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番外三
玉真庵外站滿了穿甲佩刀的兵衛,另有許多聞風趕到的官員富商,恭恭敬敬地垂手候在道旁,希望等來裕王的接見。
玉真庵內,蘇問弦在踏過待客佛堂的門檻前,莫名記起人生中最圓滿知足的五年。
儘管那幾年在太多人眼裏,他是爲了庇護蘇妙真才許正妃之位,和蘇妙真之間只有相敬如賓。
起初,蘇妙真確實有些侷促不安,偶爾主動給他擁抱牽手,甚至不用親吻。蘇問弦都能高興好幾天。直到半年過後,蘇妙真方接受一些更親密的行徑。
蘇問弦微微一笑,回憶起成婚前的那一年七月,他和蘇妙真私下出行同遊淮揚,兩人泛舟瘦西湖,賞月觀蓮。
當晚鵲橋橫碧,蓮花香動,雙星在上。
畫舫外,淼淼平湖開滿粉白蓮花,芙蓉蓮葉相宛轉,薰風相送,冉冉荷香清甜。
畫舫內,蘇妙真不勝酒力醉倒在榻,雲鬢鬆散,以袖半掩粉面,愈發惹人疼惜憐愛,更讓人升起佔有摧殘的邪念。
蘇問弦俯身過去欲要親近,卻有些難以言喻的緊張。他支起身,終究還是放棄,準備靠岸傳令送醒酒湯,卻被蘇妙真輕輕拽住江綢衣襬。
月色落到她的長睫,有盈盈波光,她仰靠長榻,擡眼看他,“哥哥——”
蘇問弦心中烈焰剎那間騰騰燃起,低頭,不容置疑地吻住了她。
在她輕斥他城府深沉霸道強勢的碎聲中,剝落兩人衣衫,一時輕憐蜜愛,一時攫取破壞,是噬骨銷魂的一晚。又一晚。
牆外傳來馬蹄聲聲,還有鹽商文武間的竊竊私語,議論他來揚州的目的。“聽聞裕王殿下求仙問道,莫不是想……”
蘇問弦心神一晃,如醉初醒:原來那是六年前了,兩情繾綣之初,卻恍如昨日。
他佇立半晌,擡步邁進佛堂。
……
容容百般抗拒,還是在七夕過後被魏國公府接了過去。她一開始還耐着性子,但實在被課業折磨得煩躁,心想都快中秋了還不肯放個假。
終於生氣了,把棋盤掀個底朝天,對老師說:“我不喜歡下棋,我不願意學。”說着就頭也不回從棋室跑開。
她仗着個頭小,身手靈活,便避人耳目鑽來鑽去,穿過好幾個院子,一徑跑到草木蔥鬱掩映的遠香樓裏生悶氣。這個小樓所在的園子被封了很多年,所以特別僻靜,只有花鳥草蟲。
她蹲在走廊裏,津津有味地看小蜘蛛結網,忽然聽到二樓似乎有人在裏面說話,悄悄溜上去,戳破窗紗去看,發現裏面佈置地非常舒適華麗,只是房中傢俱盡數落滿灰塵了。裏面只有堂叔。她還以爲堂叔也去了揚州府呢。
她一直覺得堂叔是所見過的男人裏最好看的,不明白爲什麼偷聽到那些僕婦們常說是別人更英俊,有說是義父和趙總督的,有說是顧首輔或傅舅舅的,還有說是文姨姨丈夫誰誰誰的,總之就是很少聽到提名堂叔的。這會兒看到堂叔下巴上滿是胡茬,開始像那些叔叔舅舅,就嫌棄地撇撇嘴。
真醜真難看。容容心想。
堂叔手裏握着一個繡紋看起來非常精緻熟悉的香囊,容容總覺得跟自己一些衣物的針腳紋樣頗爲相似,他對着桌上供奉的一尊無名牌位,先喊了兩句什麼掃掃,又一聲聲地喊着阿妙姐姐,說他後悔了。
後悔不該爲逞私慾而害阿妙姐姐夫妻失和,發生爭執,致她早產難產。還說如今苟延殘喘,只是想看她的孩子長大成家。
容容不懂什麼叫私慾和苟延殘喘,就求學心起,更加專心去聽。堂叔卻將香囊貼身收好,開始仔細地擦拭那尊牌位,小心翼翼地好像是對待什麼稀世珍寶一樣,沒完沒了。
容容看得怪沒意思,踢了踢走廊的石子跑了出去。剛好在園子門口遇到神色擔憂慌張的魏國公。魏國公看到容容出來,急忙上前,蹲下身把她抱住檢查了一遍,見沒有磕着碰着,這纔像是卸下千斤重擔一樣,長舒一口氣。
容容爲他罕有的關心感到奇怪,一時也忘了掙脫,然而魏國公醒轉神後,卻猛地把她推開,像是沾到了什麼髒東西一樣,害得容容差點沒栽倒在地上。
容容氣死了,還沒跺腳,魏國公就責罵起來,罵她不該亂跑亂竄,讓滿府的人都慌了神到處尋找,只怕她有個好歹。
容容鼻子一哼,纔不搭理,魏國公怒極了,就命人把她帶去罰跪,兄長在旁來說好話,卻被魏國公斥責下跪。說他倆沒娘教還不知道學好,實在讓人厭惡。
容容氣急敗壞,質問誰敢責罰自己這個郡主。一時嬤嬤丫鬟小廝們都不敢上前。魏國公卻說就憑她姓魏,是在魏家出生的女兒,就指着兩個嬤嬤按她跪下。
容容聽到這話,拼命掙扎,跳起來對着一臉嫌惡的魏國公高喊:“我纔不姓魏呢,我姨母走前的一年就和義父議定,要給我改姓改族譜,只是這兩年義父一直在找仙人們,所以耽擱了……總之等義父從揚州回來,你們就會知道我以後姓蘇,我是蘇家人!”
