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第204章
“——問弦和鷹飛可都被重賞了……鷹飛暫且不說,問弦他要不是爬得慢的文官,又年未三十就已經是從三品兩淮鹽運使,兩下加起來不好再往上升,這會兒說不準都能做六部侍郎了……”
他就不住替寧禎揚可惜:“我看皇上十分重視此事,前年湖廣都指揮使和蘇伯父平定了叛亂,賞賜錢帛之外,也不過一個加封前軍都督府的虛銜,一個官復巡撫原職。”
傅雲天嘆氣道:“這回胡大人還沒到任,就被封做浙江總督——要知道,除了九邊三大總督、河院漕院兩大總督、以前多年前設過的兩廣雲貴二位總督外,就再沒有其他總督……”
寧禎揚並不爲此遺憾,淡淡道:“皇叔正爲着珉王遷怒其他藩王,我要是上趕着摻和地方衛所的領兵打仗之事,你覺得吳王府日後下場如何?”
又是微微一笑:“再有,我要是沒早作準備,蘇州城外的平民已經屍骨無存,眼下正是最好結果——既能讓皇叔滿意,又不至於讓他老人家生疑,且蘇州衛指揮使年前去世,衛平剛襲替就遇到倭寇,從城牆上跌下摔壞了腿,他兒子又是個草包,三年五年都未必能過官舍比武,這剛好把蘇州衛指揮使的位置騰個幾年……”
寧禎揚頓住話頭,一面下着城樓石階,一面再度拍了拍傅雲天的肩膀:“東麒,功勞不在大小,皇叔最看重的還是臣子的忠心,趙越北倒是上趕着要了常州衛的兵權去出戰,如今他雖也被賞賜加官,做了和你平級的常州衛指揮使,但你慢慢看着吧,過得一兩年,皇叔尋着機會,肯定是要發落他的……”
傅雲天正看着城門口來回巡邏的衛所官軍,聽得此話,不由一愣道:“可鷹飛他不是立了功嗎?”
寧禎揚翻身上馬,不置可否道:“可他也越俎代庖了……”
就在新赴任的浙江都司僉事與下一任的吳王說起湖廣都司參將的魯莽時,揚州城朱家大宅內,剛到一天的蘇妙真也正在廂房裏和蘇問弦用飯談話,兩人正好講到趙越北。
濟寧離揚州有快十日的路程,蘇妙真本沒有興趣離開顧長清。但二月初二龍擡頭,蘇全恰好路過山東,就特地上門給她請安,被蘇妙真留了兩日。
而蘇全臨行前,又無意間提起朱老太爺的近況——原來朱老太爺正月裏就一病不起,幾近油盡燈枯,大夫都說他最多再熬上半年。
因知道蘇問弦生母家族裏在世的親人唯有朱老太爺一人,而這朱老太爺對蘇問弦極爲重要,蘇妙真就急忙收拾了行李,想同蘇全等人一起去往揚州府探望。
但一想到她自己曾答應過潘氏會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免也有幾分畏懼,不知道該怎麼向潘氏開口,才能不惹潘氏生氣。
顧長清本極疼她,又覺蘇妙真自打來了濟寧便處處受拘束,而心生虧欠。且他因查到兗州等地的清丈裏出現瞞報舞弊,便打算親自下去重察,故而亦然擔心蘇妙真獨自在家會孤單寂寞,於是就立馬給蘇妙真準備了衙役護衛,同時親自去到潘氏處,替蘇妙真出面說明理由。
潘氏雖看不慣蘇妙真總往外跑,但她到底並非蘇妙真的正經婆婆,又見是顧長清自己願意的,便只能暗暗搖頭,勉強答應了下來。
故而蘇妙真當日出發,緊趕慢趕,終於趕在花朝節前一日的下午,到達了揚州城……
蘇妙真放下鑲銀牙著,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又漱了漱口,方指着邸報上的某處,訝異看向蘇問弦道:“趙大人不是湖廣參將麼,怎麼會被提做常州衛指揮使呢?”
朱府的奴婢悄無聲息地端進裝滿清水的銅盆,輕手輕腳地放在花梨木高腳几上。
蘇問弦早已喫完,他正一面用茶一面翻看着手下人送來的公文。聽得動靜,他稍稍擡手,丫鬟們又全都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蘇問弦收起公文,擰了擰熱毛巾,給蘇妙真慢慢擦着手,不以爲意道:“趙越北的外祖父,也就是蘇州衛指揮使上年十二月去世,他自然得去奔喪。”
蘇妙真聽到此處,暗暗點頭,難怪趙越北沒有去濟寧找她商談譚家的事,原來是他的外祖父死了。
“聽說沒到吳郡,就被倭寇堵在了常州,常州衛所的官軍不堪一擊,被倭寇攻進了城,搶光了漕船官倉,還有不少官員嚇得逃竄離開。他就亮明身份,接過常州衛的兵權,領兵出戰擊退了倭人……”
蘇妙真不由點頭讚歎,“趙大人他還真是個領兵的將才,我看這些武將子弟,就數他有出息,其實傅雲天那廝也還成,只是沒趙大人胸有韜略……”
蘇問弦微微一嗤:“韜略?”
蘇妙真聽他語氣,大感疑惑。她雖在政務商事上有想法主意——不過是因爲前世學過歷史經濟,自然知道什麼最有利大局——於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卻近乎一竅不通,就趕緊相問,想弄個明白,跟着長點心眼。
蘇問弦雖不喜歡跟蘇妙真講其他男人的事,但也喫不過她的撒嬌做癡,就捏了捏她的小巧鼻樑,一面向正房走,一面對蘇妙真低聲解釋道:“爲將者最忌擅權自專——常州的知府和指揮同知可都沒死,這些人就是再草包,也輪不到趙越北統帥領兵。皇上知道心中多半不滿,只是眼下不好發作……”
他微微冷笑:“趙越北也就是個勇武有餘,城府不足的武夫而已,倒白白給遼東那邊送了個把柄……”
蘇問弦又緩住腳步,盯着蘇妙真慢慢道:“真真,這人還及不上你哥哥一半,你倒把他吹上天了,嗯?”
