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第284章

作者:妙妙周
七月糧船南下回空,在沿海口岸販售梨棗酒木各色器皿,陳宣從中賺得數十萬兩,較河運不遑多讓,更免去了內河閘岸的打點浮費。海運便捷迅速,陳宣得以提前一月向總漕申繳倉場限單,他安頓完濟寧臨清等地的修撥船、攤僱運等雜事後,就匆匆地上京陛見。

  巳初在宮門遇到神色焦慮的寧臻睿,陳宣猜度他也聽說了成山伯府的事,所以急着從王府入宮。二人走不一會兒,鍾粹宮女官滿面憂愁地過來,攔路說賢妃近來抱恙,想第一時間見見兒子。

  寧臻睿皺眉半日,在女官的再三催促下囑咐陳宣兩句,轉路去給母妃請安。

  入西苑過太液池,臨水有宮曰南臺。宮人進去通報,陳宣就在殿外等候,忽聽殿內竟有女聲斷續,宮人道:“是蘇五姑娘在爲父陳情。因她乃是外臣女子,皇上就把齊楊兩位大人都召了過來。”

  陳宣點點頭,一壁梳理昨夜聽到的種種風聲,一壁思忖回旨時要說些什麼。等到巳中時分,宮人出來傳旨,“皇上召陳漕政入內覲見。”陳宣見殿內無人出來,愈發奇怪,但不表露,忙起身領旨,肅穆神色走上丹墀。

  陳宣進殿後先叩頭請安,被叫起後因乾元帝沒問他話,就安靜退到一邊。眼光略地一掃,齊言楊世南亦垂手在旁恭侍。地坪上則跪着一個人,正是蘇五姑娘。

  其人衣飾素簡,若出水芙蓉,可難掩光豔。

  陳宣眼皮一擡,冉冉摩挲和田玉扳指。

  聽她再度用力磕頭,向乾元帝說:“因這納出身樂戶的姐妹花爲侍妾的事,若傳出去定然引起紛紛議論,最後有損天家顏面。臣女父親就自己出銀給這家人落籍,讓他們在武當山下清修生活,這在教坊司那裏亦是有據可查的……”

  她急聲道:“正巧,這父女三人去年萬壽裏爲沐聖恩,不辭辛苦地從湖廣來給皇上祝壽。而且一路上百步必磕頭,到了京城更是十步一叩首……之後就住在妙峯山腳下爲我大順祈福——臣女今日被召,就斗膽將那老爹帶至西苑宮門等候,齊大人還見到了的,問怎麼有個白髮老者在此。”

  陳宣在旁靜靜站着,看乾元帝聞言一愣,扭頭去問齊言情形。

  齊言拱手稱是:“微臣確實湊巧碰見了那老者,因知道這樂戶一事,當時就問他;‘老先生如何到的此處?’他啊呀呀地就撲倒在地,給微臣跪下,說;‘我的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喲,小老兒住城外,和兩個女兒一起爲萬歲爺誦經祝禱。這段時日聽聞蘇巡撫因爲小老兒一家遭人污衊,想着萬歲爺最明察秋毫,比包拯還厲害,所以壯起膽子來拜見萬歲爺好給蘇巡撫洗冤的,這位青天大老爺,勞您去跟萬歲爺說一句,小老兒一家真沒有銀錢賄賂蘇巡撫脫籍。’”

  殿內衆人都凝神靜聽齊言說話,陳宣亦然。過一會兒宮人上來送茶,齊言這便住口,乾元帝接過抿了一口,示意齊言繼續。

  齊言這方又道:“微臣見他言語粗鄙,覺得不好讓他面聖,就想詳細問清後給皇上稟告,於是又問:‘那你可在珉王府供奉過,後來怎麼不去了?’那老兒說他和女兒起初並不在王府供奉,後來珉王府的管事見其女貌美善曲,就將女兒帶入王府侍奉珉王爺。”

  齊言咳了一聲,但道:“但先前——湖廣的顯王世子曾納樂戶女子爲妾,惹先帝不悅賜死那幾位樂戶女子——這件事在湖廣人盡皆知,所以他們父女就很是惶恐,生怕哪天小命不保。”

  “最後這老者講;‘蘇巡撫說萬歲爺重宗室聲譽,可也最是寬仁愛民。他代天巡狩,要爲皇上施恩,打算替小老兒一家出銀子落籍,但不許再將女兒婚配……小老兒感念萬歲爺的恩德,去年就專門攜女上京,好給萬歲爺過大壽!’”

