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一零八〕回鄉
來傳話的下人只說是管事?的吩咐他趕緊往永安來,請二老爺和四老爺趕緊回去。
這麼說便是不問病因,溫鸞也?知道,祖父只怕是很不好了,這分?明就是讓他們一家子人趕緊回去看上一面。
興許……那就是最後一眼了。
溫伯誠當?下沒有多說。
一家人用最快的速度離開落霞寺,回了?通平巷就立即開始吩咐下人收拾起東西。溫伯仁與溫仲宣則紛紛去找自己的上峯,希望能同意允許自己回鄉敬孝。
溫鸞抽空去了趟顧府。
如果祖父這一次真的撐不下去了,只怕他們一家就要在鳳陽住上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
她心底……多少還是矯情地想要再去看一眼那個人。
溫鸞到底沒見着顧溪亭,也?沒見到李老夫人。
“老夫人是氣着了?。”白媽媽給溫鸞斟茶,順道壓低了聲音,與她說話。
“八娘也?知道,老夫人這幾年一直在給三郎相看小娘子。永安城裏的女孩兒幾乎都看了?個遍。從前三郎還在國子監時,老夫人瞧上了?個文官家裏的幺女,原都打算兩家湊個日子相看了?,沒成想小娘子大鬧一場,說是看不上三郎這樣老老實實待在國子監當?博士。”
“這也?就罷。老夫人從來沒有強迫的意思。可一轉頭,到了昨日,那小娘子竟是主動找上門來,又是跪又是哭,說什麼非君不嫁,瞧上了?咱們三郎。”
“她這哪是瞧上了?三郎,分?明是瞧上三郎的官位。再一打聽,那小娘子家裏有個庶出的長姐,嫁了?皇城司裏的人。她們姐妹倆自小不對付,於是乎,就想着要壓長姐一頭。老夫人一氣之下就病倒了?。”
白媽媽說着長長嘆了口氣。
溫鸞一時間,竟也?是驚得不行。
永安城裏官家女眷不少,自然小娘子們也不少。
她有幸見過一些,溫婉有之,潑辣有之,善良有,尖酸也有,各家小娘子有各家自己的脾氣。就是顧家溫家自己,都有各種性子的女兒,何況外頭。
“我先前不知老夫人病了?,手裏也?沒帶什?麼藥材。”溫鸞從身上摸出一枚葡萄花鳥紋金香囊,塞進白媽媽手裏,“我沒旁的什?麼信物,若是有需要,白媽媽儘管拿着這個,去東街的香附堂取藥材。”
那是溫鸞自己從旁人手裏買到的一家藥店。
坐堂的大夫上了?歲數,但醫術不錯,原先的東家年紀大了?回鄉下養老去,因與溫家有些往來,提起想賣鋪子的事?,就被她買了?下來。
白媽媽又驚又喜,望着溫鸞,眼底滿滿都是惋惜。
“八娘這份大德,我定會告訴老夫人的。”
溫鸞忙不迭搖頭:“不用說這些。我……這些年有老夫人庇護,只是些藥材,不算什?麼。”
她摸着袖筒,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摸出件東西。
“我今早陪着家人去了落霞寺,聽說他家的平安符不比弘福寺的差,就順手爲……爲三表哥求了?一枚。勞煩白媽媽轉交。”
溫鸞說罷,將手裏的東西鄭重放在茶几上,這邊行了?行禮,轉身告退。
白媽媽吃了?一驚,忙讓青螢去送,自己則拿起了?茶几上的平安符。
若是平日,有什?麼東西要轉交給三郎,白媽媽總會與老夫人稟一聲。可今次,她有些不忍心,嘆了口氣,將平安符收進袖子,親自往吳霜院去。
那頭,溫家一行人很快出發了。
從永安去鳳陽,他們花了比來時短上近半月的時間,日夜趕路,終於在鳳陽難得冬雪皚皚的一日,一家人趕到了鹿縣。
溫家的宅子還和從前一個樣,溫鸞的心卻從下馬車起,就一直高高吊了?起來。
所有的下人都是一副悲慼的樣子,叫人放不下心。
溫鸞跟着人邁步跨過門檻往裏走。
正屋的房門關着,裏頭隱隱能聽見女人的哭聲。
門一開,屋裏的人顯然嚇了?一跳,下意識擡起頭看了?過來。
是個眼生的。
那人呆了?呆,認出溫伯誠,然後放聲大哭:“二?老爺!”
溫鸞看着,擡頭去看阿爹。
溫伯誠眉頭皺了皺眉,去問邊上的管事:“她怎麼在這?”
管事苦着臉道:“自老太爺病了?之後,原先是丫鬟們伺候,可丫鬟們力氣小,沒法扶起老太爺喂藥擦身,就……就還是把霍姨娘從外頭接回來了。”
溫鸞沒說話,看着面前被叫做霍姨娘的女人,歪了歪頭。
溫鸞知道,自家祖父從來不是什麼聖賢。他有妻有妾,有暖牀的通房丫頭,年輕時在外頭也有過別的女人,後來年紀大了?,身邊就剩了幾個老姨娘。
這個霍姨娘,她還是頭回見到。
霍姨娘披頭散髮,面色蒼白,雖然是在屋裏,也?燒着炭,可身上依舊穿得很?厚,像是怕冷得很?。她就坐在屋裏哭,隔着一旁的垂簾是裏屋,老太爺就睡在那裏頭。
溫伯誠眉頭緊皺,掩下怒氣,問道:“老太爺身子如何?怎麼連一點窗都不開,不怕把人悶壞了麼?”
