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第195章
顧家老宅只住了三房直系子孫,大房的顧長清沒回來,朱氏又是個不問外務的人;二房的顧侍郎在濟寧隨總河開浚河道,顧夫人便也不在南京,是以只有三房的大小老少都在。
但顧長清的這個三叔乃是南京國子監祭酒,又是一方大儒,門生無數,脾性更頗有幾分迂腐,最講究個三綱五常。故而一聽說蘇妙真回來,他就讓妻子將理事權全部交到蘇妙真這長房長媳手中。
蘇妙真叫苦不迭卻又推拒不能,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場,天天都是破曉起身,深夜入睡,可謂晝夜不停。
祭竈這天,她看着春聯、門神、神影、紅穗廊燈和牛角壁燈在顧宅上下懸掛得齊齊整整;盯着祠堂西二間裏祭竈黃羊下了沸水翻騰的大銅鍋;查着八仙大供桌上的香蠟、紙馬、竈飯、糖瓜、糖餅、江米糖、桂圓、香糟炒豆及荔枝等物擺放齊全;隨後就立時前往小佛堂。
蘇妙真也不假手他人,親自打點了香爐蠟臺花瓶等“五貢八寶”。等到傍晚祭竈完畢,蘇妙真在內室掃除爐竈,燃燈默拜後,吩咐着婢女婆子們將祭竈貢品裝進紅地兒攢花祥雲食盒,讓送往各房和宅外親近族人後,這方偷了個空,歇息下來。
她還沒喫上兩口熱茶,陳玫卻又尋了過來,拉着她親親熱熱地說起閒話來。
講了會兒,陳玫笑道:“嫂嫂,你真要初三就走?我今兒聽母親說,兄長的婚期定在初七,不若你多留幾天,觀禮完畢再回蘇州,反正金陵離蘇州卻也不遠。”
大順龍興金陵,各府勳貴多半有祖宅在應天府。不但成山伯府如此,平江伯府也不例外。但陳宣前往濟寧上任後,平江伯府便只剩下些看宅門的家僕。
陳玫一個弱女子若留在裏面只怕諸事不便,且陳玫又入了顧家族譜,正經算作顧家人。
顧家三叔母又憐惜陳玫自幼父母雙亡,便把她接到顧宅,同膝下的兩個庶女一起教養。而陳玫也得到顧家上下的歡心。
顧家三叔母自不消說,極是喜歡這認來的女兒,連今日祭竈都沒捨得把人放回平江伯府;就連朱氏,對陳玫也很有幾分看顧。是以蘇妙真也不好意思開口送客。
蘇妙真用帕子拂掉身上雪青色綢繡芍藥紋氅衣的點心碎末,微笑道:“夫君他一個人在蘇州孤苦伶仃,我還是早日回去給他打點起居飲食,才能放心。”
陳玫笑道:“嫂嫂和長清哥哥好生黏糊,竟是片刻也離不得。”
又笑道:“我瞧嫂嫂前兒從庫房要了把琴,昨兒經過嫂嫂院子時,也隱隱約約聽到了些,只是沒聽出來是何樂曲……這樣忙的節下,嫂嫂還如此有雅興,離娘若尋着了空,可得跟嫂嫂好好切磋切磋,嫂嫂最近在彈什麼曲子,我回去也練一練?”
蘇妙真練琴不過是自娛自樂,要琴過來也是因她走前曾在顧長清跟前誇了海口,等回蘇州要把三首曲子彈得流暢無比,故而一聽這話,哪能不頭大。
她當即乾巴巴笑道:“其實是夫君他另度了幾首新曲,妹妹就是回去練咱們也學得不一樣。”
陳玫掩脣一笑:“原來是長清哥哥特地替嫂嫂譜的曲,那難怪了。長清哥哥以前就喜歡自度曲、自過腔調……譬如《瑞鶴仙》《西子妝慢》《白石湘月》……”
又笑道:“對了,還有那首《鳳求凰》,當時餘容姐姐一拿到曲譜,不到半天就彈通了,我卻費了整整半月的功夫才被姐姐教會……”
蘇妙真聞言一愣,抓緊手中繡帕。
陳玫“哎呦”一聲,忐忑地瞅蘇妙真一眼,歉然道:“瞧我,又說些年久日深的舊事了,餘容姐姐畢竟已經仙去了,我實在不該提她,讓嫂嫂見笑不說,反而還惹嫂嫂難過……”
陳玫看看屋外的天色,“時辰不早了,我得去娘那裏侍奉了。對了嫂嫂大後日要去伯府的祖宅打點些事兒吧……”
她邊起身邊道:“成山伯府和平江伯府的宅子隔得不遠,既然順路,嫂嫂那日不如把我帶上,送我到兄長那兒……”見蘇妙真應下,她便連聲道謝地迅速離開。
黃鶯等陳玫離開,一臉怒火地從裏間走出,上前道:“姑娘何不跟這三姑娘說一說,讓她別有事沒事提她那個姐姐。人都死了,總掛在嘴邊上,她不嫌晦氣,我們還嫌衝撞了姑娘。”
冷笑兩聲:“我在裏面聽什麼《西子妝》《鳳求凰》,聽得都膩味死了,只替姑娘你委屈,她這是生怕別人不曉得,她姐姐跟咱們姑爺訂過親不是?也不知道她安的什麼心,故意給姑娘你找膈應受麼……”
藍湘和侍書翠柳也都慢慢走出。藍湘默不作聲,侍書翠柳則在蘇妙真跟前輕聲道:“這也都算了,聽那玫姑娘的意思,以前姑爺和陳家姑娘是常有來往的……”
蘇妙真搖了搖頭。
衆婢見她不接腔,又收到藍湘的眼神,便也不想惹她煩亂,正跟她說些趣事兒解悶兒,有婆子來報說朱氏要開晚課,讓蘇妙真過去陪誦。