  “之後這錢老頭就又說了許多旁的,什麼萬壽節撿到了皇上讓賞的銅錢,和其他百姓都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就把那些銅錢串成串供在家中,日日供着香火給皇上祈福。周圍還有許多鄰居也照着如此,天天爲皇上誦經……”齊言頓了一頓,總結說,“微臣看過他的路引文書,見確和珉王爺所言符合。”

  陳宣聽此這長篇大論,心中微動,記起當初限制諸位宗室的《宗藩條例》正是齊言所擬,就偏首去端詳那仍跪在地的女子。

  她神色稍霽,抿脣一絲不苟地聽齊言講話。

  陳宣不露痕跡地收回目光。見似因聽到民間擁愛君父,乾元帝頗感滿意,亦然舒緩神色,“蘇觀河這處置倒也有理,全了皇家顏面與朕的愛民之心。齊言,你明日派人去城外湖廣再查一遍,看是否屬實。”

  “微臣領命。”

  珉王所奏的樂戶落籍之事被這樣化解,陳宣頗感意外,又覺情理之中。陳宣稍稍皺眉,此番對蘇觀河的攻殲,種種跡象說明乃慕家和珉王主使,珉王漸失聖心,慕家卻出了個得寵有孕的貴嬪。而趙慕兩家因爭京營團練的位置,鬧得失和已久,舅父趙理自傲軍功封貢,不肯嚮慕家低頭。至於陳趙兩家,又是早綁在一起的了,所謂“一榮俱榮”。

  陳宣正思忖中,忽聽她懇道:“皇上明察!至於臣女父親被參‘縱容刁民欺辱糧商祁家’,亦實在冤枉!”

  “稟皇上,陳大姑娘昔年爲譚家所救,在襄陽府過了許多年。當初湖廣大旱,譚家慷慨解囊給巡撫衙門借了百萬米糧,陳姑娘則在襄陽府辦粥場賑濟災民。祁家不知何故,時常僕驅使家僕在粥廠搗亂,或冒認災民搶粥,或稱米粥有毒喫死了人。臣女父親就依律將祁家家僕杖刑,還斥責了沒能約束家奴的祁家主子們。後來祁家亦有趁火打劫,用低價買災民良田之事,臣女父親責成原價退還……”

  “皇上如若疑惑,可以問問陳漕政或陳家姑娘,便知臣女父親在湖廣的行事皆是爲朝廷盡忠,斷不曾欺辱任何儒商!”

  陳宣見她語氣隱有激憤但不失條理,將當年襄陽糧商之事分說的明明白白,全無膽怯畏懼之色,不知何故,想起去年吉祥樓裏她論及海運時的頭頭是道。待聽到自己名字,陳宣急忙收斂心神,暗暗組織言辭等乾元帝發問。

  果不其然,乾元帝沉吟片刻,不問漕事,指着他道:“陳宣,這蘇家女所言當真?”

  陳宣撩開衣襬跪下,道:“回皇上話,蘇姑娘所言屬實。臣妹曾提及過,蘇巡撫當日拘捕了幾位仗勢作亂的家奴,自此譚家粥廠井然有序,活流民無數。至於災荒年份豪商壓價購買良田,也是常有之事。”

  陳蘇兩家並無來往,甚至論理因陳玫而有不小的矛盾,無人覺得陳宣會特地爲蘇家講情,乾元帝果然面露相信之色,

  “原來如此,朕就說蘇觀河也是士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向儒商發難。這樣說來,他在湖廣那幾年,除開盜伐陵木案裏流於過分寬容,倒也沒有其他錯處。你二人起來吧。陳宣,你且去西偏殿候着,朕過會要問你海運之事。”

  蘇妙真目送陳宣出殿,聽出乾元帝的語氣由最初的猜疑逐漸轉變爲和緩,再轉變爲寬慰,稍感輕鬆安慰。但仍警惕心神,生怕說錯一個字惹乾元帝厭惡。

  等乾元帝又說起九邊之事,蘇妙真忙得再度叩首,不管額頭持續傳來的鈍痛,道:“回皇上話,臣女隨父親在宣大兩地四月有餘,見父親爲修築堡壘城牆、清理隱佔軍屯而憂愁勞累。常常不顧安危勞累地下到各州縣去親□□問底層軍士。”

  她一面慶幸在九邊四個多月把所有精力投在軍屯和軍戶上,從沒去什麼石窟懸空寺遊玩;一面小心從袖中抽出那兩份她嘔心瀝血所錄的書冊,一份是查出的各色侵佔案件,一份是軍戶在邊地的生活實錄,恭敬低頭上呈。

  “臣女父親見九邊仍有逃軍,想着朝廷屢屢施恩封賞,不至於此,於是微服去和軍士們打交道……軍士及其家眷們起先不太信任臣女父親,但見臣女父親言辭懇切,後來就坦誠傾吐,遇到不能明言的地方,就以某某千戶,或是某某參將,某某老爺替代,把他們遭奴役驅使的事例講出……”

  乾元帝聞言,立時停下了飲茶動作,命內侍取來翻閱。翻不一會兒,臉色頓變,丟給齊言楊世南二人,讓他們細看。齊楊二人看完,也都大驚失色,再三勸乾元帝不要動氣,也不要遷怒趙理趙越北。

  蘇妙真心中激動,見乾元帝擺擺手道:“趙理父子肯讓蘇觀河細查,可見跟他們無關,朕都曉得。這裏面軍士訴苦,也沒有提及趙家父子的——趙越北更是個讓朕放心的直臣。”

  乾元帝嘆氣,“這裏面說的多是各本地衛所的千戶百戶們,也有文官生員。早年爲了這些驕墮的世襲武臣們,朕就再三苦惱,先改官舍會武的規矩,又開武舉,沒想到他們還是這樣的不體諒朕心。”

  敲了敲桌子,乾元帝問:“你們覺得這書冊所載是真是假?會不會是蘇觀河誇大其詞?”