霍姨娘還在抽噎,管事抹抹眼淚,掀開垂簾,指着牀幃緊閉的牀榻道:“老太爺病得太突然,我們請了?許多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都說聽天由命。”
管事眼睛發紅,“大夫們也說不好緊閉門窗,得開着,得通風。看窗開一點,老太爺就開始叫喚,喊冷喊難受。我們看着心裏難過,就和霍姨娘商量着,還是把門窗關了……”
溫伯仁掀了?牀幃,一股子臭味就撲面而來。
溫鸞被下意識護在身後,可還是聞到了那股子排泄物的氣味。
她往牀上看,那上頭躺着幾年前離別時還精神奕奕,如今卻形容枯骨的老人。
老人睜着眼睛,目光呆滯,空蕩蕩的,不知道在看着什?麼,臉色很難看,是那種到了極致的病態。他還張着嘴,喉頭微微動着,發出微乎其微的聲音。
他上身很乾淨,看得出家裏下人一直在給他擦拭。但下身儘管罩着被褥,卻已經擋不住氣味,顯然裏頭更叫人不忍直視。
他已經完全瘦得脫了相,就好像一具枯骨,還包着薄薄一層皮肉的樣子。
儘管祖父最疼的始終都是溫鸝,可溫鸞好歹也算是曾經得到過祖父不少疼愛的,見老人一場大病成了?眼下的模樣,她鼻尖發酸,眼淚奪眶而出。
怎麼就突然……突然成了?這副模樣。
“究竟是生了?什?麼病,怎麼就……就成了?這樣?”顧氏的聲音發着顫。
溫鸞抹去腮邊的眼淚,回頭看向哭得滿臉是累的霍姨娘走到近處。
“也?說不上是什麼病,大夫說是上了?年紀,所以身子壞了,一點風寒就把人給打倒了?。”
霍姨娘哽咽難言。
可她說的,在場幾人卻是不信。
溫伯仁更是隱隱有了?動怒的意思。
“說起來姨娘的確是不知情。”管事擦擦眼睛,“老爺你走前一直交代我們,要好生把事?情都瞞着,別叫老太爺知道了?大老爺一家出事的事?。就連霍姨娘,也?是那時候讓我們送走的。”
溫伯誠點頭。
溫鸞仔細聽着,就聽管事?三言兩語將那之後的事?都說了?一遍。
那霍姨娘是前兩年大伯從鄉下找回來的。聽說是祖父壯年時曾看上的一個小丫鬟,但那時陰差陽錯,小丫鬟被家人帶走嫁了?人,沒多久成了?寡婦,又過了?許多年被大伯偶遇,帶回家孝敬老父親。
阿爹走前擔心這個霍姨娘不是什麼好人,特地叫人送走。
這麼說起來,祖父的病倒的確和她沒什?麼關聯。
歸根究底,是瞞着的消息叫祖父意外聽說了?,一時怒急攻心,昏了過去。
“大夫說上了?年紀,不能這麼動怒,差點就要偏癱。我們也嚇得不敢多言,可老太爺不肯,非要大夥兒把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不說就要發賣了?我們。有幾個膽小的,就全都倒了?出來。”
這一倒,溫老太爺直接又氣病倒了?。雖然醒過來之後沒有口歪鼻斜,但身體僵硬,不能起身,甚至失禁。
剛開始的時候,丫鬟們還能費力照顧,可那時候的溫老太爺喫得好住得好,身子病重,丫鬟們很快喫不消。管事這時候就想起了?被送走的霍姨娘,立即將做了?好些年粗重活,十分?有力氣的霍姨娘接了回來。
管事說着,霍姨娘撲到牀沿邊又痛哭起來。
溫鸞看她一眼,召來瑞香松香:“扶老姨娘回屋休息休息。”
兩個香當?即上前,扶着霍姨娘就往外走。
霍姨娘回了?幾次頭,到底走了出去。
“霍姨娘年紀大了,之前既然送走了,好生養着爲她送終就是。接回來不讓人享福,反而?做這些下人的活……”顧氏搖頭,嘆口氣,“如今我們回來了,就讓霍姨娘在家裏養着吧。”
顧氏說完,溫鸞就看她伸手拽了拽自家阿爹。
冷着臉的阿爹頃刻間鬆開了?眉頭,與四叔互相看了?一眼,走到牀邊俯下身,低聲喊了?幾下。
牀上,溫老太爺清醒過來,放在牀上僵硬的手指動了動,嘴脣微顫:“老……二,老……三……”
“爹!”
“祖父!”
一家人圍攏在牀邊。溫鸞扶住陸娉婷就站在近處。
溫老太爺還糊塗着,眼神也?不見有多清明,可已經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話來了。
溫鸞聽得清楚,也?看得仔細。她的祖父,在能說話的第一時間,用明顯還有些僵硬的手,緊緊抓着她阿爹,一個字一個字問:“老……大……呢?”
屋子裏一時間沉默下來。
溫鸞忍不住要嘆氣,就見被人圍擁着的祖父明明沒有再說話,也?沒旁的動作,一瞬淚如泉涌。
“快來了,就快來了!老大就在路上了?,過幾天就到!”
她到底還是聽到了阿爹的欺騙,也?聽到了四叔輕輕的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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