雖知道朱氏禮佛甚爲虔誠,蘇妙真也萬萬沒想到在臘月廿三祭竈王的日子,朱氏還有閒功夫禮佛,且還要拉上她。但蘇妙真因領教過她的冷淡脾性和不近人情,當下就不敢推脫,苦了張臉,不情不願地走到後院。
遊廊上的絹燈閃着火光,照亮了通往佛堂的路。蘇妙真進去,見朱氏早已經跪在蒲團上做祝禱。蘇妙真收到婆子們的眼色,便悄無聲息地跪在另一個蒲團上,念起那些枯燥無味的佛家經典。她苦苦熬着時間,雙腿跪到漸漸失去知覺,半個時辰才總算過去。
朱氏做完晚課後,進到供奉觀音的內間歇息。內間左面臨窗設有一整潔木榻,右邊供奉了觀音像。像前供案上放着一個金地洋彩瓷香爐,裏面有三支速香靜靜地燃着,攪合着旁邊白地蠟天青地花瓶裏的薔薇所散香氣,幽幽地在室內縈繞。
紅燭在楠木座黃地洋彩蠟臺爆着燈花,“噼裏啪啦”連響了幾聲,爆出的燈油“嗒嗒”滴落,有一滴竟落在案桌下方洗舊泛白黃緞面捻金線蒲團上。
蘇妙真忍着腿上刺骨的痠痛,親手奉了盞朱氏常用的徑山茶,掀簾回身。見朱氏接過只呷了一口,就擱在一旁,閉目捻着佛珠,便忍不住悄悄打量着朱氏:
朱氏她不過四十多,面上生出一些皺紋,但姿色仍存,能看出她年輕時也算出挑美人。當然,並不及王氏雍容美麗。
朱氏乃是江南朱家長房的嫡女閨秀,蘇妙真對朱家也有幾分瞭解,知曉朱家乃是元末發達的豪商,到朱氏上上一代,各房分家,要麼留在金陵,要麼轉向杭州,要麼去往他地……
但據說都沒生出兒子,人丁寥落。而蘇問弦的外祖朱老太爺,就乃朱氏的堂叔,蘇妙真去年一進顧家的門,就想着以此層關係討好朱氏。
怎料聽朱氏的言語口氣,她不但不怎麼了解蘇問弦,還看不上那遷居揚州的堂叔和蘇問弦的生母。
蘇妙真心中不滿,就沒再提過,隨後又用其他方法討朱氏歡心,卻始終不得其要。好在顧長清後來安慰她說——朱氏也不怎麼喜歡顧長清這個親兒子,蘇妙真這種挫敗感才稍稍減輕。
但當時蘇妙真心想世上的父母大多都愛自己子女,顧長清那番話多半是誇大其詞安慰她。怎料這一年多下來,蘇妙真在吳郡的的確確從沒見過朱氏的書信,反而二房三房的叔父叔母時不時送信勉勵關懷顧長清,倒讓蘇妙真頗感不解,更感不平。實在想不通顧長清這樣一個模範好兒子怎就只得親生母親的冷遇。
而她這回到金陵雖悄悄打聽過,卻也沒什麼結果。顧家三叔母只說這幾十年下來朱氏一貫冷淡少言。等到顧巡撫離世後更是成日在佛堂唸經。與此同時,顧老太太也不怎麼待見這兒媳……
蘇妙真當時聽得稀裏糊塗,滿心疑惑,但因她在顧家暫無根基,倒也不敢向朱氏的幾個陪嫁老婆子問,只好將此腔疑問盡數按捺在心底。
蘇妙真正胡思亂想着,忽聽朱氏問道:“親家公還在武昌?今年不是三年考滿麼,怎麼沒進京述職?聽說欽差已然回京了。”
湖廣大事已畢,按理說三司都得入京述職,但蘇觀河被革職留任,不能按常例考量,得等到乾元帝旨意才能入京。蘇妙真將此情由解釋後,朱氏點了點頭,又問起她去湖廣侍奉父疾時的見聞。
蘇妙真不意朱氏居然曉得她去了湖廣,還以爲朱氏是生氣她隨隨便便回了孃家,當下就小心作答,只說自己始終留在武昌。
好在朱氏也不像是興師問罪,反而問了她一些關於武昌的風物,聽到她說起龜蛇二山和黃鶴樓時,面上更首次浮起點許淡淡笑容。
“我曾聽人說那黃鶴樓高聳入雲,乃是天下第一樓,一直想去瞻仰一番,卻不得緣分。而聽你這麼說,也是風光極好的了,着實讓人嚮往……”許久,朱氏方回過神,她不再說話,擺了擺手,便讓在旁不安的蘇妙真退下。
蘇妙真臨退出時,目光掃到香案前懸掛的觀音繡像,和像前的破舊暗黃蒲團。她的視線在那蒲團上的紋樣略停了片刻,因聽得室內又響起唸經動靜,移向一身素袍的朱氏,見朱氏已然再度闔眼,面上笑容消失的一乾二淨,好似從未出現。
見朱氏手中緩緩捻動佛珠,嘴脣輕動,正輕輕祝禱。她想着這婆母大半輩子都在困這小佛堂裏虛度年華,不由微微一嘆。同時她又滿腹疑惑,但無法追問,只能默默垂首,退出內間。
蘇妙真這廂疑惑着朱氏爲人,那廂一回自己的房間,看到藍湘送上來的帖子時,也再度吃了一驚。
她撫着淡金箋紙,看着落款處剛健有力的“趙”字,皺眉:“夫君不在金陵,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該現在遞貼求見,還嫌我和他的傳言不夠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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