  蘇妙真心裏一提,強忍辯解的衝動,等楊世南齊言二人表態。楊世南欠身回道:“微臣以爲不似作假,軍屯一冊裏記載的雲州衛沙田和葛裕堡逃軍之事,跟趙總督前些日子請罪摺子裏如出一轍。至於軍士述悲一冊,地名人名雖隱去,但言辭皆是邊地語調,所述風物見聞亦然,若非親身而至,怕是寫不出的。”

  齊言亦道:“當年微臣家逢大變,一邊讀書一邊務工,這裏頭軍士們所說的被驅使築牆建房種田等種種細節,和微臣記憶中全都對得上。然蘇學士出身勳貴,按常理來說,是不該曉得的,就是有所聽聞,也不會如此詳實。”

  楊世南將書冊恭謹遞給內侍,看蘇妙真一眼:“但有一處,這裏頭的筆墨字跡不是蘇學士的——蘇學士的簪花小楷聞名遐邇。”乾元帝似沒料到楊世南會在這上頭挑毛病,翻書冊的動作一頓。

  蘇妙真見此忙地解釋:“稟皇上,這是臣女父親口述,由臣女在旁記錄,準備回京後重新潤筆,再呈到御前。如今臣女冒失獻上,只是想讓聖上見到臣女父親的一片忠心與勤勤懇懇——他在宣大得那四個月,半點閒暇都沒有,只是忙着公務。臣女母親亦然捐出銀兩,建了養育孤兒的善堂……”

  “至於貪佔財貨,試問一個對普通兵丁都愛護的人,一個連自家銀錢都拿出去做善事的人,怎麼會主動索賄呢?其中必有蹊蹺,請皇上將臣女父親召入京中受審,還臣女父親一個公道……”

  她越說越是失態,想起這些年蘇觀河的勤政勞累,與王氏的憂心忡忡,險些哽咽出聲,急忙用袖掩去。正焦急地等乾元帝宸斷時,忽聽得一聲“給父皇請安”,逆光回看,是寧臻睿走來。

  蘇妙真午後出宮,已是精疲力竭。她先去謝了朱氏,等到傍晚又去瑞王府。在南臺裏,乾元帝雖有意動,但因金口玉言不好隨便更改,就再三猶豫。

  寧臻睿進殿勸說,稱總督慕譽戍守邊疆,若要他照管此案,恐怕會分心乏術,不若依蘇妙真所言,把蘇觀河招入京中,由齊楊幾位大臣同審。乾元帝見這兒子親勸,齊言楊世南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就答應下來。

  蘇妙真懷着一腔感激去謝寧臻睿,他一改往日的不耐,見面不但沒教訓她,還撫慰她說只要蘇觀河沒收過財物就不會有事。

  蘇妙真再三跪謝,寧臻睿只是搖頭,最後方道:“三哥爲了拉攏慕家,在這上面下功夫,實在錯了。”又道:“齊言剛直,楊世南圓滑,雖都有些怪異脾氣,但都是好官。由他們主審,肯定不會冤枉了你爹。等裕王回京,這事了結,你和家人返金陵去吧。”

  蘇妙真聽出隱情,結合先前猜測,心中驚駭萬分,更有無限痛恨,但不能表露。次日乾元帝的旨意離京,要慕譽差人送蘇觀河上京受審。蘇妙真耐住性子等了小半月,依門日日盼望父母歸家。

  如此盼到九月中,她晨起正寫話本,寧臻睿忽地召她過去。卻也不說所爲何故,只是細問她閨中瑣事,近來飲食如何,睡眠如何,心情又如何,甚至連泡茶捶背的活兒也不讓她做了。

  等寧臻睿問起蘇妙娣和蘇母身子如何,蘇妙真終於沒耐心了,將茶盞轉遞給明間內侍立的丫鬟,下跪拉住寧臻睿袍角,道:“殿下想說什麼?怎麼拐彎抹角的,這不是殿下的性子啊?”

  寧臻睿嘆一口氣,離座蹲下,平視她道:“你聽了別急,也別慌。是今日傳來急報,土默特部的殘兵遊蕩到遼東,在前屯衛一帶伏擊了蘇學士一行——”

  霎時間,蘇妙真如遭雷擊。她心中白茫茫一片,只覺世界好像寂靜下來。

  唯有寧臻睿的聲音似遠似近,是從未有過的柔和,“你父親墜車昏迷,母親受了箭傷,說是難以挪動,就在永平驛館暫住養傷……沒哭吧?沒哭是對的,你爹孃應該沒受重傷,這時候哭反而不吉利——父皇今早聽聞,也立時就遣送太醫欽差前去撫問治傷……蘇妙真——小蘇子——本殿下給你擔保,你爹孃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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