多是世子爺做主添上做謝禮的。總之,咱們還得做足禮儀……”
三人這邊在廊下悄悄嘀咕,那邊寧禎揚也注意到廳外情形。他餘光一掃,從暖簾縫隙瞥見一個熟悉身影,披着淺茜紅纏枝芙蓉妝花潞綢貂鼠斗篷,一面撥着朱漆描金花卉紋樣手爐裏的易州紅籮炭,一面笑語盈盈地同身邊婢女說話。
寧禎揚自打想明白後,足足有三十七天沒見過她,早是煎熬企望,擡步走到門檻處,吩咐人打起堂簾後,微微咳上一聲,問道:“宜人的傷可好全了?”
“有勞世子爺掛念,妾身已是大好了。”
寧禎揚見她也不等他說話,便先柔柔拜倒福身施禮,心中一熱。兩人客套幾句歸座後,他仔細打量,見她面頰嫣紅,比三十七天前所見要莫名媚豔,又見且言語態度不復當日的冷顏斂色,不禁心中更熱,微笑着道:“景明和你這些時日都不怎麼出門,可是在忙些什麼?”
“妙真正學彈琴,無奈愚鈍頗耗時間,故而外子在費心教着,妾身在費勁學着,故兩人都不得空出來。”
“孤府上有一把焦尾古琴,你若不嫌棄,我便讓人送過去……”
蘇妙真見他如今待她態度極是溫和,更主動提出送禮,心中雖奇,但也高興樂見此番變化。且她先前就爲當日在王府別業罵他“拉皮條”什麼的。而暗自內悔,推拒了寧禎揚的好意後,就和他另外客套寒暄起來。
兩人互相給足面子,只讓王府衆人和黃鶯翠柳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同時又暗自慶幸這兩日不再互相看不上,倒讓大家都好做幾分。。
蘇妙真在吳王府用完晌飯,又被留下看了一場新鮮戲法,待到告辭離去,已經是申中時分。
寧禎揚第一次主動相送,倒讓蘇妙真身邊的隨行人等都受寵若驚。蘇妙真卻暗自嘀咕,只覺訝異彆扭,但她向來是個“人敬我一尺我竟一人一丈”的性格,便沒有刻意推辭拿喬。
兩人順着暖廊一徑向垂花門方向走,滴珠等王府姬妾在後隨行。蘇妙真一面看着遮風廊幔上的紋樣,一面同寧禎揚敘了些家常話。
待他提及織造衙門上的試行領織辦法,更稱讚起顧長清時,蘇妙真不由抿脣一笑,大是高興。
本朝織造分京城官局和江南三大織造局,蘇州織造管着本州府和下轄州縣的六處織染局,任務繁重,規模宏大。
而隨着朝廷承平日久,皇家宗藩每年所需的織造歲貢也總在增加,除此之外的添派也時不時成爲一個巨大的數字。而這織造歲貢主要是由本地紡織染繡手工匠戶的無償勞役。
也就是說每到固定時間,這些匠戶就要被織造局以“匠籍”名單徵召進衙門,集中坐匠織染。譬如吳江縣,每逢秋季,全縣的百餘戶絲織工匠就必須得前往織造衙門輪班坐局。
而因是無償,這些匠戶們並沒有積極性來應對歲造緞匹的任務。反而常常因爲歲貢增添,而不得不擱置了自家安身立命的活計來織造衙門勞役,若逢個歲貢加派,這些匠戶們往往就只能全年無休,甚至有時破家敗業,不得不逃往外地躲避匠役。
這種匠籍局織制度不但掠奪了那些私人手工機戶們的人身財產,其實也變相地阻礙了蘇州府織染業的發展。故而自打顧長清擔了織造上的事,蘇妙真就一直想旁敲側擊着提醒他,看看能不能在這織造經營形式上做個改進。
怎料倒也沒等她提,她就從顧長清那裏得知了他有意替在籍匠戶們削減些負擔,正考慮着“市買”或者請求朝廷蠲免。
蘇妙真見顧長清雖沒有後世成形的市場思維,但也有了模糊大概的想法,極是歡喜,就再不遮遮掩掩,而直接拿出了幾個辦法和他探討。