蘇妙真聽得趙越北被貶到一文不值,又見蘇問弦如斯自負,難免暗暗咂舌,面上卻是半點不敢表現,小雞啄米般的點頭,大力奉承道:
“那是那是,哥哥你這樣的文武全才,世上能有幾個……”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正房。蘇妙真雖暗暗替趙越北憂慮,但一進內室,看到正被婆子服侍着用胭脂米粥的朱老太爺時,就把這些全拋在了惱後。
她走到楠木架子牀前,拉了一張矮凳坐下,等婆子們退出,她便舉起手中青瓷仙鶴靈芝藥碗,一勺一勺地給朱老太爺喂藥。
她先前在京城時替王氏夫婦盡孝,常常在蘇母和王老太君牀前侍疾,後來在金陵時又總在朱氏面前立規矩,照顧起人來那叫一個輕車熟路,細心體貼。故朱老太爺便相當地配合,一口氣喝了半碗藥。
朱老太爺近日雖有好轉,但其實已是病入膏肓。而除了蘇問弦和一些忠僕外,也再不記得別人,當下眯着渾濁的雙眼把蘇妙真看了半日。
方望向蘇問弦,嘶啞着聲道:“弦兒,這是不是,是不是成山伯府裏,那個小名兒叫真真的姑娘?怎麼,怎麼是個婦人打扮,你昨兒不是說,她如今才十六麼……”
蘇妙真一愣,心道朱老太爺莫非是徹底糊塗,以至於把現在記成了乾元十二年?
當年蘇觀河猶在揚州府時,朱老太爺不知何故留在不遠處的儀徵縣居住,且似是爲了避嫌,而沒怎麼跟蘇觀河夫婦聯繫。蘇妙真便不知道此人存在。
還是進京跟蘇問弦混熟之後,纔打聽出來他那鉅富的外祖父還在世,後來朱老太爺搬回揚州城內,蘇妙真逢年節給宋芸等人寄東西時,也會給朱老太爺帶上一份。
朱老太爺對她亦然不錯。乾元十二年他入京到伯府見蘇觀山等人時,還特地運了三車的蘇揚時新衣裳與精緻首飾給蘇妙真,讓蘇妙真爲這天降的橫財樂了許久,那段時日走路都是飄着的。
再後來蘇妙真每回到揚州府時,也不忘去拜見這位和藹大方的老人家,故而此刻見他病得厲害,不免心酸,就扭頭看向右手側。蘇問弦朝她微微一點頭,也拉了張紅木圈椅坐到牀前,道:“外祖,她就是真真。除了她,我還能帶哪個姑娘來見你?……”
見朱老太爺點頭,蘇問弦續道:“去年是乾元十五年,是你老人家的八十大壽,真真四月裏還來揚州給你賀壽了,不記得了嗎?”
聞言,朱老太爺便又把目光移回到蘇妙真身上,上下打量,半晌方道:“對,是她。真真是吧,你——”他喘氣了半晌,“你是個好姑娘。”
朱老太爺喫力地點了點頭,“你和絃兒,雖不是從小一起長大,但你對他,比對親,親生兄長不差半點兒,而我們弦兒對你亦然絕好——”
蘇問弦聞言,立時出聲打斷:“外祖,真真昨天才到,一路風塵,我就先讓她下去歇息了。”話音一落,他便喚婆子進來,吩咐她們領蘇妙真出房。
然而朱老太爺卻擺了擺手,神志似清醒許多,揚聲截住道:“弦兒,我有幾句話跟她講。”
蘇妙真看了蘇問弦一眼,見他面色倏忽不定,但並沒有出言阻攔,就走回牀頭,彎身看向朱老太爺,輕輕道:“您老人家請說……”
朱老太爺胸腔一起一伏地喘着氣,死死地盯着蘇妙真,道:“弦兒他娘愛錯了人,又時運不濟,以至於不得不當了妾室,後來還死得早……”
蘇妙真聽到此處,不由瞥眼去看蘇問弦,見他面無表情,霎時間心中一緊。
“而你,而你的大伯蘇觀山,那些年又一直在金陵任職,極少回京……”
“弦兒他難免受了些苦,心性也難免冷冽高傲了些……但他把你當最要緊的人看,日後,日後他若是有什麼錯處,或是對不起你,真真丫頭,你多想想弦兒他這些年對你的好……”
蘇妙真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連連點頭,朱老太爺見她答應,顫巍巍扭身,從牀頭漆紅螺鈿小櫃裏取出一個匣子,堅持讓蘇妙真接過,面上方露出欣慰欣喜的表情,點了點頭,這才讓蘇妙真出去,單單留下了蘇問弦。
蘇妙真稀裏糊塗地抱着匣子走到外間,也沒喊奴婢服侍,就一個人坐在羅漢牀上等了半日。待得近午時分,卻始終不見蘇問弦出來。
她心神不寧,太陽穴突突直跳,等到婆子送另一份藥過來,她便要過雕花卉楠木托盤,輕手輕腳地走進內間,剛要說話通報,迎面所見卻讓她心頭驟然一顫:
——原來不知何時,朱老太爺已然全無生氣,溘然長逝。
蘇問弦則不聲不響地跪在牀下,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神色卻是蘇妙真從沒見過的失魂落魄。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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