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第206章
蘇妙真見他情形,背過手怎麼也不讓他拿到,搖了搖頭,拼命壓住哭腔:“你騙人,=我外祖母王老太君是乾元十二年去世的,我和她老人家相處的時日很少,當年尚且難受得心神恍惚,而你和朱老太爺的感情非比尋常,他老人家如今壽終正寢,你肯定痛苦至極,比我當時難過十倍百倍不止,怎麼可能沒事?可你卻一點不表現,每日仍去忙那些公務,回來也總面無表情,一臉冷漠——朱家上上下下的奴婢管事都已經心驚膽戰怕到不行了。”
說着,蘇妙真祈求地看着他,“哥哥,你別這樣。現在房裏只有我和你,你就是哭一場或是怎樣,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別再爲難自己了,好不好?”
蘇問弦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肌肉微微抽搐。,仍是柔着聲道:“我是男人,縱然有事,哭哭啼啼又成什麼體統,你說是不是?”又道:“我喝點酒,過兩天就全好了,你乖乖地,把東西給我……”
蘇妙真慌忙道:“那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都是胡話,誰規定了男子漢只能流血,不能流淚的?現在又沒有外人,你就是發泄一場,也不會有人知道。”
聽得他後半句,又急急道:“但你若是想用喝酒來發泄,那也成的。只是哥哥,你能不能先去喫點東西。你這樣糟踐身體的喝法兒是不行的。你用完飯,想怎麼喝都成,我再不像以前那樣說你管你,我就在一邊陪着你……”
蘇問弦並沒接話,倏地起身,抓起地上未開封的酒罈,撕開封紙,仰頭就要灌下,蘇妙真立時鬆開手中執壺,撲了過去,拼命探身打掉那酒罈,只聽“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濺了二人一身。
蘇問弦面肌扭曲,雙目赤紅,一腳將書案踢翻,桌上的端硯徽墨石章筆筒棋盤霎時間哐裏哐當地砸在地上。
蘇妙真自從當年定親之事後,再沒有見過他在她面前做此大怒,下意識面露畏懼,後退怯縮兩步。蘇問弦看見她神色動作,臉色越發鐵青難看,“怎麼,你怕了?也要走了?”
蘇妙真沒及應聲,卻踩到灑落在地的象牙棋子,腳下一滑,腰肢剛好撞到炕桌一角,整個人立時摔跌到紫檀長榻上,痛得蜷起了背。
蘇問弦疾步上前,猿臂一撈,將蘇妙真抱起。探手在她腰背處輕輕一按,竭力柔下神色,:“真真,疼不疼?”
蘇妙真拼命搖頭,他又拉過沉香色引枕讓她靠在榻上,蘇問弦喘了兩口氣道,“對不住,真真,哥哥還是嚇着你了,哥哥出去冷靜冷靜,你別怕。”說着,轉身就要離開。
蘇妙真顧不得疼痛,緊緊抓住蘇問弦的手臂,終是忍不住眼淚,哭喊出聲道:“蘇問弦,誰說我怕你了!我就是看你現在這樣,心裏難受……朱老太爺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你一面憋着一面糟踐身體,也不能好受,他老人家肯定是希望你過得好的……你別這樣,有什麼咱們一起擔不行麼……”
“你別這樣,我都陪着你……”
蘇問弦聽得蘇妙真換了稱呼,又見她不斷重複着最後一句話,心中猛地一顫。
怔怔了片刻,蘇問弦忽覺面頰溼潤,探手一碰,驚覺回神,發現原來不知何時,他竟然哭了。但與此同時,憋在他胸腔裏足足二十一天的錐心痛苦,卻又開始飛快消失,如冰雪遇春,迅速融化。
蘇問弦低下臉,看着緊緊拉住他嗚嗚咽咽哭着的蘇妙真,突覺什麼借酒消愁,什麼忍耐克制都極是愚蠢可笑,只要有她在身邊,一切難題都能迎刃而解,一切痛苦都能煙消雲散。