她一口氣拎出來“包攬領織”“允許擴織”“廢除匠籍”等等法子,兩人商討一番,覺得時下能爲朝廷所接受的,也就是這前兩個的試行辦法了。
她笑道:“在其位謀其政。如今朝廷每年的歲貢頻增,織造局僅憑徵召在籍的織工機匠們義務勞動,卻不足以完成這些紸絲緞匹的任務——世子爺可能也知道,如今逃籍的匠戶越來越多,光今年高織造增添歲貢時就嚇跑了上百匠戶……故而外子想着,倒不如充分利用起民間機戶們的積極性試上一試……而這歲貢八萬匹裏,眼下也只派出了五千匹的量用‘包攬領織’的方式籌辦,縱然一時間不能成功,也不至於影響到朝廷的歲貢和差派。”
“孤看着倒是極爲可行……年初高織造將蘇州的織染業攪得一塌糊塗,如今與民讓利,才能驅民勞役,何況小民困苦,朝廷本也該愛惜民力……”
蘇妙真曉得這“包攬領織”從經濟關係上就領先於“籍匠坐局”,能激發人的積極性創造性,自然會成功的,不過是謙辭而已。但見寧禎揚身爲一地藩王,不但及時想通這裏面的利益驅動不說,還知道愛惜物力民力,便也大爲讚賞,真心實意地奉承了幾句。
寧禎揚在蘇州經營已久,織造局的歲貢有一小部分還是被乾元帝賞賜進吳王府的,織造衙門的事他幾乎全都知曉。
當然也打聽到這新出的“領織”辦法,是顧長清沒同前衙司房屬官商量,就定下了具體章程。
他心中不免疑惑,亦有幾分猜測,今日相問,也是刻意試探於她。果然不出所料,她在這上面說的頭頭是道,比織造衙門的屬官還要精通,倒反向證明了她參與其中的可能。
若在往日,他自然對她這樣干涉外務有許多看不順眼之處,甚至也不會相信她能成功。但寧禎揚和她相處日久,越知她胸有丘壑,平日散漫只是不甚用心,在她看重的事上卻是極有主意。
譬如年中寧臻睿前來督查織造,審問織工,他曾在一旁隨同問案。他又曾留出吳王府某處安放受傷織工,慢慢打聽下來,就漸漸得知玄妙觀那夜,她在其中的特殊作用。與此同時,便想明白差點讓他盤算落空的不是顧長清,正是眼前女子。他起先自然是惱怒懊喪,過後卻也難免生出幾分驚異敬佩。
還有當初的南苑、大覺寺、話本;和如今的《鴛鴦記》、朱記織坊……寧禎揚微微凝神,若非先前他曾在朱記織坊見過她,任他想破腦袋,也難以想象這日益壯大的朱記織坊竟然是她一手創辦。松江的大布商據說都排着隊要和她訂貨……
“世子爺果然真知灼見……夫君他也是這般想的。”因見到了垂花門,暖轎正在過道上候着,蘇妙真便福了一福身,道:“世子爺留步,妾身自去了。”
蘇妙真出了王府,爲寧禎揚認可顧長清行事辦法而愉悅。轎子下了御道,黃鶯掀了點簾子瞅着,忽指向轎外某處讓蘇妙真覷看。蘇妙真湊過去瞅了幾眼,見那風雪中駛來的車馬上懸掛着陳家旌旗,方知原來寧禎揚要見的人乃是陳宣。
黃鶯道:“倒不曉得陳家人爲什麼要來吳王府?”
蘇妙真笑道:“吳王府是蘇州乃至南直隸最尊貴的人家,陳宣既然來蘇州下定請期了,豈能不上門拜見,再說,小世孫都百日了,他怎麼也得送份禮吧,那可是吳王府的嫡子嫡孫。”
因想起某處,她輕笑道:“且我記得,滴珠不正是從陳家出來的麼,滴珠如今也是吳王府第一得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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