魏國公臉色煞白,容容想到一處,又氣憤道:“姨母說我孃親討厭魏家,說若我不是魏家女兒便好了,所以姨母才執意把我抱走撫養。既然這樣,你們有什麼資格反駁生我的孃親,養我的姨母?”
“既然我姓蘇,你們誰能動我?”
容容看到滿府的人面露震驚,而站在臺階上的魏國公和剛走進來的堂叔都臉色慘白起來,囁嚅着問是不是她孃親真的說過某句話。
容容用力點頭道:“那是當然,孃親告訴過姨母,她可討厭魏國公府了。姨母不會騙我,孃親也不會騙姨母。所以我孃親討厭死你們了。”
見他們表情越來越難看,簡直像是見了鬼一樣難看,容容高興壞了,心想人人都怕被人討厭,就一面不斷重複,一面暗下決心自己再也不來魏國公府了,說什麼也不來了,除開兄長全是一羣莫名其妙的壞人。
容容說到口乾舌燥,就有瑞王府的長隨過來通傳,說要把她接過去喫頓提前的中秋團圓飯,瑞王吳王傅舅舅等人全在。
容容很開心,心想上天都幫好人,聽到魏國公和堂叔稱病不去,就立刻收拾好玩偶和小被子,急吼吼趕到瑞王府。
文姨姨說她年紀小,非要把她抱在懷裏。容容很久沒見到文姨姨,非常親熱。養母看着都有些泛酸了。喫完飯,幾個夫人摟住她一起看戲,步障左邊走來一個丫鬟,說瑞王殿下找她。
容容一貫不怕瑞王叔叔,就直接跳下過去,瑞王叔叔問了些學業,又問她在魏家開不開心。
容容趕緊告狀,說自己被魏家人無端責罰。又很得意說,自己講了好多反擊的話,厲害精準地把魏國公和堂叔氣得臉發綠,當場把人就給氣病了,所以他們纔沒過來喫飯。
文姨姨的丈夫,也就是吳王殿下,看起來想說點什麼,但動了動嘴脣沒說出來。總之就是挺奇怪地看了看容容,像是瞭然像是生氣像是忍耐又像是無奈。
瑞王叔叔則忍不住笑得後仰:“能言善辯的小鬼靈精,這點還真隨了你姨母。”
瑞王叔叔似乎想到了很久遠的地方,“當年我和她初次相遇,她也是這麼牙尖嘴利……”容容饒有趣味聽着,可瑞王叔叔說到一半卻發起呆,摸了摸她的額發,提起會跟國公府講一聲,暫時不再送她過去。
容容得以在瑞王府鎮遠侯府輪流住,又陪文姨姨六七天,很快就到重陽前的一晚,裕王府下人報說義父會在重陽當天回來。
容容一早就起來,文姨姨一面和又過正房來用早膳的吳王爺說話,一面給她洗臉梳頭。然後看着她喝完一碗肉粥,這才親自送她回去。
容容等在硃紅大門接到義父,興奮不已地跟他打招呼。結果路口恰好走來幾個仙風道骨的道士和尚,嘴裏唸唸有詞,稱推演算出義父今日回京,特來相見。他們知道義父心中所想,感懷義父問道誠心,可以傳授尊榮長生之法。
義父起先沒說什麼,命人好生把他們請進來。然而一過二門,他擡擡手,就有不知哪裏等着的私衛跳將出來,拔刀亮劍,把這幾個僧道團團制住。
義父神色冰寒,說竟敢在他面前裝神弄鬼,企圖妖言惑衆,看來是不想要命了。
道士和尚對上脖子前架好的刀,不復方纔的超脫模樣,嚇得屁滾尿流,連連磕頭:“是小的聽說裕王殿下近年來到處找高人論佛法講道經,又尋什麼尼僧,所以想謀個機緣。”又交代自己的計劃,說什麼太子身體不好,可以幫義父造什麼天選輿論什麼的。
義父眼中劃過厲色,承認他的確在求仙問道,但問的從不是尊貴和長生。他不多言,命私衛把這幾個人帶下去用刑審問。
容容在旁聽得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也誤會義父了,原來義父沒有那麼愚昧迷信啊。就追着義父問那他這兩年一有空就到處找高人,又是在幹什麼。