他神魂皆蕩,過得片刻,鬆緩了身體,慢慢半跪在地,桎梏住她的腰身,伏臉貼到她的腿上。
須臾,他便感覺到她的小手則在他背上輕柔地撫着,終於閉了閉眼,任由被所有人教導過的男人不該有的軟弱依賴氾濫成災,低低道:“真真,我很難受,你得陪着我……”
等朱老太爺的四七結束,已是百花競發的陽春三月。
雖然倭患未滅,浙江南直隸的防務而被越發加大,但長堤西桃花塢中游人依然如織,虹橋下瘦西湖裏亦是畫舫雲集,顯然,正月裏的事並沒有影響到揚州城百姓們遊春踏青的興致
春雨綿綿,滴答在青苔斑駁的石板路上。蘇妙真穿了身素色衫裙,套了件用以擋風的白羅對襟氅衣,一手撐了把杭州彩繪江南山水圖油紙傘,一手小心翼翼地撩開眼紗一角,避開幾處水坑,跟在蘇問弦身邊,走進一條曲折綿長的深巷。
隨從的數十兵丁見他二人進去,本要跟上護衛,但見蘇問弦揹着身擡了擡手,就俱都在敖勇的帶領下停在巷口,攔路把守。
兩人轉了個彎兒,寂靜的小巷裏空無一人,蘇妙真試探性地撩着青紗看蘇問弦一眼,見他默許,便取下帷帽,笑着輕聲道:“哥哥,你方纔在船上跟我說,皇上看重海禁倭寇之事,內有其因,那到底是爲着什麼吶?”
蘇問弦緩下腳步,笑道:“長慶二十六年前後,也就是聖上沒登基那會兒,曾在金陵遇到一夥上岸流竄的倭寇,遇襲後險些喪命,故對他們深惡痛絕。”
蘇妙真一怔:“倭寇還流竄到過金陵?還差點害了皇上?”
見蘇問弦甚是篤定地點了點頭,蘇妙真不由訝異問道:“難怪這些年把海禁越收越緊,如今連市舶司也給全部罷撤了。只是我怎麼從沒聽人講過,哥哥,你怎麼知道的?你那時候也還沒出生吧。”
“先帝那會兒好幾個皇子在搶皇位,聖上他當時私離楚地,就是遇險也沒張揚,你又是個小女兒家,爹孃知道也不會告訴你。至於我這邊,自然是聽長輩提起才知道的。”
蘇妙真聽到“長輩”二字,不免心道多半是朱老太爺,便也沒敢仔細去問,生怕讓蘇問弦觸語傷情了,就趕緊住口,四下扭頭去細看煙雨迷濛的綿長小巷。
蘇妙真往年在揚州城裏有王氏管着,出嫁後雖因着蘇問弦夫婦在而時不時過來,但也多是與各家女眷來往,往各處名園勝地遊樂,並沒有深入觀察過這些普普通通的小巷民居,當下也頗有興致,仔仔細細地看過去。
但見青磚綠瓦,苔蘚滿牆,巷子裏的民居全都關門閉戶,但風一吹,那些深褐木門就全都吱呀吱呀地響起來,雖不是什麼熱鬧市集,秀麗園林,卻別有一番意韻。
她正興起,忽聽蘇問弦嘆了口氣道:“真真,這會兒揚州城百姓都在遊春作樂,你卻得整日在朱家陪着哥哥,好容易出來一趟,還是爲了公務。”
蘇妙真扭過頭,還沒說話,蘇問弦凝視着她,柔下聲道:“我的外祖到底並非你的外祖,明日哥哥讓人護送你去廿四橋,又或是平山堂。”
本朝外祖父母屬於小功之親,他們去世後,外孫要服喪五個月。但蘇問弦已被過繼到二房,名義上的外祖父便是永安侯府早已去世的老侯爺,且按此時標準,即便他沒被過繼,因朱氏只是蘇觀山的妾室,他也不用居喪守孝。
可蘇問弦與朱老太爺感情深厚,雖沒有丁憂居喪,但仍是欲盡心意,堅持着不食葷腥、不近女色、不參應酬等事,更直接把公務帶回朱家處理。而蘇問弦既不出門,蘇妙真就是再想到處看看,也做不到沒心沒肺地出門遊春,就也一樣地足不出戶,在朱家陪他。
蘇妙真打斷猶在報地名的蘇問弦,搖頭輕道:“哥哥,我都答應過會陪你過到朱老太爺五七的,我可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想了想,歪了歪頭,頑笑道:“難不成你嫌我這些天盯你盯得緊,管你管得多,你心裏煩,就想把我打發出去?”