其實容容也沒想到能有回答,畢竟這兩年義父愈發寒矜寡言,外人都特別怕他,把他傳得跟喫小孩的閻羅王似的。
之前養母悄悄告訴自己,有個閨秀聽聞要嫁給義父,嚇得差點病死了。好在意外拜見過義父一次,閨秀忐忑羞澀中頗有改觀,就沒那麼抗拒。誰料義父沒興趣,說自己克妻,不願意娶親,把皇上氣得夠嗆。
走到花廳,義父卻沒趕容容回後院歇息玩耍,反而跟容容聊起天,說到處找高人論道,並非篤信神佛。
他甚至不信那些存在。無非是想知道何爲鏡花水月,前世今生,三千世界。
又說他終於在揚州見到了姨母的掛名師傅,問那位比丘尼幾個關於什麼詩集琴譜什麼的問題,還知道了一些姨母的舊事,結合姨母和他說的一些話,他推斷出來一件事。
容容非常高興,就問是什麼事。義父一笑,指着一片樹葉說,佛家講一葉一菩提,或許姨母真的來自另一個世界。
容容不屑一顧,這她早知道了,也早跟義父講了,原來義父之前都沒當回事啊。
義父不管她的小情緒,命人送進來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和特產。容容每年收到許多罕見瑰寶,都是各家叔叔嬸嬸專門送給她的,有她熟悉的門戶也有不熟悉的,反正一概收下。
還有黃鶯鳳兒綠菱等幾位姐姐在外蒐羅天下好物寄回。更不要說還有藕官姐姐,她登臺收到無數打賞,總是挑選好的送給自己。
容容自詡大順第一貴女,自然眼光也高。哪裏能隨便點頭讚美說喜歡呢?
所以容容就假裝不感興趣,稍微看看,努力別過臉去,學着大人擺出正經表情,說她可不是小孩子了,她長大了,纔不會容易被收買輕易被迷了眼呢。
義父拍了拍她的頭,目光投向近處又像是遠處,說也希望她快快長大,等她長大他就可以去找姨母了。容容可高興,想問去哪找怎麼找她也要同去。
義父也不理她,忽然有些躑躅,反而自言自語說不知道姨母是否願意見他。他一直不敢去見她,也有這個緣故。
容容聽不明白,義父轉頭問起姨母前年從寧夏到金陵揚州京城的一路上,有沒有跟她說過什麼話,關於義父的話。
容容早忘記得七七八八,但這是這兩年義父頭一回跟她說如此久的話,她就不懂裝懂,搖頭晃腦說有啊有啊,姨母說最愛義父,其次是芙兒。
容容想想,又改口說不對不對,最愛芙兒,其次纔是義父。
義父聽到這話,出神很久,說,那天晚上姨母喊了他一聲夫君,他一直存了個念想,或許,或許。
容容等了半天,他也沒“或許”出個所以然。容容就不耐煩了,開始主導話題,掰着手指頭講起自己進學的煩惱,討厭魏國公府,想趕緊變成蘇家人等等。
……
夜色催更,蘇問弦獨坐正堂,閉目沉思,耳邊響起玉真庵裏和比丘尼的一番談話。
老尼說無論詩集曲譜還是醫藥辦法,全部和玉真庵無關,又說一花一世界這個世人無法求證的問題,蘇妙真年歲尚小時曾經和自己討論過。
蘇問弦刨根問底,執着問老尼是否相信三千世界,是否相信他能與她重逢。老尼憐憫看他一眼:“施主何必着相呢?”
“我想見她。”
蘇問弦無知無覺,在黑暗中睜開雙眼。
前世今生,千山萬水。
他想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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