蘇問弦自是失笑,“怎麼會,有你在我身邊,我只覺得萬事如意。”
又柔聲笑道:“單說這次倭患,要不是你早早地纏着我讓府軍加大巡邏力度,揚州城境況如何,也未可知。再有,不也是你先前提醒我,得及早在揚州城裏搜捕那些海商的家眷麼?這會兒總算搶在所有人前頭,找到了一家。”
他說着說着,又凝神道:“只是真真,我想不通你爲何不許我直接派兵拘捕,而要執意見這家人一面。”
今早蘇妙真正看着蘇問弦喝她煮的湯時,敖勇進到朱家請蘇問弦示下,說在揚州城內居然查到了某違禁海商家眷。聽得這家人都是隱姓埋名的老弱婦孺,蘇問弦就在出門前帶上了再三祈求的蘇妙真。
蘇妙真停下腳步,看向蘇問弦輕聲道:“哥哥,你現在肯定不會覺得海禁能解決倭患了吧。”見蘇問弦微笑點頭,更說了句“倭寇多半隻爲射利”,就將她的真實想法說出。
大順物產豐富,茶、瓷、香料還有絲綢等物都能在海外賣到極高的價錢,據說光絲綢運到南洋,利潤就能夠提高十倍。故而即便有“禁海令”,浙直一帶沿海商人也不顧禁令,悄悄走私。
浙江南直隸的官員爲了靠海百姓的生計,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這些年海禁收緊後,纔開始下死手緝捕違禁海商,籍沒他們的家產。
故那些海商中便有不少人拋家棄子地流亡海外。而去年市舶司一罷,完全堵上了海貿的路徑,海商回鄉無望,就有勾結倭人大肆劫掠的。
而蘇妙真心中最要緊的幾件事之一就是開海禁。也指望着將來若有一日放寬海外貿易後,那些海商回大順後,她能跟其中一些有經驗的打好關係,以便日後去做海貿生意或者單純出海看看。
所以她當然不能讓蘇問弦直接抓人下牢房,而是想見這家人問問情況,甚至還想讓蘇問弦按下風聲,以後看着風向再做打算。
蘇問弦聽她講完,凝思半晌,忽地搖頭笑道:“真真,我本以爲你是心軟,纔不許讓我拘人,現在看來,你還打算着將來出海見世面,果然是個心野愛玩兒的。”
兩人說話間,便已走到一門戶緊閉的民居,蘇問弦在旁道:“真真,等到服滿,又或是再過三四個月,我打算找理由上京一趟。真真,你也好幾年沒回去過,想順路去麼?”
蘇妙真訝異扭頭:“上京?哥哥,你怎麼想着要上京了?”又可惜道:“小,不是,夫君他還在濟寧呢,我怎能隨便亂跑?不然回去看看姐姐和祖母她們,也挺好的。”同時暗暗吐舌,心道如今總算理解爲何會有人重色輕友,她可不就是一想着顧長清仍在濟寧,就哪都不想去。
蘇問弦凝視着她,緩緩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也對,我倒忘記了,你現在還有個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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